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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市最不缺的就是山。其中,山地占了总面积的70%以上。
上阳村三面环山,山上自然条件较复杂。既有高耸入云的桉树,也有枝叶茂密的樟树,还有种类繁多的松树。
平时,除了县里派下来的护林小队成员巡逻,其他人是不允许进深山的。
一是因为树林太过茂密,即便是阳光明媚的白天,高大树木阔大的叶子将阳光遮得密不透风,森林深处也是一片阴暗的,山里的地形又复杂多变,又有野生动物出没,人一旦进去,很因为容易迷路等各种因素而走不出深山。
二来,自70年以后,国家经济发展迅速,城市建设对于林木的需求也增大,木材的价格水涨船高。而上阳村和下阳村等周边几个村,本就贫困,又缺乏谋生的手段。所以,偷盗林木的行为,极为猖獗。
那时,镇上工人的月工资才二三十,但卖掉一棵二十厘米左右直径的树木,就能拿到5-10元不等,这对于穷得叮当响的附近村民来说,是极具**力的。
不单单是附近几个村的村民,还有外来的伐木者。
前两年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村里的守山人老李头被偷盗伐木者杀死在林子里。这事在全市范围内造成了极恶劣的影响。在那之后,黑山县下派了一些人,在安阳镇成立了护林小队,对上阳村这附近几座山进行巡逻。
而昭颜一行自然也进不了树林茂密的深山,不过是在外围或者山脚下转悠。
“我听说那人被抬下山的时候,可惨了,脑门都被砍出了好几道口子,那脸啊!已经不能叫脸了,就跟砍西瓜似的,五官都分家了。”吴勤绘声绘色地描述。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小屁孩,胡扯什么,恶不恶心。”贺臻瞥了眼徐老师,见她脸上没什么异样,拍了下吴勤的小脑袋,训道。
“怎么就是胡扯了?他们都这么说!脑子里流出来的东西,红的白的,老头死的可惨了。”吴勤反驳道。
“别听他胡说,确实死了个守山的老李头,他无儿无女,是村里的孤寡老人,靠着守山拿些补助过活,就住在林子深处的小屋内。那里平时没人去,他是被掐死的。当时,尸体是我们几个抬下去的。”贺臻走在前头,拿着棍子,挥打着草丛,边走边说道,“没什么红的白的,只不过,时间长了,人没了好几天才被发现,那味道……有点重。”
“那凶手呢?抓到了没?”
“没抓到,那阵子来偷伐树木的人实在太多,有时候一晚上得有十几波人。最多的时候,护林队他们一晚上就抓到了七八十号人。可后来经过排查,都排除了杀害老李头的嫌疑。时间一晃,就两年多了,也没别的线索,这案子就搁置了下来。”..
“不过,你别害怕,最近这两年没什么偷盗树木的了,护林员们几乎住在山上,有时候几个星期也不下山。”
昭颜听到最后一句,抬起头,瞥了他一眼,他哪只眼睛看到她害怕了。
“我只是想问下,这种案子要是提供线索,或者抓到嫌疑犯,有没有什么奖励。”虽然有损她人民教师的光辉形象,可人民教师也要吃饭的,“我是说,钱方面的奖励。”
小知青的想法,异于常人。
贺臻没忍住,笑出了声:“你很缺钱么?”
“缺,很缺。学校教室太小,根本坐不下所有的孩子,而且教室陈旧,这一下雨,怕是屋顶还得漏雨;课桌只有八九张,还都是残缺破旧的,远远不够;这些还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课本也不够,哪里都要钱。村里没有钱,也别指望镇上能拨款,安阳镇各村的情况估计大差不差,都缺钱。所以,就别想着上头给我们拨经费了,还得自己想办法。”
“伟人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们不能眼巴巴地盯着上头的补助,上头也不容易。国家正在大力发展经济,方方面面都需要钱。我们能不给国家添负担,就尽量不添,要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你说是不是?”
明明觉得她像个老古板一样,大道理一堆堆的,想调笑她几句的,可每次见她一本正经、郑重其事的模样,他反而不自觉地被她说服了。
这么看来,他这思想觉悟压根比不上人小知青啊!
贺臻有点心虚地摸了摸后颈,他刚还以为小知青说的缺钱,是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没想到人家境界竟然这么高,倒是显得他肤浅了。
突然,昭颜的目光触及树下一株植物时,眼神闪闪发光。
她大步上前,蹲下身,目光烁烁地盯着那株单一的暗色的光杆,叶呈鳞片状,全株没有一片绿叶。那根光杆埋没在一众枯枝杂草中,若是不细看,根本不会在意。
贺臻和吴勤也跟着蹲下身。
“天麻,这是天麻。”昭颜抬头,声音里透着惊喜。
少女的眼神清清亮亮,笑起来像暖阳,明媚而灿烂,来上阳村这几天,还是头一回见她笑得这般开怀,贺臻的眼神闪了闪,片刻,才将目光移到她双手护着的那株不起眼的“枯枝”上。
“我没猜错,上阳村这种气候和砂质土壤果然很适合天麻的生长。”昭颜兴奋道,想到是一回事,亲眼见到是另一回事,她伸手,小心翼翼地就要往下扒。
纤细的手腕被握住,微微抬起,便松开了,她转头看向那人。
“别弄脏你的手,我来。”忽略指腹处的温暖,贺臻定了定神,认真地将双手插进了松软湿润的泥土里,一点点挖掘。
“徐老师,这是什么?”吴勤睁大眼睛,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
“这是天麻,地底下的部分是它的块茎,也就是入药部分,它是一种珍贵的中草药材。《神农本草经》中有记载,天麻有‘主杀鬼精物、蛊毒恶气,久服益气力、长阴肥健、轻身增年’的奇效。医药市场上,对于野生天麻的需求量很大。”
需求量大,稀有,就意味着价格高。
这可比玉竹村山上的竹子值钱多了。
这边,贺臻也挖出了地底下长椭圆的果实,这玩意儿看着有点像洋芋,又比洋芋的果实小一些。他把果实上的泥土刮了刮,将它递到她面前。
昭颜接过,跟吴勤科普道:“这个,在古代,可是被当作珍品进贡皇室的。”
“皇帝吃的啊?乖乖……”吴勤被惊到了,他都不知道他家后山上竟然还有这么珍贵的东西,“那是不是很值钱?”
“你说呢?”昭颜莞尔一笑,“不过,天麻采收后,还需要经过一系列仔细而严格的加工才能卖给药店。”
“那我们再找找,还有没有。”
昭颜点点头,一边跟他们科普野生天麻的生长环境、药用价值、地面上方的外观等等,一边跟他们说起天麻作为药用的历史。
三人就沿着山脚下一直摸索,摸索到了进入深山的临界点。
“不能再进去了。”贺臻提醒道。
昭颜眼尖,几乎看到了深山处成片的红天麻,但这是受国家保护的,属于护林队看守的范围了,违法的事情不能做。
好在他们一路找到的天麻,也已经不少,尤其是背着山,阴凉潮湿处的几处偏僻,地方极不好找,也就是贺臻和吴勤对山里环境又熟悉,才能不费什么力气的找了过去。
三人都没带什么工具和背篓,便决定拿着挖到的野生天麻的样品,先行下山,找村长说一下这个情况,再来挖。
当村长吴建国听说,这长得像洋芋的玩意儿,药厂收购都要15-20元一斤,果实大的甚至可以到达20-30元一斤时,村长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真有人收?”
这玩意儿,不,是这宝贝这么值钱?简直就是金疙瘩,他捧在手心都觉得烫手!
“有的,安阳镇太小,我们回头可以去黑山县或者青市,药厂都在收。”
“不过,药厂收购,不会收购这样的,野生天麻还需要经过一系列干燥处理,干燥的过程严格的,需要达到一定程度,并不是盲目晒干即可,我们要卖上价钱,就要保留它最完美的品相和最完整的药用价值。”
“徐老师,你既然认识这种药材,你应该也会处理的吧?”村长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了,毕竟这位能从书上看到过这种药材已属不易,怎么还能指望徐老师连处理药材的一套流程都会。
那不成全能了么?
可他也没办法啊,病急乱投医。
“嗯,我会的,我恰好在一本医书上看到过。”昭颜点点头,怕他不信,还解释道,“村长,我忘了告诉你,我父亲是南市一家医院的主任医师,我在他的影响下,从小就熟读医书典籍,我本来也是要成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的,只是——”表情有些落寞。
这话一点毛病都没有,徐慧敏的母亲从她记事起,就经常出任务,她和父亲相处的时间更多些。而徐直一旦忙起来,也顾不上她,所以经常让她待在医院的休息室里。
耳濡目染下,徐慧敏对于医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经常拿着父亲的医学书籍翻看,更是立志成为一名和父亲一样厉害的医生,救死扶伤。
“我本来已经拿到了我父亲所在医院的实习名额,后来因为一些变故,继母不小心把我的名字登记到了下乡知青名册中,我的实习名额大概率也被继母带来的姐姐顶替了。”
村长听到这,忍不住心疼起眼前的女娃子,这都什么糟心事!
他皱眉道:“什么不小心,她就是故意的!城里待着多好?下乡可不就是吃苦的!她舍不得让自家闺女下乡,就把你的名字写上了。还有你那个名额,人家早就盯上了!你这傻姑娘——她让你下乡,你就下乡啊?”
“那你随身带着的破被褥,也是你那个后妈给你的?”
昭颜垂眸,默认。
村长急了:“你就这么下乡了?给你钱了没?”
“十块。”声音低低道。
要不是怕吓着眼前的小知青,他都想拍桌子骂娘,这他妈是人干的事么?孩子千里迢迢支援农村建设,就十块钱,够干啥的!普通人家都不止这个数。
贺臻倒不像他舅那么急躁,但心底也有些酸酸的,平时看着这小知青挺厉害的,村里的泼妇无赖,她都能一一解决,怎么到了自己身上的事,就这么软弱了。
“我不是不想跟那个人闹,我只是不想让我爸为难。”昭颜轻咬了下唇,开口道,“这次下乡,就当是我还他的吧。以后那个家,我不会再回去了,其实早就没有我的位子了。”
村长原本还在骂骂咧咧,替小知青鸣不平,突然就语塞了。果然有了后妈,就有后爹!这话一点没错,只是可惜了这好姑娘。
昭颜扯了扯唇角,转移话题道,“所以,村长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认错,这就是天麻。而且我对中药材的处理也不会有问题,保证不会浪费掉一个天麻的。”
村长:我是担心这个么?我是担心你啊!什么委屈都藏在心里,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你那渣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亏得你还替他着想。
“你爸叫什么名字,你之前在南市获得实习名额的医院叫什么?你继母的姐姐叫什么?”贺臻问道。
“南市市立医院,我爸叫徐直,是市立医院的主任医师,继姐叫钟甜甜。”昭颜本能地回答,答完才反应过来,好奇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虽然我不是医生,但我也知道医院的实习名额不能随意顶替,你后妈肯定在里面做了手脚。可仅凭你后妈一个人,又没这么能力,你说你爸是这家医院的主任医师,多半是你爸帮着善后了。”贺臻斟酌道,“这事非同小可,交给我处理。”
昭颜望着他,眨了眨眼——你是上阳村的混子头领,不是南市的吧?
贺臻看到她一脸懵的表情,突然有点心疼她,忍不住想伸手揉一揉她的发顶,都伸到耳侧了,又觉得太唐突,绕了半圈,轻握成拳,抵在唇边咳了声,目光有些游离。
村长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他怎么突然觉得这气氛有点不对劲。
“还有件事,我们也得考虑到。”昭颜灵光一现,险些忘了说,“野生天麻虽然价格昂贵,但是资源有限。深山里成片成片的肯定很多,但是国家保护资源,我们不能动。而就山脚下和山背面的那些,虽然已经够多了,但总有被挖干净的一天。”
“所以,我有个主意,我们可以考虑人工种植天麻。我们有种子,上阳村的生长环境也好,人工种植天麻虽然价格不及野生天麻昂贵,但是利益也是极可观的,最主要是它可再生。”
“可这个……这个我们谁都没种过啊!这个有讲究不?怎么种?”村长迟疑道。
“人工种植天麻确实需要技术。”
还没等村长吴建国苦恼,就听对面那道清凌凌的声音又响起,“但我会,我可以尽力一试。”
“如果我成功了,那我们就把人工种植天麻的技术传授下去,以村里的名义开始分出小部分区域种植天麻。等到天麻成熟,我再传授村民们处理天麻的流程,将人工种植天麻-采收干燥处理-包装完善-特供药厂,做成一个产业链。”
他刚才想什么来着?这小知青怎么可能是全能,错了,小知青就是个全能,天麻不是他上阳村的金疙瘩,徐老师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