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花灯节后没多久,便是除夕。
万明珠一早就来万邻阁找颜姐姐,邀请她去万家吃年夜饭、过年。
昭颜在桌案前画着样衣,万明珠便一会左一会右地围着她转,跟她说着这边过年的风俗和热闹。
等一张图画完,她把毛笔放在砚台上,才轻声道:“我不去了,这两天家里人会来看我。”
“啊?是白氏族人么?”万明珠瞪大了眼睛。颜姐姐和那个人在校练场比试阵法,大获全胜的事,已经传开了,据说当时参与的士兵们和其他人,都被颜姐姐的飒爽英姿所折服,她事后还和颜姐姐生气了呢,这么值得骄傲的场面,竟然没有她!
昭颜莞尔一笑,没有回答她,在万明珠眼里便肯定是了。
魏清离在腊月二十六那天来和她告别,作为东湖的世子,东湖朝堂之上,还有很多政事需要他定夺。哪怕知道她肯定不会答应,但他还是开口邀请她去东湖过年。
昭颜摇头拒绝了。
魏清离转身离开之时,深深地望着她,那一眼仿佛要把她印刻在眼底。
“我知你畏冷,等我。以后每一年,我陪你一道在江南王宫过年。”
等他离开后,昭颜细细品味他话里的意思,倏然笑了。
魏清离,你的野心终将要暴露了么?不要说什么为了我如此,难道江南的富庶没有迷了你的眼?是不是很想占为己有。
明夏、白珂和夜辰是在除夕当天的下午赶到福记米粮店的。
明夏带来了一堆的半成品吃食,都是昭颜爱吃的。白珂和夜辰还是老样子,打打闹闹,白珂在闹,红纭在笑,夜辰看着两人,面瘫的脸上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昭颜神情恍惚,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少主,白珂又抢我给你准备的芋圆奶茶!”明夏跺着脚气恼道。
“明夏这话你可说错了,我可不是抢少主的份,我是给少主试毒,此等忠心为主的属下,就问你感动不?少主。”白珂哧溜喝了一大口,简直太香甜了,此等美味,他过去的十八年竟然从没品尝过。
少主没来之前,天天对着符统领那张胡子拉碴的大脸盘子,除了训练,还是往死里练,食物只为果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十八年啊!终究是错付给那糟老头子了。
明夏才不听他胡扯,拿着个汤勺就要打他,偏那人身形灵活,她完全挨不着他,反而还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夜辰,你帮我抓住他!”
“夜辰,别,别!别听明夏小丫头的,我俩才是生死兄弟。”
“对不住了,生死兄弟,今晚的年夜饭是明夏做的。”意思太明显,得罪你,得罪就得罪了,你命如草芥。得罪明夏,我年夜饭吃不吃得上,就难说了。
夜辰二话不说,毫不犹豫倒戈,纵身一跃,便去抓人。
白珂刚要施展轻功,就被夜辰一把拽了下来。
眼见明夏那小丫头真敢拿着勺子敲他脑袋,白珂一个弯腰躲过,转身贼溜地躲到昭颜的身后,扯着昭颜挡在前头,时不时地还冲明夏做个鬼脸。..
气得明夏双手叉腰,想打他,又怕误伤少主。
李南熙被人领着踏进福记米粮店后院的时候,就见到这样一副热闹哄哄的场景,他预想中的冷清并没有。
他听说前几日魏清离独自离开了,心中不由一喜,今日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更换,就带着人来找她了。
他本想着,都快过年了,这店里的伙计估摸着都得回家过年,她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和一个小侍卫待在江南,他若是邀请她入宫看烟花,共度除夕,热闹热闹,也不算唐突。
不曾想,看到院子里人还不少,热热闹闹的。灶台上也不知煮了什么,烟囱里白烟袅袅,香味四溢,过年的气息十足。
只是这份欢喜和轻松,在看到他和他身后的随身侍卫时,顿时收敛了。
李南熙看着这群人堪比变脸,也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扯了个笑脸走到昭颜跟前,“我原以为今日店里的人都回去过年了,你一个人有些孤单,想邀请你入宫一起看烟花。”
昭颜有礼地笑了笑:“多谢世子关心,家里来人了,昭颜不会孤单。”
李南熙的目光定格在她身后两人身上。
白珂倒也不扭捏,自认潇洒地撩了下长发,打招呼道:“世子好啊!今日怎么没瞧见那位白姑娘和西楚王啊。”
李南熙立刻就想起这人来了!
昭颜见李南熙眼神的变化,无奈地瞥了眼白珂道:“我替白珂和夜辰向世子道个歉,当初他俩并不是和世子作对,而是我听说楚西附近出现了个白氏圣女,他俩是奉我的命令跟踪白倾雪去的。途中,白珂性子跳脱,可能见不得有人冒充白氏一族,戏耍了白倾雪一番,并非针对世子。”
李南熙:……
李南熙现在最想被抹掉的历史,就是他那两年整日跟在白倾雪屁股后面转悠,他不断地将珍宝捧到她面前,只为博她一顾。
一想到那两年,他干的蠢事,仿佛跟着了魔似的,甚至他都想过,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上白倾雪了,而不是因为她的身份。可如今,他明白,他不是喜欢上那个人,纯粹只是因为她的身份。
白昭颜一出现,他眼底的光都被点亮了,尤其看到她在校练场破阵的气骇,让他心跳加速,不能自已。
他越不想那两年他围着白倾雪跑的事被人知道,特别是她。
偏她早就知道了,这让他尴尬到无以复加。
“咳……无碍。”李南熙扯开话题,“白小姐,能不能一边说话?”
昭颜心中疑惑,她可不觉得跟他有什么话好说的,但介于他江南王世子的身份,还是点头应允,随他走出了福记米粮店,在街上随意漫步。
街道上人并不多,此时又是接近傍晚了,大多数人家都忙着回家团圆了吧。
两人走了一会,昭颜见他依然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停下脚步:“天色不早了,世子有话但说无妨。”
李南熙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递到她面前:“之前看你很喜欢这块软玉,就当作是新年礼物吧。”
他是哪里看出来她喜欢的?难不成是因为她拿起来看了,又放了回去?
况且,这本就是她的东西,逼着她拿出来,又送给她?
昭颜抬眸,目光有些意味深长投向他:“李世子,你是认真的?”
李南熙直觉她的语气有异,但还是点了点头。
“呵……我以前确实喜欢,可现在——”昭颜的视线冷冷地从锦盒上扫过,再定格到他身上,“世子还是收好,好不容易得到的软玉,怎么舍得赠人?即便要赠,也不应该是我。”
李南熙只以为她是因为听到他和白倾雪表白的原因而觉得心中膈应,急忙解释:“我也是被她所骗……她总是对我说,喜欢这个,爱好那个……”
“骗你什么?骗你她是白氏一族?所以,世子现在转送我,是因为知道我才是白氏族人?白倾雪姑娘便失去她的价值了?”
饶是李南熙并不觉得自己嘴笨,可眼下真就难以辩驳。
若点头称是,那岂不是显得他这人利益至上,全是因为这个身份而对她看重;若说不是,他能说他对她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是真心想把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吗?短短几天,仅见过几面,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就说倾心于她,那在她心里,他和好色之徒又有什么区别?
虽然平日里他总是一派风流公子的潇洒模样,但眼下却是痛恨自己这形象了,即便他说了对她的好感,怕她也是不信的。
“这块稀世软玉,世子还是自己留着吧。”转身,昭颜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离开。
回到福记米粮店后院,几人都在等她了,尤其是白珂,简直能用望眼欲穿形容,就等着少主回来开席了。
“叩叩——”门又被敲响。
白珂抓狂,谁又耽误他干饭!
红纭打开门,一个身着普通百姓衣服的人双手将信和一个锦盒递给了她。
说普通,可不一定是普通,红纭警惕地盯着他,他气息平稳,呼吸极轻,一看便知是个练家子。
“这是我家主子给白昭颜白姑娘的,主子说他非常想和白姑娘一起守岁,可惜……走不开。白姑娘见信就明白了。还有,白姑娘命人送来的礼物,主子让我代为转告,他非常喜欢。”
红纭一开始以为是魏清离,可后半句话一听就知道不是了,她家少主怎么可能给魏清离送过年礼?美的他。
那人将东西送到,恭敬地鞠了个躬,退去。
昭颜接过锦盒,打开,眼底微亮——这是一柄精致无比的匕首,手柄处嵌有琥珀、玛瑙、碧玉、珍珠、白金和真钻七种宝石,宛若七星。
她拆开信件,一目十行,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昭颜伸手将锦盒中的匕首掏出,握在掌心把玩,这就是那传闻中能切金断玉,削铁如泥的七星匕首,她突然猛地向桌角砍去,那实木的桌角瞬间如豆腐一般被切下一角。
“好家伙!”把白珂吓了一跳,瞪大了眼,“这谁送礼,还送这么凶残的,不吉利不吉利。”
昭颜反而笑了,眉眼都透着愉悦,“小家伙有心了。”
“是萧家那位小公子?”白珂问道。
昭颜点点头。
“匕首是好匕首,可少主你送他那么多东西,他就送你把匕首啊,这也忒小气了些。”白珂有些替自家主子鸣不平。
少主给萧家小公子的过年礼是他和夜辰亲自护送的,从墓地出发,直奔吴中,然后才到江南汇合。
一大箱子的金银珠宝,真金白银,少主出手太壕!
默默想问:少主,你还缺弟弟么?
昭颜不在意地笑道:“我之所以送那些俗物过去,是因为他眼下最需要的便是这个。他在宫里举步维艰,不管是笼络人,还是差人办事,都需要打点。我光往他身边送人也有限,还需他自己培养吴中朝堂之上的势力,否则他始终是生活在我的羽翼之下,无法长大。”
“而他送我这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昭颜把玩着匕首,是真心喜欢,“想必是他能力范围内能拿出来最好的东西了,便于我随身携带,关键时刻说不得还能护我周全。”
自上次吴中一别,她和萧慕就保持着联络,包括她在江南的中转点福记米粮店的消息,也一一递传给他了。
小家伙信中告诉她,这几个月里他一直在跟着武师傅偷偷学武。没出事之前,他就习过武,之后发生变故,就耽搁了下来,如今重拾回来,他很有信心。
上回二公子萧逸被抬回去之后,他也被勃然大怒的萧成远打了板子,之后又关了禁闭,所以没能给她去信。
不过,幸而秦医师已经混进了太医院,现在暗中照顾他。
小家伙在信中道,这几个月里,萧家的风水实在不太好,她隔着信纸,都能感受到他得瑟、求表扬的心境。
先是二公子萧逸好了之后,在数次流连青楼时,不幸染上了花柳,如今已经缠绵病榻,没几天好活了,三公子出门狩猎,一招不慎,被发狂的马匹踩断了右腿,养伤时也不安分,现在就算养好了,也变成了瘸子。
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安静的在冷宫里做个小透明,反而让他那个狼心狗肺的亲爹留意到了。当然,他更多的猜测是有可能萧成远那两个儿子相继废了之后,他才发现只剩下大儿子和他这个孽子了。
世子萧沐这边,还不是时候下手,一是因为萧成远对他的保护非常严密,二来一下子三个儿子都废了,萧成远就是再迟钝也知道不对劲了,哪怕没有证据,但最大的受益人就是他,这是毋庸置疑的,就足以要了他的命。
萧成远如今已经把他从冷宫里捞出来了,近期也允他去书房继续读书了。
最后是他一切安好,由于最近萧成远对他看重些了,他不能再随意出宫很长时间了,要不然他定会来江南陪她过年。
虽然信纸上都是宽慰之词,他在吴中如何好,但更让人心疼。萧慕也不过是十一岁的少年,已是见识人间冷暖,人心险恶,众叛亲离。
他轻描淡写地在信中跟她诉说近况,她知道,哪里是他说得那么简单轻易。不说萧家那两子身边侍卫自然不少,要对他们下手已是不易,而要赢得萧成远的信任,放他从冷宫出来更是难上加难。
萧成远不知道自己是害死姑母的罪魁祸首吗?他当然知道,而萧慕和姑母感情亲厚,他怎么会安心放这么个威胁在身边。
萧慕背地里必是费了不少心思和功夫的,能暂时取得萧成远的信任。
信中还提到,白氏一族白昭颜为白氏正名,在江南世子、东湖世子和西楚王见证下,破了凶险万分的古阵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吴中,他听得热血沸腾,恨不能跟所有人炫耀,那是他姐姐!可也只能心里默默骄傲,以至于那晚,他还是激动地一夜没睡着。
傻小子,昭颜轻笑。
不过,消息传得如此之快,既已经传到吴中,那传到北川,传到梁国都城燕都也应该快了。
她们最迟不过三月,应该就要挪地方了。
梁国燕都——那里才是她最想去的地方!
……………………………………
过完年,昭颜依然在江南做着她的成衣坊和米粮店的生意,只是最近和万贤之来往更密切了。有昭颜刻意为之,也有万贤之投其所好。
她名下的店和万贤之的店有了一些合作,利益让两人关系更为紧密。和聪明人打交道,无需赘言。
大概二月份的时候,东湖传来消息,东湖王以身体不适禅位东湖世子魏清离了。
其余四王讳莫如深,这东湖王是早晚要下台的。早在几年前,东湖王世子就已经大权在握了,整个东湖唯世子命令为尊。所以,对于东湖王下台,并未给众人带来什么影响。
可昭颜有着原身第一世的记忆,魏清离是在梁国城破后的第五年才继位的。那时东湖王已经是个几百斤的大胖子,手脚早就不能动了,说话费劲,还动不动就流口水,即便这样,还被魏清离按在东湖王的位置上,每日命人给他灌吃的喝的,将道士修炼的“仙丹”喂他试药。
后来,东湖王终是在一次试药中,药效发作,死了。
至于坊间传闻魏清离弑兄杀弟灭母,事实虽与传闻有出入,但相差无几,只是魏清离的手段更为残忍罢了。
而许愿人为什么会爱上魏清离,一开始可能只是感激他相护,无条件相信她,后来知道了魏清离的身世,便有了心心相惜的心态。
可惜,人家哪里需要你怜惜,告诉她真相,也不过是为了博取她同情,方便他夺心,最后为他所用,成为他夺取江山的工具。
心脏一阵绞痛,那是原身残留的情绪。
昭颜伸手温柔地按住,轻声道:“在这乱世之中,你才是最单纯、最傻的那个,他们都在演戏,而你却当真了。”
“既是演戏,不如来看看谁演得更好,我的演技也不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