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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昭颜在这个世界,过的第一个年。

新学校的宿舍还没有建好,她目前还是住在老学校后面的小屋子里。

过年对她来说,稀松平常,可有可无,毕竟经历过那么多世界,也一个人默默地睡一觉就算过了的,也有很多人陪着她一起过年。

尤其是昭武帝那一世,每到过年,她就得普天同庆。先拈香行礼,再祭各路神佛,沐浴更衣,冠袍带履穿戴好,就得接受百官呈上来的“歌颂奏折”,而且还不能听睡着了,她还得适时地赏赐一番;紧接着,她被浩浩****一群人簇拥着再奔赴正殿,接受各番邦使臣的朝拜与进贡,再听一波歌功颂德……最后,华灯初上,还有宫宴才刚刚开始……

黑山县这边各个镇、村的风俗大同小异,都是杀年猪、火炕腊肉、打糍粑、清扫尘土、贴春联、年三十家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饭。

知青所那边,今年上阳村发展得好,过年前,大伙也都拿了分红,郑曼玲等人早早地买了票回城探亲过年去了。就算冯婷婷和孙鹏没干活,也没拿到分红的,冯婷婷压根不在乎,反正她是独生子女,她爸妈早就把车票钱给寄来了,而孙鹏也舔着脸借了钱买票回去了。

除夕这天,村里迎来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雪,雪花飘飘洒洒的,落在树枝上、屋顶上、草地上,银装素裹,倒是把上阳村衬托得别有一番风味。

早上的时候,村长还盛情邀请她去家里过年,热闹热闹,被她婉拒了。毕竟别人一家团聚的日子,她一个外人在,总归不太自在的。

所以,今年就她一个人在这间土坯的小屋子里过年了。

她刚翻开笔记本、拿起笔,打算把年后的一些计划补全:二三月份要开始天麻的春栽;

粮食作物的种植也不能耽搁,选种问题得重点关注,再种以前的那些,产量明显不够;

明年计划在下阳村成立一家天麻酒厂,将以往收获上来的野生天麻中等级差一些的,但是效果一样的天麻制成保健品酒,这样既可以不用低价处理等级差一些的野生天麻,还可以扶持下兄弟村……

看看还有哪些遗漏的方面……

昭颜想着想着,突然听到屋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不多久便传来了敲门声。

她起身开门,就见美娟穿着一件蓑衣,戴着蓑笠,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护着。

一见到她,美娟的眼底顿时亮了,声音怯怯道:“徐老师,我这不……一个人在家过年,冷冷清清的,都是冷灶冷饭,一点人气都没有,我能不能跟你一起过?”

昭颜微微低头,就看到被她护在怀里,还在冒着热气的锅……

要说冷灶冷饭,一点人气都没有,说的是她这才对。

自打村长他们替美娟做主,当着全村人的面,和吴大黑撇清关系之后,便询问她是回下阳村娘家生活,还是继续留在上阳村。

美娟斩钉截铁地表示要留在上阳村。

她为什么要回下阳村?虽然她爹娘以前也疼她,可跟她的兄弟们比起来,她永远都是被牺牲的那个,回去做什么?能够被牺牲一次给吴大黑,难保不会有下次什么李大黑、刘大黑的……但凡他们惧怕的,都会选择把她推上前来保全,还要劝她安分些,好好过日子!

她在上阳村有做饭的工作,就算以后这工作没了,她有双手,下地干活有工分,能自己养活自己。

最主要是,上阳村有徐老师。离的徐老师近一些,她觉得莫名的温暖和安全。

鉴于此,村长就把村里一处荒屋暂时分给了她居住。虽然房子破破烂烂的,条件艰苦,环境也不好,但村长召集了村里的壮力,稍稍修整了一番,也算可以入住了。

住进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小屋子,美娟心里异常的踏实,那是自打嫁给吴大黑后,从来没有过的。

今天一大早,寻思着徐老师一个人住在学校后面的校舍,她便加快了手上的活计,想着除夕夜给徐老师做些好吃的。

美娟给村里做饭的时候,留意到徐老师似乎从来没做过饭,校舍是有灶台的,那灶台都长了灰了。想来也是,虽然徐老师肚子里都是墨水,但毕竟是大城市长大的,估摸着是不会。

发现这事的,不止她一个。

每天中午和晚上,贺臻都会让她留出一份饭菜出来,就算徐老师当天去了县里,到了饭点还没回来。

她会从提前给工人们做饭的餐盆里打出一份,然后拿瓷碗盖上,放到徐老师办公桌上。

午饭和晚饭好解决,但是村里是不管工人们早饭的。

要是哪天,她做了饼或是荤素饺子,贺臻就会让她给他多拿些包起来,转头自己跟会计说,他就喜欢那个味,带回去当早饭了,让会计把这些都记他名下,月底从分成里扣。

其实,她知道那些被她包好的荤素饺子和饼,最后都被默默地放到了徐老师校舍的桌上,充当第二天早饭了。

所以,她竟然和贺臻之间,形成了一个诡异的默契。

之后,她一周做3-4回荤素饺子或是饼,都在晚上那顿,她提前留出两天早饭的量来。现在天冷,荤素饺子放两天一点事没有,饼本来就放的住,那徐老师的早饭就有了。

其实,昭颜是会做饭的,只是一个人懒得做罢了,用的还是塞柴火的灶台。反正这里也没有那个只吃她做的饭的陶昱州,她本人又不重口腹之欲,怎么将就怎么来。

昭颜看到除夕夜,还在为她的口粮着想的美娟,偏还找了那样的借口,装可怜博同情都用上了,这姑娘总算长点心了。

昭颜让开半个身子,美娟挤进了小屋,把怀里的大的出奇的脸盆放在桌上。

脸盆里有一大碗红烧肉,还有一小碗清炒土豆丝,一个肉丝炒菌菇,一海碗的米饭。她从口袋里掏啊掏,竟然还掏出一小瓶酒来,高兴道:“今年过年,是我最高兴的一年,徐老师,你陪我庆祝庆祝,我们也来点小酒咪一咪,好不好。”

昭颜也不揭穿她,这哪里是她陪她?是美娟看她一个人太孤单,想陪她罢了。

她知道的,下阳村那边,美娟的娘家人已经来了好几拨,都是想接她回去的,退而求其次,想接她过个年也行,都被她拒绝了。

屁颠颠地跑到这来给她送饭了。

“好。”刚回答完,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

门一被打开,门外的人跺了跺脚,抖落身上的雪花,他连件蓑衣都没穿,怀里抱着个脸盆……又是脸盆,脸盆上方罩着块方巾。

“肚子饿了没?那个……我舅,舅妈让我给你送点吃的过来。”生怕她拒绝,又补了一句,“都是自家做的,不值什么钱,你快拿进去,外面冷,我先走了……”贺臻把手里的脸盆往她身前一塞,抬头,不止看到了门口站着的昭颜,还有她身后的美娟。

“要不进来坐会儿?”这人冒雪送来一大盆东西,这就让他走了,好像太不懂礼数了,“喝口热水,暖和暖和再走?”昭颜提议道。

贺臻本来确实想放下东西就走的,毕竟这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对徐老师名声也不好。可眼下,不是还有别人在么,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嘿嘿……

贺臻转过头,看向她,咧嘴一笑:“好,好啊。”

美娟:……

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是怎么回事。

拿掉方巾,好家伙……不单单是足够两三个成年男子口粮的饺子,还有那三四个纸包的东西,看着油都渗了出来,滴落在脸盆里。

打开纸包,一股扑鼻的香味。

“村长老婆会做供销社里的糕点?还会做国营饭店里的猪头肉?”昭颜挑眉问道。

贺臻摸了摸自个那板寸,“大过年的,可不得吃点好的。”

“再说了,你可是我们上阳村的大恩人,要没有你,大伙今年哪能过得这般自在,我代表大伙谢谢你,吃好点是应该的。”

昭颜发现他那套话术,她都会背了,动不动就是代表大伙谢谢你,代表上阳村谢谢你,你为了上阳村怎么怎么的,我这不算什么什么的,好用到立马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可这会儿,美娟明显不想给他面子,戏谑的声音补了一句:“你当兵后,你的户籍就不是我们村的了。”你代表谁?你只能代表你自己。

昭颜不了解他的情况,但听美娟这话,倒是有些好奇,侧过头看向贺臻,眼含笑意问道:“你怎么说?你在我这,代表过多少回上阳村了。”

贺臻:我真就无话好说……

正尴尬的时候,一阵敲门声拯救了他,看着徐老师去开门,贺臻稍稍舒了口气,把一旁的美娟看得直乐,这胆子,可不行啊。

“徐老师,这是我娘让我给你送来的鸡汤,这天太冷,喝口热汤暖和暖和,我给你端进去……”吴铁柱边说着边往里头走,一进门,惊呼道:“臻哥,你也在啊!”

鸡汤放到了桌上,吴铁柱搓着手,憨憨得笑,不提走的事了,反而和贺臻拉起了家常:“臻哥,你拿什么来了?你自个都不会做饭,这也太难为你了。”

贺臻:……

这时,门口又响起了敲门声……

一晚上,昭颜这个小屋子的门就没停过,来了又走的,也有留下的,村里头乡亲们送来的吃食,一下子把小屋塞得满满当当的。

更绝的是吴桂花,直接让她那小儿子把大儿子二儿子家的几个孩子都给她送了过来,美其名曰,过年徐老师那该挺冷清的,怪可怜的,把孩子们送过去陪陪徐老师守岁。

美娟完全有理由相信,吴桂花这老婆子是想把孩子送过来蹭饭的,因为她把娃送来了,还都是两手空空的……

其实这真怪不了吴桂花啊!

她心里是知道昭颜不是寻常人的,不是神仙就是鬼差……这种级别的,还需要吃他们凡人的饭??她带了也是白带,还浪费粮食。至于自家几个娃,都是吃得滚瓜溜圆了送过去的,压根不会饿。

在上阳村过得第一个除夕夜,昭颜的小屋子里挤满了人。屋里洋溢着孩子们的欢笑,和大人们的谈话声,语气里都透着对未来的憧憬。

…………

年初五的时候,贺臻去找了昭颜,这回是和她告别。

他斟酌了下,把自己的经历都跟她坦白。

“我爹娘都是上阳村的人,我娘是土生土长的上阳村人,而那人是从小随阿公逃荒到上阳村的,之后便定居了下来。舅舅说,他俩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感情非常好。”

昭颜愣了下,回过神才明白他口中的那人应该是亲爹。

“那人十八岁的时候,恰逢镇上征兵,他便报了名入了伍。我娘虽然不舍得,但她理解我爹想要保家卫国、出去闯一番的心情,她尊重他的意愿。”

“那人在入伍前,娶了我娘,他让她等三年,最多三年。只要条件满足,他会立刻向上面申请随军。”

“那人参军后没多久,阿公就因为摔了一跤,瘫痪在床,我娘那时候已经怀上了我。我娘不单要照顾阿公,还要下地干活挣工分,舅舅说我在我娘肚子里就不老实,我娘怀我的时候,孕吐特别厉害,几乎到了吃啥吐啥的程度,最后生我的时候,我娘不但没胖出来,还瘦了一大圈,他看着都心疼。”

“而那个人呢,除了第一年写过两封信,之后就再没消息传来了。到了他入伍的第二年,连我娘给他写的信也被邮局退回了,说是那支部队已经不在那了。”

“他入伍第三年的时候,阿公瘫痪在床两年多,终究还是去了。临死前,他一直抓着我娘的手,喊着那个人的名字,最后眼睛也没闭上。”

“处理完阿公的丧事,我娘到村里打了证明,带上了从舅舅那借的钱作为盘缠去找那个人。因为那时候,家里的钱早就被阿公吃药花掉了。”

“后来呢?”昭颜问道,但她大概能猜到答案,必然是失望而归的,要不然他不会那么恨那个人。

“大半年后,娘独自一人回来了。村里人说,她回来那天,像个乞丐,蓬头垢面,双手漆黑,衣服破破烂烂的,她是一路要饭要回上阳村的。”贺臻有些哽咽,“自那以后,她时而疯癫,时而清醒,嘴里一直念叨:他不要我了,我要回家……我家在上阳村,我儿子还在等我……在我五岁那年的一个晚上,她突然发疯,嘴里喊着要出去找那人……她是第二天被人从河里捞上来的……”

“从那以后,我就被舅舅收养了。大概是他入伍后的第八年吧,他荣归故里了,还当了个什么大官。”贺臻笑得讽刺,“那时,阿公没了,我娘也没了……他却回来了。”

“他跟你说了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么?”

贺臻点点头,“他有他的理由,但我还是不能原谅他。”

“他想带走我,我不愿意跟他走。后来,他来过上阳村很多次,我索性躲进山里不见他,有一次,我不小心进了深山,险些被狼叼走,他怕我做出什么过激的事,就离开了。”

“17岁的时候,我选择入伍,凭借不要命的训练,进入了武警部队,离我的目标——第十五军空降兵更近一些了。可关键时刻,他竟然通过手上的权力,把我强行调离部队,让我去什么后勤部,他说十五军执行的任务太过危险。”

“所以,你一气之下,直接撂挑子走人了?”

“嗯,我递交了退伍申请书,只是还没批……”突然有点心虚,以徐老师至高无上的觉悟,会不会觉得他很不靠谱,擅离职守。

“那你现在呢?”

“那人妥协了,不逼我了,也不干涉我的决定了,我现在回去,还能赶上空降兵的选拔。”

“那预祝你成功。”

“我……”贺臻站起身,嘴唇**了下。

“你想说什么?”

“我……你……好好保重,期待下一次与你相见。如果有下一次,我再告诉你。”贺臻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