第四十章

“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我明明就在你眼前,你看看我!从小到大,你能不能好好看我一次!”

“是!我是你带大的!可是你能不能把我当成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孩子也好仆从也好,真正的属于自己的东西?你只是把我当成和其他人事物没有任何区别的一种存在,我不要……我不要!”

“姑姑……姑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自私,明明捡了我,却从不好好待我……”

大雨倾盆而下,折弥被夭华圈着腰静立在雨幕里。彼此的呼吸都是这样清晰,她察觉到夭华的战栗,那是这么多年来,她们第一次这样靠近。

她要怎样告诉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其实是在乎她的,只是不习惯表达出来,久而久之,便认为一直这样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安慰般拍拍夭华的背,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我方才,也坏了界规……嗜杀。”

只是这话才刚说完,一股噬心的严寒猝不及防攫住她的心脏。她合唇挡住了即将溢出口的闷哼,夭华却没有发觉异样,只是不敢确定地松开手,试探一般问道:“是……是为了我才坏了界规?”

她吸着气往竹屋走去,只挪一步,又立即转身回答道:“是。”

她不能象以前一样,不理她不和她说话让她只有不被关注的不安定感,由此缓着气又道:“我回房去休息”,想想,接着道:“今夜去我屋里睡吧,你的,墙壁塌了。”

夭华点头,她这才往竹屋走。那只蝙蝠呆愣愣的,她看了她一眼,转身关了门。

门一合上,折弥几乎无法站稳。在烛火的光亮下她拧眉看向自己的手指……麻木了。她尝试动弹指尖,竟没有丝毫反应。

追赶山猫的时候,山猫曾向她抛过什么东西,但当时只是觉得身上哪处似被冰扎了下,之后便一直没有感觉所以也没放在心上,如此想来,应该是那时中的招。

门外传来夭华压低的说话声,是在赶蝙蝠妖走,那蝙蝠也不回答,在床沿运气的折弥原先还能分心去听,只是片刻就神情凝重——她发现自己无法驱逐体内翻涌的寒气。

血脉里仿佛有小虫在爬走,所过之处寒气弥散,逐渐的,还带有冰冻之意。她不料一个普通妖兽身上竟会有这样的东西,正寻思破解之法,夭华气鼓鼓地推门进来了,又马上放轻手脚关上门。

折弥翻身向里躺下,夭华以为她睡着了,便极慢地走到床边,小心地躺了上去。

第二日清早,夭华起来时发现折弥还在睡,她难得这么晚还不起的,夭华只当她是前夜累了,也不去打扰她,悄悄开门跑出去。

那蝙蝠妖竟连夜修好了墙,正拘谨地站在院子里,一副听凭发落的样子。夭华绕着屋子“啧啧”发声,蝙蝠见她有赞赏之色,便立即跪倒道:“是您救了我,从此之后您便是我的新主人。”

折弥明明可以听到屋外有动静,却是嗡嗡的,什么都听不清楚。她只觉得冷,铺天盖地的冷。

后来夭华重又进屋,见折弥还躺着,就走过来摇她。不碰还好,这一碰她差点尖叫起来。折弥浑身冰凉刺骨,那一下碰触之后夭华的手心好一阵僵麻。

“别……别慌。”折弥的声音很轻,有气无力的,想起身,却怎么也起不来。

夭华立即找出厚厚的被子盖在折弥身上,只是冷,从身体里面冷出来,被子根本毫无用处可言。夭华一直以为自己的姑姑无所不能,这一下也慌了,跳上床抱着折弥着急道:“姑姑,你哪儿难受?”

她被折弥的体温冰地直哆嗦,折弥想推开她,可是不受控制的手臂却什么也做不了。夭华看她的样子,立即哭了:“姑……姑姑……怎么了,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没事……我没事。”折弥想朝她笑一下,却发觉办不到,只得重新合上眼睛:“你,走,让我休息一下……”

“不不,我不要!”她把头闷进折弥颈下:“姑姑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她不停搓揉她的胳膊想为她取暖,在发现一切都只是徒劳之后,又一阵风跑出去烧热水。蝙蝠迷茫地守在门外,看她找出木桶将滚烫的水倒进去,又吃力地拖着折弥把她浸了进去。

先前还热气腾腾的水,一瞬间结冰。

夭华方寸大乱,攀着桶沿哭道:“姑姑……怎么办……”她无法把折弥重新从结冰的水里拖出来,暗骂自己是猪脑,急地直跺脚。

折弥的头往一边歪斜,苍白地几近透明的脸,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喃喃的,偶尔安慰道:“我没事,不要……急……”

蝙蝠摸着墙壁悄悄走进来,夭华蹿过去一拳砸在她身上:“你走开!要不是因为你姑姑怎么可能会受伤!你走你走!!”

蝙蝠被她推到外面,“碰”一声,门重重关了上去。

折弥闭着眼睛,好一会,睁眼说了句什么。夭华没有听清,凑过耳朵去,折弥缓缓的,低声道:“她来了……”

“谁?”

门从外面被推开,光线突然涌进来,夭华下意识眯起眼睛。那人背光而立,模糊一个影子,声音说不出的悦耳:“你,出去。”

她指着夭华,夭华跳起来:“你是谁?凭什么要我出去?”

一道劲气伴着冷风掴在夭华脸上,夭华护在木桶前,倔强地瞪着来人,直到折弥道:“华儿……出去……”

那之后夭华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正如她来地蹊跷,去也无声无息的。但是她来过之后,折弥就一日日好转了。她缠着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折弥拗不过,只得道:“寒毒……没有关系的,轻易不会复发。”

“那人是谁?”

“河雅。”

“是什么人呐?”

“上仙。”

“她怎么会这么巧来了?姑姑,姑姑你告诉我……”

“从生下来我和她身上就被种了生死结,若其中一人有难,另一个就会察觉……后来一起修仙,她入了仙班,而我留在了归迟林。”

“还仙人呢……连寒毒也不能为你完全清除掉……什么仙人嘛……”

折弥淡笑一声,没有说话。

时光正好,绿水淙淙。那时的夭华明朗天真,单纯为河雅无法为自己的姑姑完全清除寒毒而耿耿于怀,可是转眼间,她利用极寒之地的寒气诱她复发。

她是为她受的伤,然后,她在她的伤口上毫不留情地撒盐。

夭华缓缓睁开眼,视野里先还是模糊的,但时间一长就清晰了。极目往上全是化不开的白气,没有一点声音,静地人要生出幻觉。

她转了转眼珠,脑子里空茫一片,有一瞬无法理清自己是谁又是在什么地方。坐起来,四下一看,严霜覆盖的不远处,白色狐尾缠绕着黑发,正僵硬成一团。

心口似被硬塞进了冰雪,彻骨凉透!她脚下发软,几乎是用爬的扑到折弥身边,颤抖着双手,想碰,又不敢去碰。

她呆坐了很久,苍白的脸上连额心桃花也黯淡失色,后来她小心地拨开狐尾,将折弥抱进怀里。

“姑姑……”害怕惊醒对方的美梦般,她小心翼翼地呼喊。折弥的呼吸停止了,清秀的眉下,以往沉敛黑深的凤目再不会睁开,形状漂亮的嘴唇紧闭着,夭华凑上去吻她,泪水划过脸庞,没有温度,有的只是冷,肆无忌惮的冷。

“姑姑……”她紧紧抱着她,用着要按嵌入自己身体的力道:“姑姑!!啊啊——”

这个世界没有温度了,她发狂尖叫,然而声音才脱出口,又立即被吸收地一干二净,没有风,什么都没有,连哀恸都显得微不足道!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算什么,这都算什么!!

“走开……”

夭华痛哭着,以为自己生了幻觉,稍一迟疑,就感觉怀里的人在推她,小力的,却坚定地在推她。

“走开……”

微弱的声音,折弥的声音!

夭华放松手上力道低头去看,但见折弥微张着眼,没有血色的嘴唇一开一合:“不要,碰我。”

夭华立即松开手,移地远远的,呆看向折弥。折弥捂着胸口不住咳嗽,咳完眼风扫向夭华,夭华马上道:“姑姑,姑姑你没事吧?方才明明已经没有脉象了,你——”

“我没死,你很失望吧?”

折弥又咳起来,夭华的表情僵住了,苦笑一声道:“是啊,我们应该一起死了才是。”

“你要杀我,于是把我引去无极之巅,但又跟着我落下悬崖——一起死?你不过又是想利用我罢了,何必做出这幅假惺惺的样子。”

夭华低着头,语气听上去有些落寞:“蝠儿根本就不会撒谎,她那点伎俩怎么可能瞒得过你……可即使知道是个局,你也要来……是为了归迟么?你就这么在乎她……”

“不要这么自以为是了,我从未把谁放在心上过,你,或者归迟,一个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来!”泪还在脸上,夭华双眼通红:“明明知道自己寒毒没有清除干净,就这么不顾安危地跑到极寒之——”

“拆穿你的把戏,这样千篇一律的把戏,虽然无趣,但也不失为打发时间的好方法。”折弥想站起来,试了几次还是作罢:“关于寒毒,当初我并没有全部告诉你,河雅说的彻底清除寒毒的唯一办法——如今来看,你势必也已经知道了,只有在这极寒之地……你这样自作聪明,我反倒要谢你,不是么?”

夭华诧异地看着她,末了,幽幽道:“如果说这一切都不是我策划的,我并不知情……你会不会信我?”

“不会。”

她回答地这样干脆,夭华听完就笑了。她笑不可仰,捧着肚子腰都无法直起。折弥冷冷看着她,寒毒一除,身上的伤口就开始撕心裂肺地痛。

夭华擦着笑出的泪花,绕到折弥身前,打量着她,又捂嘴笑道:“归迟,她根本不是我女儿。”折弥掀了眼皮扫她一眼,她的笑容越来越大:“她从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当然,被我傀儡之后又另当别论——你信不信?”

折弥看着她如花一般的面容,眉目不动:“你无法让我相信你说的任何言辞了,真的假的,已经没有意义了。”

“你永远都是这样自私,从不会去想另外一种可能,胡言乱语几句就信以为真了。归迟,她可是等你来救等了很久很久,最后等不到,死了。可怜她一心向你,你却如此绝情冷性,因为我说她是我女儿,你就完全否定了她——不过确实,真真假假没有任何意义了,她死了嘛。”

折弥呼吸一窒,夭华歪头剔着眉毛继续道:“我不妨再告诉你多一些,当初在绛灵宫,归迟最后一番话都是被我控制了才说出口的,而那时候,她是清醒的……哈哈哈……”

她清醒着,却被夭华控制住说出那样的话,她必须面对自己杀死小诤杀死凤幼最后还在无意中利用折弥的真相,她问“昨日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么”,她回答“是”;她问“折弥,你恨我么?”,她的回答是什么?她说“你还没有那个分量,能够让我产生恨或者别的任何情绪”……

折弥从没发现自己的勇气其实就只有那么少,那么少,少到不敢去面对,少到情愿抛弃“是假象”的可能……

“她是那么劣等的一个小妖,姑姑你知道么?当你对着她笑的时候,我就想毁了她,彻彻底底毁了她!”

“不,我不信……我不相信……”

夭华的笑声是这样刺耳,折弥喃喃的,只觉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下一刻鲜血便从她口中不住涌出。她倒在地上,背后的伤口重新裂开,染红大片白霜。

她厥了过去,夭华看着她,看着看着,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