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这一声的咳嗽,让武颜把武元庆夫妇打的主意猜得八/九不离十。
从法理来说,杨氏退出主院是该做的;
从情理来说,却不是必须做的。
武颜不想和武元庆、武元爽两兄弟的关系闹僵,但是并不带表自己这一方要步步退让。
杨氏住着的主院会让出去,但是不是在这个时候。
武颜也清清嗓子,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之后淡然开口:“娘因为哀伤过度,倒了嗓子,昨个儿就说,这长篇大论的话让我来说。还望大哥二哥,大嫂二嫂体谅则个。”
一派胡言!
刚才那继母杨氏还应了小相氏的话,打发父亲的姬妾,一转眼就倒了嗓子了?
在坐的人心里都清楚这是武颜的托词罢了。
可是既然武颜说完这番话之后,杨氏也没有反驳她,武元庆武元爽夫妇便都默认了杨氏“倒了嗓子”。
杨氏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元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这自从国公爷故去之后,元英嫁出去了,远水救不了近火;元芳又是个年纪小不顶事儿的;唯有元华主意正,还能帮自己的忙。杨氏也就病急乱投医地指望二女儿是个立得起来的。
武颜摆出一副斟酌着开口的样子说道:“大哥二哥都已经丁忧,按理说这事儿不该是娘提出来。可是眼见着爹的头七也过去了,前些日子可以说咱们府上没有准备,如今再明晃晃地挂着‘应国公府’的牌匾却是逾制了。大哥,你说是吧?”
武元庆自然是知道自己即便承爵也是个郡公,牌匾确实不适合再挂着。可是之前没有人提出来,武元庆也疏忽了——是不是故意疏忽就不知道了。毕竟守孝期间,很多皮厚的人家且不会取下祖宗恩荫的牌匾,圣上也不会马上收回它去,以免别的人家心寒,觉得人走茶凉。
可是武颜直落落的提出来了,这事儿就没能避过去。
武元庆不知怎么地,看着同父异母的妹妹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居然觉得有几分气短。继而又生出了几分被看破心思之后恼羞成怒的意思。
毕竟如果武颜不提,这牌匾的事儿大家都会揣着明白装糊涂——如今是不能够了。
武颜趁着武元庆发蒙,再次语出惊人:“当今圣上崇尚孝道,去岁还给太上皇修建了避暑的宫殿,正所谓上行下效。昨个晚上已经和娘商量过了,为了大哥的一片纯孝之心,爹爹生前住的院落正屋先空着,娘也搬到厢房去住。正屋就按着爹爹从前喜欢的摆设布置,也让我们做儿女的有一个可以缅怀爹爹的地方,爹在天有灵必然能感受到大哥的一片孝心。”
妈蛋还能不能愉快滴玩耍了——这是武颜猜想的,便宜大哥武元庆的心理活动。
实际上也没猜错。
武元庆心想:这武元华牙尖嘴利的,这一番话一听就不是杨氏会说到。必定是武元华自己琢磨的!这口气!这口气——咽不下去也得咽……唉。当今圣上不管如何说,做出来的姿态确实是很孝顺,很多权贵人家父丧也确实是会把主院空出来,三五年之后才入住进去的。
武元庆本来也没打算立即搬进去,不过是为了要挟一下杨氏,让她看清楚现在整个府里的形势而已。却不料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被武元华的话给堵了回来。
坐在武元庆下首的武元爽暗自心惊:这二妹妹先是说了爵位和牌匾让大哥乱了阵脚来不及接话,再是抢先说要保留着爹的院子的布置——众目睽睽之下难道大哥能说个“不”字?自己果然没看错,武元华可比小鼻子小眼睛计较蝇头小利的杨氏和炮仗似的武元英要有本事得多了。
武颜看着屋子里的人神色各异。
无非是,杨氏听得眼睛里带着微微的得色,还算她聪明憋着没显露出来,就是装得不够好;大哥武元庆鼻孔一张一张的,估计是气得不轻;小相氏带着得体的微笑附和自己说的话,手指关节有些发白;二哥武元爽倒是和二嫂赵氏头低头不语,神色莫辩;三妹妹年纪尚小,听得懵懂,不在状态之中。
出师不利的武元庆很快就败下阵来,最后也不记得怎么糊里糊涂结束了今天的一大通谈话。
…………
杨氏回到主院里,拍着武颜的手说:“咱们元华长大了,今日里说的这一席话,连娘也没想到。哼,那武元庆还想让娘搬出去?一个孝字就压死他。正屋可是要按照国公爷的喜好来布置的,留着缅怀国公爷的,连我都要避开,看他怎么开口要我去别处‘静养’!”
武颜笑笑:“如今,要出去静养的不会是娘你了,该是大哥,不出意外,过了七七大哥就会去爹的墓旁结庐而居。”
“他真的会按你说的做?”杨氏犹自不相信。
“会的,咱们家在朝堂上根基不深,三年后大哥二哥丁忧结束,能不能得到美差还是两说。大哥好名利权势,怎么可能不意动结庐守墓带来的美名?”武颜成竹在胸。
杨氏大惊失色:“哎呀呀,我以为你是蒙他的。可是出了府去墓旁结庐不是反倒是成全了他武元庆的名声?这怎么行!”
武颜再次解释:“娘,你放心,咱们有了这三年的时间,还怕想不出什么周全的法子日后过上松快日子?再说了,结庐也就是一种手段而已,陛下哪里会不清楚?大哥要想得到实职,还是得靠真本事,不然咱们大唐干嘛沿用了前朝的科举制?这就说明从前旧的那套‘举孝廉’不适用了。”
杨氏半信半疑。
武颜神态从容。
…………
武元爽轻轻拍了拍武元庆的肩膀:“大哥,元华说的结庐的事儿?”
“去。走了九十九,不差这最后一步!”武元庆咬着牙说。
原来,是武颜最后不经意地提了提所谓孝道和世家作风:便是会在父丧之后结庐而居。细数大唐开国以来,但凡这么做的嫡长子,日后谋求前程之时,无一不是被加上一笔“纯孝”。
武元庆听得心动:这不是武元华信口开河,而是确有其事的。转念想想守孝三年后能不能顺利起复还真是两说,不如做出纯孝的样子,日后总归是一桩美谈,说不得有人帮着敲敲边鼓,就能进入了圣上的眼里。
武元爽听到哥哥咬牙回答,觉得二妹妹真真是算好了今天的每一步。从最后她轻描淡写地建议大哥结庐而居这一点看来,大哥非但没有怪她,听了之后还十分意动,就可以看出元华此人行事滴水不漏,拐着弯达到她自己的目的。
回到屋子里的武元爽拿着赵氏递过来的帕子擦了脸,叹气:“今日里看着大哥成了当家人,大嫂也掌管了家事,可是桩桩件件的大事儿,哪一件不是如了武元华的意的?爹的孝期结束前,杨氏都不用搬出正院;大哥还决定去爹的墓旁结庐而居。啧啧……”
赵氏点点头同意夫君的说法:“元华确实是个能干的,比元英和元芳强得多了。”
武元爽再次叹气:“结庐是那么容易的?大哥自从生下来就没过过苦日子,如今一时昏了头脑执意要去,我也不好开口劝说——不然大哥说不得还会疑心我的用心。可是,一旦去了,就得做足三年的样子,不然半途而废还不如不去。我真担心大哥能不能坚持下来。”
武元爽担心的一点也没错。
武元庆在七七之后就命人在老父墓旁结了青庐,可是那简陋的青庐是那么好住的?
武父去世之时恰逢端午之后,七七过去已经是夏日里了,蛇虫鼠蚁开始活跃,武元庆首先就受不了蚊虫滋扰。夜夜不得安寝,没几日眼下就挂了浓重的黑眼圈。
小相氏隔三差五探望夫君,看得心疼,但是自己身负重任,要替夫君把持住整个宅院,又不能贴身照顾。加之守孝,夫君为了避免口舌没带丫鬟,几个小厮到底不比女人心细,伺候起来是粗手笨脚的。
武元庆的日子不太好过。
他在熬时间,什么时候会悔不当初还暂不知晓。
“武元庆什么时候会悔不当初,我可不知晓。”武颜对着玉叶说。武颖在前一阵子就回去自己的院子了,好像是头七那一次见到二姐能够面不改色地对着大哥讨价还价之后,觉得有些惭愧。
所以武颜现在能够放心地和李治交谈。
李治说:“补了你的缺的是清河崔氏在长安的二房嫡女,叫崔汶。她做了兕子的新伴读。”
武颜略略一回想就想起来了:“是去年在高府碰到的崔安儿?他们崔氏不是很硬气么?都不稀罕做皇太子妃,怎么会让嫡女来做伴读?”
李治经过了这么一年多的时间,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傻和尚了,把自己知道的消息说给武颜听:“听闻今年科举有不少寒门学子崭露头角,颇得陛下赏识。”
武颜听了开头就知道了:世家的危机意识很强么。李二陛下确实是一直致力于削弱世家在朝堂和民间的影响力。其实不单单是李世民这么做,早在太上皇李渊执政期间,就有表露出这样子的苗头。毕竟,江山是李家的江山而不是世家的江山,但见这几百年间朝代更迭而世家屹立不倒,就知道枝繁叶茂的世家给历朝历代的皇室带了多大的不痛快。
于是从太上皇李渊的手上开始,大唐初立国,就在长安设立学校,不止如此,还有各都督、都护府、州、县都分别设立学校,招收学生,人数不等。(1)
到了李世民手上,这一举措开始显露出威力,每一场科举高中的人选里,寒门学子的比例都比上一场的要多。
如此一来,世家也不是蠢的,自然要开始应对。所谓应对无非是软硬两条路。
先前无论是撰写世家谱,不肯把陇西李氏排在第一位;还是以有婚约为由推拒了皇太子妃之位,都是世家的硬招。
可是眼见当今陛下态度强硬,不似太上皇那般念旧,世家也开始慌了,毕竟天下初定,谁也没有想要吃饱了撑着再去造一次/反,那么为人臣子和陛下对着干以后能讨着好?
所以世家人也在找机会慢慢修补和李氏皇族之间的关系。没等他们肯“屈尊纡贵”挑出个青年才俊,去尚了皇后嫡出的东阳公主,就被高家高履行抢了先。
于是,以崔家为首的世家等啊等,终于等到了“武士彟死了”这么个好机会。
武士彟死了,和世家有什么关系?
他嫡出的二女儿是陛下最疼爱的晋阳公主的伴读。
而如今那个小娘子要回去守孝了。
空出的萝卜坑,正好归世家。
李世民不是不得意的。
你看,那群世家不是号称有风骨么?还不是要和朕讲和了?
因为还没有必要与世家们争个你死我活,李世民从大局出发,稍稍吊了一下那群世家清流的胃口,就答应了。于是崔汶崔安儿作为年龄合适、家世合适的人选,被打包进宫。
其实崔家倒是想要送崔沅崔陵容进去,毕竟她年轻貌美,进宫之后前途不可限量。可是崔沅确实是已经定了亲事,是范阳卢氏的嫡子。
崔氏虽然想对着李氏皇族投机,却也断断没有到了需要上杆子倒贴女儿家的地步。他们的如意算盘是:崔汶年岁小,才十一,进宫不打眼,但是过两三年,就刚好是年纪了,指不定就能……嘘嘘嘘,世家怎么会打起这样的算盘,不会!不会!
至于崔汶的意见,不重要。
崔汶一点也不开心。自从去年在高府丢了面子之后,她好一阵子不想出门去见人,好不容易等大家把这事儿忘记的差不多了,又被告知要进宫给公主做伴读。要是别的公主也就罢了,偏偏是晋阳公主!
偏偏,还是落在了那武元华的后面。
这让崔汶怎么痛快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