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吴家兵听了,我是夏国相,大周昭武天子的女婿夏国相啊……大周国快完了!”
“大周兵刚刚在长沙城外的捞刀河兵败,大周楚王兵败被俘,大周秦王和秦王世子一起率部逃回横阳,学李世民发动兵变,杀死了皇太孙,还逼昭武老天子让位给他……呜呜……”
“大周完了,皇太孙没了,昭武天子的皇位也被忤逆不孝的秦王夺了……你们还守什么?赶紧投降吧!”
九江城的大南门外,今儿一大早,在之前的长江小孤山水战中兵败被擒的夏国相,已经换上了一身大明二品武官的官服,在一群同样投降大明的林兴珠麾下的藤牌兵保护下,抵近了大南门,然后扯开嗓子,声泪俱下地开始造谣兼劝降了。
说是造谣,但也不是“全谣”,而是有一定真实性的“半谣”,譬如夏国相自称是夏国相就是真实的——他就是如假包换的真夏国相!
大周兵在长沙城外的捞刀河畔兵败也是真的——虽然李来顺还在赶来九江的途中,但是他给李自成的“鸡毛信”已经先一步送到了。
这个李来顺太会做人了,他既是李中山的好侄子,也是李自成的好孙子,两边都要应付好了。
他知道李自成是不肯放过吴应熊的,李自成现在已经不可能抓住吴三桂杀了,抓个吴应熊杀了解解恨还不许?他老人家就这么点念想,他还能拦着?
可他也答应李中山要放吴应熊跑路了……所以他本人要到了九江府,就不能允许李自成杀吴应熊了,因为答应叔父大将军的事儿必须得做到!
他可是李大将军最靠谱的大侄子啊!
于是李来顺就一边日夜兼程往九江赶,一边打发手下用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去给李自成送信……要杀吴应熊得动作快,等他这个李忠王到了就不好杀了。
为了尽快送吴应熊上路,李来顺还很贴心地向李自成建议使诈用计,骗骗九江府城里面那点儿负隅顽抗的吴家兵将。让他们开城投降,把吴应熊交出来。
而夏国相现在就在帮李自成用计坑吴应熊!
不过他说的秦王吴应麒逃回衡阳的事儿,其实也还是真的……虽然在九月二十四这天,吴应麒还没有退回衡阳,但他再过个几天就能回到衡阳了,这个算是半谣吧?
至于大周楚王吴国贵兵败被俘,那也是个即将实现的半谣,吴国贵已经兵败被围,但还没有被俘,更没有投降,而是正在认真考虑这个事儿。
而吴应麒跑回衡阳发动什么兵变,杀死皇太孙吴世璠,还逼吴三桂让位给他的事儿,就纯属子虚乌有了。
虽然这两件事儿是子虚乌有的,但是在一群对老吴家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颇有信心等吴家兵将们听来,却是那样的真实……
这又是大哥太子,又是二弟秦王,又是一个造反起家的老皇帝的……这接下去不就是应该闹玄武门吗?
而且那个大哥太子还给困在九江城,秦王吴应麒又怎么甘心居于长得跟个姑娘家似的吴世璠之下?
所以这个老吴家版的玄武门之变,早就在大家伙儿的预期之中。
现在听夏国相这么一嚷嚷,都觉得挺像是真的。
顺着这个思路再一琢磨,大家就觉得不能再跟着吴应熊混了。吴应麒现在都谋朝篡位了,怎么可能再来发兵救哥哥?来杀自己的亲哥哥还差不多!
而这会儿登上大胜宝塔的吴应熊,刚才也在小南门城楼上见着了夏国相,也听了夏国相说得那番真真假假的话儿了。
而且他基本上都信了!
他本来就觉得自己的好弟弟吴应麒有坏心思,实际上不止他这么想,连他父皇吴三桂都担心吴应麒势力太大,将来会搞出什么玄武门之变或靖难之役。
所以这次东征之战,吴三桂一开始才会不带吴应麒和吴世琮……这就是为了不让他们爷俩立功长威望啊!
结果东征之役惨败,吴三桂把自己生生玩成了吴友谅,而吴应熊这个太子爷又被困九江城!
甚至吴应熊都隐约觉得爸爸吴三桂已经不“爱”自己了,还有了换太子的心思!用吴应麒换下他这个太子……
在误信了夏国相放的谣言之后,本来就对前途灰心的吴应熊就更灰心了。也没心思再呆在小南门前线了,甚至都没心思去布置手下辟谣,而是一个人仿佛失魂落魄一般登上了能仁寺的大胜宝塔……仿佛登上了这宝塔,他就可以看得远一点,如果他爸爸吴三桂来救他了,他远远就能瞧见了。
很可惜,长江上没有吴三桂,城西的官道上没有吴三桂,城南的大山里和城东的鄱阳湖里好像也没有吴三桂!
没有就对了……吴应熊心想:当年洪承畴在松山城里盼不来我爹,崇祯皇帝在煤山上盼不来我爹,现在我在九江城的大胜宝塔上也盼不来我爹就对了!
想到这里,吴应熊已经是泪流满面了,正哭着的时候,他脚下的大胜宝塔最高层的地板突然剧烈摇晃了起来,他一个没留神,就摔了个狗啃屎,一张满是眼泪的脸刚刚撞在地板上,正疼着呢,耳边就传来了“轰隆隆”的爆炸声!
什么东西炸了?
吴应熊刚想到这里,他就听见自己的一个亲兵在大喊:“小南门……小南门边上的城墙好像炸了!”
“什么?城墙炸了?“吴应熊大惊道:“城墙怎么会炸?”
吴应熊自言自语说着这事儿,就用手撑着地板努力爬了起来。然后他就像能仁寺附近的小南门看过去。小南门的右边果然浓烟滚滚!
“这是……姓李的埋了火药?姓李的真是实在太卑鄙了!”吴应熊说这话的时候那是咬着后槽牙的。
他倒是不糊涂,马上就想明白,城墙是不会无缘无故爆炸的……这一准是李自成在使坏。
一定是卑鄙无耻的李自成埋了火药!
他还真是猜对了。
原来现在的李自成手下有一些从大冶县、兴国州、武昌县、黄冈县等处招募来的矿工兵——那一带有许多铁矿、煤矿,原本武昌府、黄州府不打仗的时候,矿工们还算衣食无忧,没多少人愿意给李自成当府兵。可是吴三桂打来后,武昌府、黄州府都乱成一团,这些矿山都没得办了,于是不少失业的矿工就上山投闯王了。
这些矿工兵干别的事儿不行,挖好掘土可是老本行,干得又快又好。
而且,他们挖矿的时候还会用到火药,所以炸点什么东西也是挺拿手的。
再加上明军里面早就有工兵这个兵种了,于是李自成就把这些专业挖土的编成了自己的工兵。
之前李自成久攻九江辅臣不克的时候,就开始动坏心思了。
他让自己矿工兵挖了好些天,挖了条通往小南门附近城墙的地道,然后这些矿工兵又把黑火药装进一口棺材,偷偷运进地道。
今儿趁着夏国相到小南门外造谣劝降,吸引了不少人来听的机会,就把小南门城墙下面埋着的火药引线给点了。
“轰”的一声,就崩塌了是好几丈宽的城墙,还把几十号人给奔上天,其中至少有半数还是吴应熊手下的骨干军官。这真是缺德带冒烟儿啊!
九江城小南门外的明军阵地上,李自成正趴在沙袋堆成的掩体后面,举着个单筒望远镜,瞪着一只独眼儿,仔细打量着前方烟尘升腾的地方。随着一阵江风吹拂,那团烟尘终于散去了大半。
这下李自成终于看清了那段被火药崩塌了的城墙……南昌小南门东面一大段城墙都没有了,城砖坍塌下来垒成了斜坡,里面的夯土层也被炸垮炸碎了,大块小块的堆在那里,就好像整个被翻了一遍似的。
李自成放下望远镜,张开喉咙大呼道:“擂鼓!进兵……给额冲!冲进去,给额宰了吴三桂的儿子吴狗熊!”
“是!”
李自成身后的几亲兵们齐声答应了一声,然后就沿着一条挤满了白帽青衣的忠王府精兵的壕沟一路飞奔一路大喊:“老王爷有令,擂鼓!进兵!冲啊……”
李自成手下的大将,也是他这几年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主将胡一枪听见李自成亲兵的呐喊声,就握着一面令旗,头一个跳出壕沟,然后用力将旗帜左右摇了摇,又单手持着旗帜向前一指,同时振臂高呼:“忠王府军,前进……杀吴狗熊!”
在他身后,忠王府的战士源源不绝地涌出,呐喊的声音转眼就响彻整个战场:“忠王府军,冲啊!”
数千名端着燧发枪、长枪,抗着竹梯的忠王府兵,大声呐喊着向前。他们的出发阵地——就是一圈对九江府城形成三面包围的壕沟,距离九江城的直线距离不过三四百步。而九江城本身的外壕,已经在之前的城市攻防战中被填平了大半,进攻的步兵,可以直接从被填平的外壕冲过去了。
九江城的守军已经反应过来了,一支支燧发枪、火绳枪伸了出来,开始射击,不过在忠王府军的神枪手的火力压制下,并不显得如何密集。忠王府军的军官带着士兵,一口气就冲到了那处缺口。吴应熊手下的军官士兵,已经被围困了很长时间,早就人心惶惶了。再加上夏国相放的“谣言”,现在都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
如果吴应熊这个时候能挺身而出,也许还能领着手下的吴家兵丁把忠王府的精兵打出去。可是这个时候,吴应熊偏偏没了踪影……他自己都崩溃了!
而看不到吴应熊的吴家兵丁都以为他们的主将刚才在小南门边的城墙上,现在已经被崩上天了!这下他们还有什么心思战斗?不是丢下武器四下逃窜,就是跪在地上向忠王府的兵将请降!
当然了,死硬的吴家兵将也还是有一些的。这些人现在大多跟着吴应熊的死党郭壮图,也没有去堵城墙上的口子,而飞也似的奔向吴应熊居住的能仁寺。
郭壮图从吴应熊的几个侍卫那里得知这位大周太子又上了大胜宝塔,于是就喘着粗气上到了宝塔的顶楼,在那里找到了正坐在地板上嚎啕大哭的吴应熊。
“太子爷,城破了,臣……”
郭壮图刚想说要保着吴应熊冲出去,吴应熊却摆摆手道:“完了,完了……大周完了,世璠已经被老二杀了!我还活个什么劲儿?”
“太子爷……您,您别听夏国相胡说!”郭壮图拼命摇头,“他落在了李自成手里,刀架在脖子上,还不是想说什么是什么?”
吴应熊摇了摇头:“夏国相又不是被李自成抓去的,他应该是被明军水师抓去的……看他的官袍,应该已经投了大明,还封了二品武官!李自成凭什么把刀架在一个大明二品武官的脖子上?”
这个问题还真把郭壮图问住了。
李自成现在不是闯王,而是总管忠王府军务李奉天,他能用什么办法逼一投降大明,封了二品武官的夏国相?夏国相怎么都是吴小菟、吴小艽的姑父!不看僧面也得看看佛面,所以他也不能干得太过分。
实际上夏国相是李来顺去向刘国轩借来的,而那身二品官服则是李自成从手下的军官那里借来的……
就在郭壮图不知道该怎么向吴应熊解释的时候,忠王府兵的呐喊声,已经由远及近,到了能仁寺外面了。
“杀咧……”
“杀咧,活捉吴狗熊……”
“得吴狗熊头颅者,赏银千两,封总兵官!”
吴应熊颤抖着爬了起来,郭壮图赶紧上去扶着他一点,两个人一起往大胜宝塔下面看,这才发现底下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吴应熊的亲兵死党了!
而白帽青衣的忠王府兵已经撞开了能仁寺的山门,如潮水一样冲进了能仁寺的院子!
吴应熊知道自己完了,长叹一声对郭壮图说:“宏志,今日就是我的死期了……”
“太子!”郭壮图扑通一下就跪了。
吴应熊摇摇头,又是一声叹息,然后一边解下自己的裤腰带,一边摇着头道:“宏志,落在李自成手里,我是没有活路的,恐怕想要个好死都不行,我得走得体面一些……”
郭壮图无言以对,因为李自成的确不会放过吴应熊,吴应熊落在他的手里,还不知道要受多少折磨呢!
他只能给吴应熊磕了个头,然后目送着吴应熊一步一步走向了高塔内楼梯的栏杆,将自己的裤腰带两头牢牢系在了栏杆上,又把裤腰带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最后又翻过栏杆,哭丧着脸,绝望地向下一跳!
吴应熊……挂!
……
九月三十,长沙城东北,永安市。
已经饿了好几天,吴国贵垂头丧气,拖着步子,拄着根断了的竹枪,带着一群和他差不多气质的吴周军官,缓缓走进了明军驻军的永安市。
他是来向自己的女婿李中山投降的……不投降不行啊!饿啊!那个吴应麒只管自己跑了,把他和麾下的两三万败兵困在了永安市东面一处河湾里。
虽然被困住了,而且要吃没吃,要喝……捞刀河凉水好像还是够的。不过吴国贵也没有第一时间投降,因为吴应麒可以丢下他跑,但他不能不够意思,不替吴应麒牵扯一下李中山、李辅臣的大军。
所以一直饿了好几天,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底下的士兵已经大量爬出营地去向李中山、李辅臣投降了,再饿下去,队伍就要彻底散了,他才领着手下的将领出营来永安市大营向李中山投降。
“岳父老泰山,小婿终于把您给盼来了!”
“吴三弟,接风的酒席已经给您备好了……来来,咱们哥俩好好吃上一顿。”
饿得发慌,正想着要大吃一顿的吴国贵忽然听见两个颇为洪亮的声音。
他抬头一看,发现李辅臣、李中山爷俩已经从一定相当庞大的帐篷当中一块儿出来迎接了。
吴国贵这个败军之将倒是挺坦然的,只是大大咧咧往那里一站,也不跪下叩头求饶,不过也没大骂求死,只是幽幽一叹:“看来十八子主天下要应在你俩身上了!”
李中山闻言笑道:“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君主为客,天下为主,百姓庶黎为天下之本也!岳父老泰山……您败给小婿,非战之罪,而是吴家天下太小,而天下人之天下太大。周主号称百万兵,而我共和真有百万兵,请问吴周如何能胜?”
李辅臣摆摆手道:“老二,别念经了……你岳父饿了好几天了,都瘦了,咱们便吃边谈!”
“边吃边谈?谈什么?”吴国贵问。
“当然是谈您当西王的事儿了!”李中山笑道,“老泰山,这共和天下是有您一份的……老西王不想干,那您就来当这个新西王吧!”
李辅臣拉着吴国贵的胳膊,笑着对他道:“三弟,千万不要推辞……这西王爵位不是属于你一个人的,而是属于千千万万为了打倒满清而杀生成仁的云贵、湖广、四川和陕甘义士的!”
李中山马上接过话题,一脸诚恳地对吴国贵说:“是啊,老泰山,您也不想他们的血都白流了吧?”
吴国贵一脸正色:“当然不想,义士的血怎么可以白流?”
“对!”李辅臣道,“所以你不是在为自己当西王,而是在为他们当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