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安尼亚,龙之国的首都。
热风拂过铺着泥砖的地面,卷入一座有数层高的宅院,其占地面积也相当广阔。
奴隶们在花园中一边用山中语言唱着歌,一边侍弄着精致的花草。
披白袍的人们穿梭其间,见面时客气见礼。
一个老人跪坐在装饰简单的宽敞净室中,和一名年轻少年对弈,棋盘上黑白两种颜色棋子相互搏杀。
这里是庭院屋邸的高处,窗外有相当广阔的阳台,底下以廊柱支撑。
“你听到了什么?”
老人捻起棋子。
“歌声,从星尾部来的奴隶们在唱歌。”
少年脸上白净,神情从容。
“关于这些山上部落,你知道多少?”
老人落子,少年低头看着棋盘,若有所思。
“他们中的长老、头人会豢养武士为自己效力。
这些人装备精良,霜痕山战役中他们造成了很大麻烦。”
少年取出一枚白棋,落子做出应对。
“你对这些武士怎么看待?”
老人审视棋盘,然后很快又下了一步。
“他们很……
粗糙,不够精致,透着一种原始和蒙昧,是虚无缥缈的传统、荣誉和誓言约束着他们。
然而这些部落民珍视的东西全都是人造的,可以被轻易地曲解和修改。”
少年说完之后,扫了一眼棋局,眉头紧锁。
“在浴神湖的南方,也有类似的情形发生。”
老人将棋子在手中拿捏,等待少年的棋步,“为了博取忠诚,神女王将新征服的土地封赏给作战有功的军人,亲昵地称呼他们为‘骑士’,授予他们贵族的地位。
这些上庭新贵效忠女王,一如山峦武士忠于领袖……
但区别在哪里?”
“‘等级’。”
少年略作思索,先在棋盘上落子,随后肯定地说,“那些人既已成为贵族,他们的立场就和上庭统治者位于一处,唇亡齿寒、生死相依,并且共同统治上庭。
然而誓约勇士却掣肘于他们效忠的个体,本质上他还只是部落中一个可有可无的个体,随时都可以被替换……
总而言之,工具罢了。”
“尚可。”
老人评价。
顿了顿,他又开始低语。
“但我本来不是让你和我讲这个的,告诉我,你还听到了什么。”
少年努力地侧耳倾听,然后恍然大悟。
“龙回来了。”
“是休恩和克莱德他们。”
老人把黑子落在棋盘上,正在关键位置,少年定睛一看,大势已去,无力回天,情况急转直下。
他脸色毫无波澜,亦未作挣扎,投子认输而已。
“那么,克莱蒙蒂娜也回来了。”
少年露出笑容。
“当然。”
老人带着少年来到外面宽阔的阳台上,灰鳞飞龙的吼声低沉而无力,它疲惫地拍打翅膀,盘旋了一阵,然后慢慢地降落在平台上。
奴隶们连忙拿着装满水和鲜肉的大桶靠过来,同时设法安抚它的情绪。
老人见到飞龙的状况,眉头紧锁。
“不要告诉我,你们四个人,加上奥勒利乌斯,都没能夺取那座山的原珀。”
克莱蒙蒂娜从龙背上跳下来,见到老人身旁的少年,气息一滞,身体微颤。
她艰难地转向老人:“勃拉姆特至尊,休恩他……”奴隶们看到龙背上那具被烧得焦黑的身体,多多少少向后退了几步,神情恐惧。
“把他材料化。”
老人淡淡地说。
他们心下会意,登上龙背,将那已经不成人形的“东西”小心地搬下来。
“什么?”
克莱蒙蒂娜听到这个决定,非常吃惊。
“我要的东西呢?”
老人紧盯着克莱蒙蒂娜,她赶紧将手里抓着的宝珠双手奉上。
勃拉姆特审视宝珠上的裂缝和里面大约四分之三满的原珀精华。
“也许你现在仍然心存侥幸,觉得自己完成了任务。
但我要告诉你,你们所受的挫折将会永远地改变龙之国的命运。”
他平静地说,“灾祸将会降临,浩劫会第二次爆发,我们所有人拼尽全力、努力维持和发展的和平、繁荣与人龙秩序,都会因为你们的『无能』而趋向崩溃,并且再也没有挽救的措施。”
“等等——怎么会——我们难道不是?”
克莱蒙蒂娜手指着那枚宝珠。
“还活着。”
老人低语。
“什么东西还活着?”
少年困惑不解。
“圣山守卫。”
克莱蒙蒂娜喃喃道。
当他们议论的时候,希兰度本人现在正在“漂浮”。
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飞翔在天上,重力好似一瞬间消失了。
原以为自己会一路下沉,没入灵泉之底,结果却来到云端。
天空蒙着一层璀璨的金色,光芒驱散大地上的阴霾,双日从东方慢慢升起,正是破晓时分,他只觉得迷离的温暖。
“你还好吗?”
那个希兰度在大屋中听过的、略带嘲讽和玩世不恭气质的声音再度响起,他侧头看到一个背着手的男人,留着胡渣,淡金色天然卷发,披着兽皮,腰间围着亚麻布,身材不胖不瘦,像是个典型的山中居民。
这样的相貌装束他每个星期都能见到一打,早已不奇怪。
然而对方身上有种种怪异,让他不得不提高注意。
“至少……
不坏。”
希兰度低头看着自己,身体是半透明的,等等,这不就是幽灵吗?
“别急,你没死。”
他帮希兰度缓解紧张。
“那我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希兰度盯着他,“你是谁?”
“别问七问八的啦,放宽心,好好看看胜景吧。”
他露出微笑。
希兰度低头,这个男人所言非虚。
炉岭……
真大啊!
这是他唯一的念头,它无边无际,最高的地方覆盖着终年不融的冰雪,哪怕是双日的折磨也不能令坚冰动摇分毫。
盛夏时节,依旧白雪皑皑,串联起诸多山峰的顶点,状如蜿蜒冰蛇,最高峰形态巍峨。
而在山峦背后,便是无边无际的大海,辽阔浩**,航船如巨盘中的豆点,随风往返于港口与汪洋。
“大海……”希兰度出神遥望着。
在那种会引发旱灾的盛夏,氏民会举家牵口离开部落,翻山越岭到海滨去避暑,而圣山守卫终年履行职责,未曾见过碧波。
俯瞰之下,圣峰更加瞩目,因为它位于一处绝壁上,虽然不是炉岭最高的地方,但地貌非常独特。
那些石柱怎么缺了一根……
对了,有一根被飞龙打断了,有半截还沉在水泉里,那要怎么修好呢……
视野所及,茫然绿意。
森林无限壮阔,顽强生长,翠绿的树木彼此遮掩出暗影。
希兰度记得之前有一大片地区被龙火席卷,现在看来,确实有一片森林被烧成了白地,无迹可存。
可这小小缺口和整片生机盎然的山林相比,简直微不足道,只如野兽身上被烧掉几缕毫毛,不久便会重新长出。
“原珀也会自己恢复吗?”
希兰度问。
“没戏。”
男人打破幻想。
在山谷和靠近水源的地方,分布着白色或棕色的帐篷与木屋,里面生出营火炊烟。
人影绰绰,在这个高度看起来比蚂蚁还要微小,根本看不清楚。
但他可以看到河上数艘木筏,许多人正在登船。
“他们去干什么?”
希兰度不禁询问。
“当然是打瑞安尼亚人,这些人是血足部落的战士。
他们有一群族亲不久前在龙之国手里吃了大亏,现在要顺流而下复仇。”
希兰度顺着河流的走向望去,三条相隔不远的汹涌河流发源于炉岭——长子河、次子河与末子河,这三条河流涌入大瑞安森林,那片地区森林与河流相间,曾分布着许多村庄部族,长久以来作为山上部落和山下文明之间的过渡地带,而今山民已被悉数割除,土地成为龙之国的边疆。
“我来自那里……”希兰度下意识地想。
他的家庭、亲族、故乡,都在龙之国的侵略下灭亡了。
现在是龙之国第二次令他一无所有。
“现在还能认出来啊,真了不起。”
男人戏笑。
他所言非虚,草木、河网、沼泽已面目全非,人们已伐倒树木,采掘岩石,开拓出大片大片的田地,建起了市镇。
瑞安尼亚风格的城墙、道路和屋宇在适宜建造的地方迅速生长起来。
龙之国的农田怎么能这么广阔?
比森林还大!
他们要用多少人种植这些谷物?
这些粮食可以奉养多少士兵?
希兰度感觉有些恍惚。
怎样才能击败龙之国……
长啸声自更高处响起,希兰度抬头,上方怎么可能还有东西。
但确实存在——他看见一个巨大的身影从九天之上平静滑过,它的双翼伸展开来,几乎遮天蔽日,每次扇动翅膀,都卷动云层四散。
其体型比希兰度之前看到的那条灰鳞龙还要大好几倍,而给他带来的精神压力也是成倍增长。
“那是……”“噢,不用在意,巨龙对我们这种‘小东西’兴趣不大。
最近有别的事情烦扰着它们。”
“是吗?
巨龙……”“别害怕,巨龙的生活周期很长,隔许多年才会进食一次,而人类对它们来说连充饥零食都不配……”“它们会正视我。”
希兰度突兀地说,他原以为年轻男人会嘲笑他,但却没有。
“会有这一天的,但要努力……
不过还是先看看下面吧,有你喜欢的东西。”
顺着年轻男人的指引,希兰度慢慢往下飘去,逐渐靠近圣峰祭坛,他眼前一亮。
一个披着绿衣的少女幻象,蹲在石柱高处。
“阿比盖尔。”
希兰度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