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原本昭颜的计划是等到晚上,趁着夜黑,她带军去吸引东湖军的注意,让燕朗带人将裴稷送进城。
昨天一夜,外加今天白天把东湖军折腾得够呛,又累又饿,今晚可以行动了。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
天还没彻底黑下来,东湖军那边敲起了战鼓,一人一马,前来叫阵。
来人身穿紫色长袍,头戴红缨金盔,身披一件黄金软甲,腰间配以长剑,身形挺拔,面容清俊,眼神如鹰隼般锐利,让人不敢直视。
——正是东湖王魏清离。
魏清离趋马上前,睥睨着对面整装待发的北川军。
“呵……东湖王魏清离,武艺不弱,足智多谋,擅长行军布阵,我去会会他!”燕朗蠢蠢欲动。
可当真等到燕朗上前了,弯刀往魏清离身上招呼过去,后者只是手持长剑,将其弯刀挑开,朗声道:“我想见白昭颜。”
燕朗嗤之以鼻:“白姑娘,岂是你说见就见的。”
“那我便抓了你,逼她来见我。”
“好大的口气,小爷今天就让你知道我玄甲军的厉害!”
魏清离早在对方上前时,便已知对方玄甲军身份,实在是玄甲军这一身装扮,太过显眼。
“司徒铭,我尚且不惧,缘何怕你。”
燕朗最是听不得别人贬低老将军,听到此话,更是怒火中烧:“接招——”
虽然燕朗招招凶狠,但魏清离身手着实不虚,他身手敏捷,长剑仿佛长在他手上一般,总能有惊无险避过燕朗的杀招,等到燕朗越来越心烦,取胜心切时,露了破绽,他才猛然出招反击,反手将剑锋往他胸口刺去。等到燕朗反应过来,虽然避过了剑锋,但还是躲避不当,手臂上的盔甲被划破,手臂被长剑侧面的利刃给擦伤了。
“我要见白昭颜!”
突然,整齐的北川军突然分开一道口子,左右两边泾渭分明,只见尘土飞扬,一人素衣白马,呼啸而出。
她容貌宛如皎月,眸似星辰,通身透着不可言喻的风华。
不是昭颜又是哪个?
“燕朗,你先下去。”昭颜冲他使了个眼色,原本还有些不忿的燕朗,立马心领神会,说了句“小心”便趋马返回大军中。
说想见她的人是他,而如今见了她又不说话的人也是他。
昭颜眉头微蹙,对方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看,是几个意思?
“不是想见我么?我如今已经来了,要打便打。”
魏清离听了她这话,心里有些不舒服:“你非要与我为敌?”
“当初在江南道别时,我与你说的话是真心的,你若畏冷,我愿打下江南送予你。甚至是燕都,他日我若登位,愿与你共享这天下。”
“你究竟是何身份,我不在乎,是不是白氏一族都无碍。”
“我心悦你。”魏清离终是把那句埋藏在心里的话说出了口,自从离开江南后,他无数次后悔,为何没有遵从内心,与她说清楚心意。等到再见面时,却成了如此局面。
昭颜抬眸,眼底不带任何情绪:“说完了么?”
对上他看似深情的眼眸,昭颜恍如隔世,第一世的爱恨情仇,仿佛近在眼前。
昭颜的记忆有些混乱,仿佛回到了第一世,魏清离想要将李鸢送入燕都,送给裴稷的前一晚。
他说:“纵然千般不舍,可眼下北川实力强盛,我东湖不宜与之针锋相对,只有委屈你了。”
他抚着她的发丝深情道:“你潜伏在裴稷身边,一定要保全好自己。”
临行前,他还执着她的手道:“你等我,他日,我若登位,必许你后位。”
若是之前,李鸢曾被他的虚情假意所蒙骗,爱上了魏清离。可人不能傻两次,自打被他听了白倾雪的怂恿,将她打扮成舞姬,送入北川王宫那刻起,她便已然心死。
不再对那个她曾深爱的男人抱有任何幻想。
李鸢面上凄楚,想要博得魏清离的怜惜,实际上已着手准备,一旦进宫,便将手上所有的资源全部交给皇兄李泓,以期待他能匡复梁国。
前世,李鸢身为女儿身,虽然娇弱,但内心坚毅,明辨是非。即便是她深爱魏清离之时,也从没想过将忠于他梁国旧臣们的名单对他吐露半分,这才让他以为她并无大用,唯一可用的可能就是她那张倾城的脸了,可用来迷惑北川王裴稷。
可怜李鸢遭受国破家亡,没想过自尽,遭受感情被骗,她可以决然地斩断情丝,也未绝望,却被自己最信任的人生生背叛,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这一幕幕,一出出……仿佛电影屏幕,在她脑海中不断回放。
李鸢不甘,她恨别人!也恨自己!
她为什么要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爱人利用她,同胞哥哥背叛她!
胸口的沉闷让她险些喘不过气来,原身的恨意在听到魏清离的表白时,仿佛瞬间复苏。
昭颜深吸了口气,强行按下胸口的不适。
再抬头时,已经少了刚才的心绪波动,她用生冷的声音道:“你想要梁国,所以你我便是死敌。”
睨了眼魏清离,昭颜轻笑:“当初在江南道别时,你说我若畏冷,愿打下江南送予我,我可曾给你半分回应?”
魏清离沉默。
“还等你入驻燕都,与我共享这天下?呵……魏清离,你觉得自己很慷慨,说得很伟大,我该感动么?”
前世说许她后位,今世又施舍一般地说什么与她共享天下?
他魏清离本身就是个强盗,抢的是她李家的江山,还需要她对他的施舍感恩戴德么?
昭颜声音凌厉:“我明明可以独享这江山,为何非要与你共享?”
“你!”魏清离被她坚毅的目光看得骇然,她的意思……莫不是……可那怎么可能?她不过是一介女流,难不成还妄想登上大位?
她的野心,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大。
“你究竟是谁?”许久,魏清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昭颜已经不想再与他废话,她单手握枪,手臂一抖,挑出无数个枪花,虚虚实实地便向魏清离身上招呼。
魏清离左右相让,才堪堪避过,还没坐直身体,那枪尖又冲着他的腰际刺来,魏清离被逼无奈,只得整个人都趴在了马背上,一手紧紧勒住马绳,以稳住身形,不至于掉下马来。
一开始只管躲避,并未出手,可眼见她招式凌厉,竟是一点都没有收手的意思,魏清离只能认真对待。
他拔出腰间长剑,划着枪身,一路推到了昭颜的面前,被她挡住。
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曾不止一次出现在他的梦中,他平生头一回对人动心,偏偏那人如今一心只想杀了他。
为何?
“难道以前,以前你对我和颜悦色,都是骗我的?”长剑挡开对方的挑刺,魏清离问道。
“我为人和善,一向如此,还成原罪了?”昭颜轻声道,“倒是王爷,当初想方设法接近我,难道不是看中我白氏一族的身份?我给予你这个机会,反倒还被你数落我骗你?”
魏清离语塞,他该如何说?
确实!当初他想接近她,是因为她的身份。可渐渐的,吸引他的就不再是那个身份,而是她那个人!
她帮助百姓防洪排涝时的才能,她对待难民闹事时的聪慧,她面对白倾雪的挑衅,迎面而上破阵的勇气和谋略……后来,他才明白,他喜欢的是她这个人,而不是其他。
那样才貌双全,狡黠聪慧,宠辱不惊的女子,很难不让人喜欢吧?
双方的头儿在中间打得难舍难分,尤其是现在北川阵营的头领,还是个女子!东湖军心说,如此美人,王爷怎么下得去手的!
可真打起来了,东湖军不禁为自家王爷捏了把冷汗,这女子够彪悍,简直就是单方面碾压,这是追着王爷在打!莫不是王爷怜香惜玉,不舍得打对方了?
其中苦楚,只有当事人心里最清楚,此刻战场上的魏清离可不像手下以为的那般轻松。
一对上,魏清离才明白白昭颜的实力,恐怖如斯!裴稷是他交手过最难搞的对手,因为对方力大无穷,他处处受他压制,而昭颜的力道与他竟不相上下。
以前在魏清离面前,还得装着,如今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开打了,昭颜自是不会手下留情,完全把他当成自己练手的对象了。
那长枪使得虎虎生风,如行云流水般好看,同时,杀伤力还极强,有了第一下被戳中,就有第二下……虽然魏清离已极力避开要害,可身上的伤口还是肉眼可见的增加。
东湖军这边也是看出眉目来了,这哪里是打斗,这是单方面找虐,偏自家王爷还死犟着就是不肯撤退。
士兵们都看出来了,站在瞭望台的白宗胥和徐言自然也看出来了。
“完了完了,王爷这是谈崩了?不想活了?任由白姑娘宰割了?”
“王爷和那位白姑娘是?”白宗胥委婉问道。
“王爷心悦白姑娘。”
白宗胥了然,看方才场中那打斗的架势,意料之中啊!
又是一枪,擦着魏清离的脖颈而去,惊险万分——
“击鼓!赶紧让王爷撤回来!”白宗胥冲擂鼓的士兵喊道,差一点点就刺破喉咙了!
这简直就是颠覆他对魏清离的看法。
他原以为魏清离此人心机深沉,看重什么,便会不择手段地去得到,比如梁国的皇位。他目标很明确,又太过理智,这种人不太可能会被感情所牵绊。
可如今看他明知自己打不过,还拼了命地往前冲,身体也顾不上了,这也够疯狂的。
这边所有人的注意都在场中的两人身上,简直可以脑补出一整段爱恨情仇来。
那边突然士兵来报,北城门,北城门开了,一队北川军冲进了燕都城,其中为首那人正是最初和王爷交手的玄甲军兵将。
他们所有的注意,从王爷和那位白姑娘出现在阵中之时,就全被吸引了过来,谁也没留意那边小队的行动,等他们发现,拼命追赶时,将裴稷绑在自己身后的燕朗已经一马当先,冲向北城门。
而北城门也在人跑进来之后,迅速合上。
白宗胥见击鼓了,魏清离也不肯撤下来,便让旁边兵将前往,告知北川军小队已趁他与白姑娘对阵时,将裴稷从北门送进了燕都城。
魏清离闻言,眉头紧锁,质问道:“你喜欢的人是裴稷?”
“你为了他,千里迢迢,从西楚赶回燕都!”
“如今,又为了他,拖住我。”
呵……这真是个美丽的误会。
昭颜觉得她完全不需要向他解释。
东湖军终是看不下去他家王爷有些不顾一切的行为了,诸将上前拖住白昭颜,又有几人护送魏清离撤回军营。
这下,不用多想了,粮草被烧了,裴稷又被送进去了,他东湖军若是再死守在这攻城,非得饿死不可。
徐言做主听从白宗胥的第三条建议,南下,去最近的嘉南粮仓去借粮。
营帐内,魏清离的伤口并不算深,也被他避开了要害,此刻正坐在床榻旁,任由军中大夫替他包扎伤口。
徐言在旁碎碎念:“王爷,你以后切不可如此鲁莽了啊,这白姑娘固然是好,也是难得的奇女子,可既然她……无心于你,你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啊。”
“白姑娘是真的没把你放心上,王爷,她连与你比试都利用上了,趁机把裴稷给送进了燕都。”
“她明明不是白氏族人,却一直以白氏族人自居,这一桩桩的,此女子口中就每一句真话!太能骗人,不好,不好啊。”
见自家王爷面上不善,想着是不是因为有白宗胥这个外人在场,自己说的话让王爷落了面子,便想挽救下:“白姑娘也真是的,有眼无珠啊,王爷这般好儿郎都瞧不上,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这天下。”魏清离淡淡道。
此话一出,在座两人俱是一惊,徐言与白宗胥对视一眼,不是他们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她要的不是皇后之位,她要帝位。”
乖乖……
徐言震惊的同时,又觉得汹涌澎拜,这是哪来的姑娘,这么大的野心的么?梁国还不曾有过女帝!
更何况,她虽然收服西楚,站北川阵营,可裴稷一旦醒来,能甘心臣服于一个女子?还有吴中和江南,她要继位,简直困难重重,难于上青天。..
这姑娘,可真敢想啊!
白宗胥自言自语道:“她最早出现于近一年前,如此惊艳绝伦,又有诺大的野心之人,那她之前是在哪里?甘于平凡么?”
“能养出这样的女儿家的,也必是不平凡的。”
“她冒充我白氏一族,言语之间,又对倾雪极为贬低,想来对我白氏一族也没什么好感。既然如此,为何非要冒充我白氏一族?”
“要么就是和我白氏一族有仇,要么就是要利用我白氏一族的身份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若是有仇,我白氏一族久未出山,上一次白氏族人出山还是六十余年前。就算有仇,也不是上一次出山时结下的,那便是最近的倾雪三年前出山。倾雪做了最大的一件事,便是骗了前太子李泓、现任的梁皇打开了南城门……”白宗胥眼眸睁大,继续道,“利用我白氏一族身份,说明她的真实身份其实并不能见光!”
“梁国安乐公主——李鸢!”徐言就着白宗胥的分析,丝丝入扣,惊叫道。
……………………
第二日,北川军发现,东湖军已连夜拔了营帐往南撤退。
昭颜站在沙盘前,缺粮,不回东湖,却南下,那是要去李南熙那借粮?
说不得,还要拉个盟友,吴中在江南隔壁,到底是找吴中,还是江南结盟呢?
萧慕,她不担心。即便他生了异心,还有符叔这个死忠梁国的旧臣在,他断不会让萧慕得逞。
至于李南熙……
昭颜摊开宣纸,在书案前书写了两封信,将其卷成长条,又命人去鸽舍取来两只信鸽,将长条塞入信鸽腿上的小竹筒里,一只飞往江南,一只飞往吴中。
东湖军一走,南城门自然就打开了,而午后时分,西楚军和其余玄甲军也终于赶到了燕都。
虽然对西楚军进燕都城,守城的北川军有所忌惮。可城外,之前裴稷亲率的北川军对白姑娘是百分百信任的,对于白姑娘带来的西楚军,当然归为援军放行了。
昭颜进入裴稷寝室探望,裴稷昨夜被送进来之后,便已经在太医院几位太医治疗下,配置解药服下,吐出了一大口黑血,如今还在昏睡。
昭颜坐在一旁,看着裴稷苍白的脸,突然身手从靴子中拔出匕首,在他脖颈处比划了下,此刻反悔,想杀他,还来得及。
杀了吧,等她一统中原后,征讨蛮夷之时,又怕将领不够。
北戎虽然已龟缩皇城,但终究还不是自己的地盘,北戎人又常常贼心不死,只有把北戎打下来,她才放心。
裴稷睁开眼,就看到一个身影背对着他,坐在床边,身影看着尤其眼熟。
“白姑娘……”一开口,声音沙哑。
昭颜身子一挡,右手瞬势就将匕首插进了靴子,转头看向他,笑得温婉:“王爷醒了?王爷已经昏睡了十几日了,期间都是大夫强行灌一些米汤来维持的,王爷可是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