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上次你是在哪里打的劳改?”张洪武的话很多,这一点跟金高不一样。

“在当地,三车间,干保养床子的活儿,你呢?”

“我在潍北。”

“这是哪一年的事情?”

“85年年底到87年10月份。”

“哦,呵,我还以为是严打以前呢,严打以前我有几个朋友也在潍北劳改,你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

“你的朋友肯定都是猛将,说不定我还认识……不,我还听说过他们呢。”

这也有可能,我问:“你听说过济南的涛哥吗,他当时在你们那里挖过黄河大坝。”

张洪武猛地转过了头:“涛哥?我不但听说过他,我还亲眼见过他呢,是不是三十来岁?长得挺凶的?”

我点了点头:“是啊,你在哪里见过他?”

张洪武张口就来:“我们组有个济南伙计叫徐金刚,我是跟他一天出狱的,涛哥带着三十几个兄弟去接的他。”

徐金刚?我操,那不是五子嘛,我忍不住笑了:“哈哈,你跟徐金刚在一个组?”

张洪武嘬了一下牙花子:“对,外号叫五子,人不错,就是有些油嘴滑舌的。”接下来张洪武对我讲了一段五子的笑话。有一次他们组去收割麦子,歇息的时候五子坐到一个抽水机上,抽水机开着,直扑腾,五子的鸡巴就被扑腾硬了。也巧了,警戒线外面走过来几个扛着镰刀锄头的女人,五子彻底熬不住了,把鸡巴掏出来,边套弄着边朝她们喊,大姐、大娘、大婶子们,卖鸡巴啦,便宜,打发不高兴你们,一分钱不要啦!一个大姐不高兴了,跑到队长休息的地方报告了队长,队长赶来的时候,五子已经套弄得差不多了,嗷嗷叫,队长提着镰刀就过去了,非要把五子劁了不可。五子躺在麦茬上,一根鸡巴冲天放炮,把大家几乎笑死……听完故事我没有笑,我感觉这个故事一点儿也不好笑,这有什么?正常的生理反应,无非是五子在这方面大咧咧了一点罢了。

我试着想去考虑一下今晚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可是我的脑子根本进不去,一考虑,脑子就有一种想要爆炸的感觉,索性不去想它了!我知道想也没有用,我只相信我没有杀人,也没有证据证明我还办了其他犯罪的事情……

张洪武似乎理解我此刻的心情,一个劲地跟我说话。我问他,听没听说过孙朝阳和凤三在潍北劳改的故事?张洪武想了想,摇摇头说,听是听说过有几个挺猛的老乡在那儿劳改过,还听说他们都跟涛哥关系不错,还真没听说他们办过什么有趣和威猛的事情。我就让他随便说,张洪武就开始讲他自己在潍北的一些趣事,讲着讲着我就睡着了,睡得很沉。

半夜,我被一阵尖利的磨牙声吵醒了,循声望去,王千里把一条腿搭在一个伙计的腰上,双手在空中没有目的地抓搔着,脸上大汗淋漓,牙齿咬得咯咯响。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丝怜悯,这个人做噩梦了……他梦见了什么呢?他是不是也跟我刚才一样,梦见了自己的亲人?我清楚地记得,刚才我回了家,我爹和我弟弟坐在灯下下象棋,旁边的発子上坐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比较模糊,一会儿是芳子,一会儿是刘梅,穿的衣服是一样的,可是脸在不断地切换,共同的一点是她们都在冲我笑,好象觉得我半夜回家她们很高兴……我爹不抬头看我,他就那么低着头跟我说话,他说,你总是这样可不好啊,大家都在等着你吃饭,全家人都为了你一个人饿着肚子。我弟弟说,我哥哥现在是王子了,他说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当了王子连这点儿权利都没有?我弟弟突然变小了,他的身体还是像现在这样,可是他的脸竟然变回了童年的时候,他大张着嘴巴在唱歌,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灿灿暖胸怀,红星是咱工农的心,党的光辉传万代……我爹趁他唱歌的时候,偷了一个棋子,掖到屁股底下,我弟弟没有发现,最后输了。我站在他们的旁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我明明是被关在了看守所,怎么这么简单就回家来了呢?

孤单地坐了一会儿,我突然想把这个梦继续做下去,我想看清楚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躺下,闭眼……我彻底失眠了,王千里的磨牙声变成了大炮的轰鸣声。

我站在硝烟滚滚的战场上,拿着一把林武曾经用过的冲锋枪,把手往前一推:弟兄们,给我冲!

对面站着黄胡子,他缺了一半脑袋,以至于让我想起了《西游记》里的某个妖怪……

我不是已经失眠了吗?为什么又开始做梦了?黄胡子怎么又活了?他不是死了吗?不好,孙朝阳也来了,他的脑袋也缺了一半,他用手从敞开的脑壳里面往外挖一些白色的东西,挖一下向我甩一下,不一会儿我的身上就粘满了那些东西……我突然明白这是一些脑浆,快醒来,快醒来!我不想让这个梦继续做下去了!我想抬起手来捏自己的大腿一把,可是我的手被人绑住了……睁开眼,快睁开眼!我的眼睛也被人用针线缝上了……一个声音在喊我,蝴蝶,你怎么了?醒醒,醒醒!我几乎透过眼皮看见了喊我的这个人是张洪武,他跪在我的身边推我,我想告诉他,你别推,你应该掐我的大腿,让我感觉到疼,这样我才能醒过来。果然,他掐了我的大腿:“好家伙,吓死我了,你喊什么?”

“洪武,对不起,把你吵醒了。”我捧着巨石般沉重的脑袋坐了起来。

“没什么,大家都醒了,你看,大家都在笑呢。"

“我操啊,这是弄了些什么?”我歉意地冲大家抱了抱拳,“对不起大伙儿了,真不好意思。”

“蝴蝶大哥,没什么,马上就要放茅啦。”几个小孩齐声说。

放完茅刚回号子坐下,门就被打开了,段所站在门口往里面打量,我知道他这是在找我,连忙站起来喊道:“报告所长,杨远在这儿。”段所似乎不相信眼前站着的真的是我,盯着我看了好久:“好啊,你小子终于还是回来了,出来一下,有人给你送来了铺盖。”我走到门口,段所猛地推了我一把:“又怎么了这是?”我没有说话,跟他说也没用,贴着墙笑了一声。段所摇了摇头,说声“跟我走”,径自往值班室走去。他走得很快,灰暗的走廊很快就让他的背影变得模糊起来。顷刻,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涌上心头,我似乎在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现在我是个犯罪嫌疑人了。

值班室的长条椅子上放着一个用床单包起来的包裹,我认出来了,这是胡四用过的床单。我在心里舒了一口气,看样子我爹暂时还不知道我已经进来了。段所当着我的面把包裹打开了,里面有一床被子,这也是胡四的。展开被子,里面是几件衣服,全是新的,估计是胡四现给我买的。段所边检査这些东西边问我:“知道这是谁送的东西吗?”

我知道,可是我的心里很难受,只点头,说不出话来。

段所嘟嚷道:“是胡四,这小子以前我也看过他,发了啊,现在他发财了,真没想到。”

我知道胡四以前也在“二看”呆过,比我早走了大约一年,段所应该看过他。

段所检査完了,让我重新包起来,然后说:“烟我没给你留下,还是那个规定,不让抽烟,判了刑除外。”

不让抽烟太难受了,我深有体会,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先这么挨着吧。

看着我把包裹包好了,段所示意我坐在他的对面,轻轻叹了一口气:“听说你是投案自首的?”

我点了点头,段所讪笑道:“应该,应该啊,要不你可就说不清楚了……人不是你打死的?”

我真的不愿意跟他谈论这些,干脆垂下头不说话了。

段所丢给我一根烟,慢条斯理地说:“但愿你能没事儿,我很同情你……唉,刚才你爸爸来过。”

“这怎么可能?!”我的脑袋嗡的一下,不可能这么快吧?

“怎么不可能?当地派出所当天晚上就去你家了,例行公事……不叫抄家,算是搜索一下犯罪证据。”

“我没犯罪……”话说了一半我就打住了,跟他说没用的,“我爹知道我进来了?”

“怎么会不知道呢?不知道他来干什么?唉,老人家真可怜……蹲在外面连话都不会说了,问他干什么他只是笑。值班的武警说,他从半夜就来了,起初还带着一个半大小子,后来那个半大小子趴在他的腿上睡着了,他就背着他走了,天不亮又来了……他知道这里不让接见,只是往里看,不说话。后来胡四来给你送东西,把他用车拉走了,他扯着胡四的胳膊说,我儿子被人冤枉了,他不可能犯法的,他一直是个好孩子,咱们以后不用来了,他明天就“别说啦!”我发疯似的抱起包裹冲出了值班室。

“回来!”段所在后面吆喝我,“有你的一封信!”

我木然地把包裹丢到地上,转了回来,段所拿着一个信封递给我:“就在这里看吧,不用进来了。”一看笔迹我就知道这是胡四写给我的,信封已经被打开过,我知道段所已经看了,这是规定。我打开了,上面没写几句话,就是安慰我别担心外面,他和林武最近什么也不干,帮我照顾生意,老爷子那边也不要心事,他会经常过去陪他的。二子快要毕业了,毕业以后他就把二子接到他那里,他安排人照顾。最后说,你要相信法律,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你问心无愧。落款是:你的朋友胡四、林武敬上。看完了信,我的心情平静了许多,把信交给段所,冲他笑了笑:“谢谢段所,又开始给你添麻烦了。”段所把信揣到口袋里,拍拍我的肩膀说:“回去好好考虑问题,胡四说的对,你要相信法律。”

抱着包裹回到号子,大家正在吃饭,见我回来了,一齐喊:“蝴蝶大哥绝对牛逼,这么快就有人送东西了。”

我没有说话,把我的铺盖铺到张洪武的旁边,倚着墙闭上了眼睛。

王千里拿着一个馒头坐了过来:“老弟,刚进来都这样,心情不好,来,别想了,先吃饭。”

我摇了摇头:“我不想吃了,我的饭归你。”

王千里嘿嘿地笑:“我哪能吃你的饭?留着吧,一会儿你就好饿了,这里可不比外面,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他娘的,咱们现在是一群没娘的孩子,自己不照顾自己没人管你,你就说我吧……”这小子太他妈烦人了,我猛地打断了他:“大哥,你让我清净一会儿好不好?”王千里又开始“咦”了,像个受了委屈的娘们儿:“你这伙计很没意思啊,你怎么分不出个好歹来呢?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看看这左五右六的,哪个敢这样跟我说话?我觉得你有点儿放肆了。”操你妈,我还没开始收拾你,你就主动请缨了?我想先压一下怒火让他再表演一阵,没等我笑一声,王千里突然就躺倒了,他倒在地板上的样子很滑稽,一动不动,奶油蛋糕似的身体平躺着,似乎还从那里往外淌着肥肉,像是奶油被阳光融化了的样子。我抬眼一看,张洪武站在这堆奶油的旁边提着油锤似的拳头瞪着他:“打死你!”

我冷眼看着旁边吓傻了的人,这帮人好象没有反应过来,一个个倒提着眉头来回的看。

我抬脚蹬了蹬王千里:“别你妈的装了,爬起来,再装就不好玩儿了。”

王千里还是死猪一样的躺着,我蹲到他的头顶上,用两根手指扒开了他的眼睛:“嚯,乒乓球!”

王千里好象是感觉自己表演得有点儿过,一骨碌爬了起来:“怎么回事儿,刚才谁动手打人?”

我捏捏他的脖子,往上一抬下巴:“往上看,他打你了。”

“开玩笑,开玩笑,”王千里的脸瞬息万变,表情好看极了,“别这样啊,玩笑大了政府不让的。”

“你他妈少拿政府吓唬我,老子不怕。”张洪武似乎不相信脚下的这个人会比面条还软,又冲他晃了晃拳头。

“真的,让政府知道了,大家都不好看。”王千里挪了挪身子想要站起来,想了想又没敢往上站。

“老王,瞧你这意思,你还想报告政府是不是?”我挑了他的下巴一下。

“哪能呢?”主千里看我的目光里带了一丝哀求,“我要是干了那样的事情还怎么混,那不完蛋了嘛。”

这个人很有趣,自己没有条件混,想靠拢政府,眼下政府又靠拢不上,还想拿最后一把架子,这样的人我见过不少,可是表现得如此寒酸的我还是头—次看见。算了,这种人跟一条蛆差不多,服软了就拉倒。我冲旁边的人做了个都过来的姿势,挨个地点着他们的鼻子‘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好。你呢?好。还有你……”这种场面就像小孩做游戏一样,连我自己都感觉奇怪,他们都怎么了?这就害怕了?我没怎么着你们啊。不由得想起我第一次进来时候的情景,那时候我进的是隔壁的大号,林武是老大,他一说话就把我给唬住了,没等我反应上来,就被刘三打破了鼻子,我歪躺在地板上像一溜鼻涕……呵呵,看来这次跟上次不一样了,上次我是个不满十八岁的孩子,现在我是个叱咤风云的江湖大哥了,这帮孩子哪个敢跟大哥叫板?何况我这个大哥还没等发威,身边先有了一员冲锋陷阵的大将。

这帮孩子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蹲在我旁边的姿势几乎跟跪着差不多,我无聊地摇了摇头:“都回去坐着吧。”

王千里用他的大屁股往我这边偎了偎:“蝴蝶……蝴哥,咱们绝对属于误会。”我倚到了自己的被子上:“滚蛋,我想清净一会儿,对了,把地板擦干净了,跪着擦啊。”

王千里好象学过京剧里的矮子步,直接蹲着走到了放抹布的地方,三两下洗干净了抹布,撅着屁股忙了起来。

我在这里闭着眼睛,听见一阵铺盖的挪动声,一睁眼,张洪武已经把王千里的铺盖丢到马桶边上去了。南面靠窗户的地方留了一大块空地,他的铺盖在空地的旁边,我笑了:“洪武,这就搬家了?”张洪武笑得红光满面:“搬家,操他妈咱哥们儿走到哪儿都是大爷!来,老王,先别擦地了,把蝴蝶的铺盖搬过来。”王千里乐颠颠地抬手擦了一把汗,迈着矮子步把我的铺盖搬到了他原来的地方。还是在这个位置舒服了,想晒太阳就横着躺,不想晒就竖着躺到窗底下的荫凉地方。晨曦已经变成了温暖的阳光,从窗外直射进来,亮堂堂的。好,先躺下晒会儿太阳吧。

脑子里刚一闪我爹的身影,我就坐了起来,不行,我不能想我爹和我弟弟,一想我就崩溃了……还是想想怎么跟胖警察和老警察周旋吧……还用怎么周旋?事情在那里明摆着,让他们问好了!还有什么呢?我的脑子像被一只风筝带着飞回了刚出狱的时候……我联合了胡四和林武,带着金高和花子抢占了黄胡子的地盘;我跟小杰一起预谋绑架李本水,结果没有成功,小杰冲天放了一枪;我跟小杰策划了抢劫孙朝阳的贩毒款,我的人死了一个,跑了两个,孙朝阳的人死了几个……是几个?强子是被谁杀死的?通过常青嘴听到的是真实情况吗?操,是又怎么了!我没有杀人,我也没有参与抢劫,再说,这事儿我只要不说,有谁会知道呢?不会的,首先孙朝阳不可能报案,如果报案他只有死路一条,所有涉及到这件事情的人都找不到了,我不相信你们会抓到我的把柄!再后来呢?再后来就是老钱了,在这个上面我没有事儿,我找人跟他要过钱不假,可是我无缘无故的凭什么跟你要?因为你欠我的。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没有指使任何人去砍他,他儿子被人挑了脚筋也不关我的事,哪个能证明是我指使了人去挑的?

阳光把我的头皮照到发热的时候,我横下了这条心: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看着办吧。

号子里很安静,除了王千里扑哧扑哧的擦地声和偶尔响起的窃笑,没有别的声音。

我把枕头垫得高了一点儿,这样我可以看见侧面窗户外的树梢,那上面站着几只麻雀,它们可真自由啊。

王千里见我支高了脑袋,忽忽地擦到了我这边,他故意让我看见他的满头大汗。

我冲他吹了一声口哨:“老王,你过来。”

王千里长吁了一口气:“蝴哥,还有什么吩咐的吗?”

“你是卖什么果木的?”

“销赃,我帮人卖了几辆摩托车,不多,就八辆。”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工业品批发公司的,经理,副的,没景儿。”

“蝴蝶大哥,他吹牛逼,”旁边的一个小孩靠过来,腆着脸说他是个收破烂的,骗你是小狗。”

管他是干什么的呢,我太闷了,我想找个人来开开心,我冲王千里笑了笑:“贩摩托车的,你会骑摩托车吗?”

王千里很知趣,立马站到西墙根摆了个骑摩托车的姿势:“蝴哥,从这里出发到哪里停下?”

那个小孩烫着似的喊了一声:“去西藏去西藏!昨天我刚去的西藏,还是你让我去的呢,你妈逼的,快发动车!”

王千里叫声“好嘞”,嘴里嘟嘟地发动了“摩托车”:“我骑上那摩托车,乐悠悠,歌声伴我乘风走呀乘风走……”

大家全来了精神,齐刷刷地坐了起来,我对刚才说话的那个小孩使了个眼色:“去门上,看着人。”

小孩刚把脑袋凑到小窗口上,嗖地转回了头:“大哥,段所来了!”

我连忙让王千里停止了开摩托车,盘腿坐了起来。

随着一阵哗啦哗啦的开门声,段所进来了:“杨远,换件干净衣服,提审。”

我把身上满是汗臭的衣服脱下来,换上了刚拿进来的一件兰色衬衣,跟着段所走了出去。

胖警察站在值班室门口,用一个夸张的表情大声嚷嚷道:“哈哈,老朋友,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我冲他伸出了双手:“还好,戴铐子吧,呵,我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啊。”

胖警察边给我戴铐子边笑道:“你小子是越来越会说话啦,谁是鬼?我?哈哈,胡闹嘛。”

你到底是不是鬼现在我还不敢肯定,反正几年前你就是鬼,你明知道李俊海在诬陷我,你依然照那个罪名审我。我没有说话,看着他在跟段所办交接。他的背影让我一下子想起了王千里,我操,这不是弟兄两个嘛,如果他换上王千里的衣服,没准儿让段所把他当成王千里给提溜回号子呢。回去以后我说了算,我让你小子继续骑摩托车,比西藏还要远,起码应该到印度,到了印度还不许你休息,你必须给我把摩托车换成自行车,再从喜马拉雅山给爷们儿骑回来,再让你“慌慌”,哈哈……我莫名地笑了。胖警察扔下钢笔,转回身斜了我一眼:“好嘛,还笑,是条汉子。”

老警察已经坐在审讯室里了,见我进门,板着脸指了指对面的一只凳子:“坐下。”

刚坐稳当,老警察就开始了:“你也懂我们这套规矩,关于政策方面我就不罗嗦了,来,把昨天的过程讲一下。”

胖警察打开审讯笔录,插话道:“这样,你先从黄茂林绑架你弟弟开始,我们就不一句一句的问你了。“

我已经在肚子里打好了腹稿,故意“抻”了一下:“你们还是问吧,这样我说得还清楚一些。”

老警察征询地看了胖警察一眼,胖警察点了点头,老警察说:“不必了,我们先听你的,后面的再问。"

我笑了笑:“看这个架势倒像我真是个罪犯似的,呵呵,冤枉啊。”

胖瞀察用钢笔敲了敲桌子:“严肃点儿,这不是你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跟人谈生意。”

我想把气氛搞得轻松一些,这样也许会让自己的思路更加清晰,我笑道:“我不是罪犯,这应该比谈生意还轻松。”

老瞀察哼了一声,丢给我一根烟:“爱怎么想你就怎么想吧,开始。”

很简单,我把黄胡子生前是怎么给我打的电话,然后又怎么开始敲诈我,一五一十地对两个警察讲述了一遍,说到我用录音机录下他的声音的时候,胖警察打断了我:“慢,录音机放在什么地方?”我说,在我朋友金高家,就放在他家的茶几上,磁带也在里面,你们现在就可以去拿。胖警察急火火地出去了一趟,很快就回来了:“好了,你继续说。”接下来就更简单了,我说,我不放心我弟弟,就让我一个叫李俊海的朋友帮我打听黄胡子把我弟弟藏在了什么地方,后来他们打听到了。当时我救弟弟心切,就和金高两个人去了发生命案的那个地方。本来我们俩想敲门进去跟他谈判,谁知道他发现了我们,让他弟弟黄三拿着枪把我俩逼进了房间,还没等我们说话,他就把我俩绑了起来。然后他就让我拿三十万块钱给他,我答应了他,让他放了我弟弟,他二话不说,抓住我的手就要拿刀子捅我,我一看不好就踹了他一脚,这时候从窗外跳进一个人来,我还没看清楚他是谁,他就开枪了,把黄胡子的脑袋打碎了。当时我懵了,拉着我弟弟和金高就跑了。把我弟弟送回家以后我就拦了一辆瞥车投案了,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胖警察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低头翻了一阵材料,开口说:“黄胡子为什么要绑架你弟弟?”

我说:“因为我刚出来的时候跟他打过架,他一直想要报复我。”

胖警察点了点头:“这也应该算是一个理由,可是你们为什么打架呢?”看来这事儿非说不可了,我叹了一口气:“我错了,是哥们儿义气害了我,我帮一个叫阎坤的朋友出气,因为黄胡子欺负阎坤。”老警察的目光一下子变得犀利起来:“是因为这个吗?如果单纯是因为这个,为什么他凭着那么好的生意不做让给了你?”我淡然一笑:“因为他怕我再揍他呀,他胆气小关我什么事儿?后来我去了,那是因为我知道卖鱼是个好生意,我没有工作,国家也号召大家自谋职业啊。”胖警察皱了皱眉头:“这事儿以后再说,先把黄茂林绑架人质勒索钱财这事儿弄明白了再说。”我突然发现胖警察对我没有恶意,他似乎是在故意遏止把事情往深的地方探究,这或许只是猜测,但当时这个猜测非常强烈,我的心顿时塌实了不少,猛吸一口烟道:“这已经很明白了,黄胡子就是想通过绑架我弟弟,达到他报复勒索钱财的目的。”老警察顿了顿,又问:“后来你跟黄茂林再也没有发生冲突?”这话问得很奇怪,让我一下子想起了以前黄胡子突然跟我硬起来的事情,他们肯定听说过什么。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打完架以后我就再也没跟他接触过,我发誓。”胖警察慢条斯理地说:“发誓是没用的,法律只承认事实,我来问你,去年初,黄茂林的摊子被人砸了你知道不?”

这我还真的不知道,我回答:“我不知道,甚至我都没听说过。”

胖警察笑了:“你不要狡辩,你指派的人已经到案了,他已经承认是你指派的了。”

又是一个陷阱!我几乎失去了理智,大声嚷道:“是谁?你让他来,我敢跟他当面对质!”

“又激动了不是?”胖警察摆摆手让我坐好了,“我们这是在调査,因为我们想知道事情的原委。”

“好,我不激动,我声明,这事儿我不知道,你继续问吧。”我使劲压了压怒火,陷害我的人是谁呢?

“这事儿先告一段落,”老警察又开口了,“黄茂林的弟弟黄三在上个礼拜被人砍了,这事儿你知道吗?”

“这个我知道,是被刘三和松井砍的,我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也怀疑是我让他们去砍的?”

“你说呢?”胖警察换了一付笑容,“那个叫刘三的和那个叫松井的跟黄家人没有什么冤仇吧?”

这我应该好好跟他们理争理争!我把我的钱怎样被人抢了,然后我又怎样派人去调査说了一遍,最后说:“因为黄三接触的人全是掏包的,我考虑是不是他会掌握一些信息?所以我就让李俊海找人帮我去问一下黄三,可是他们一言不和就打起来了,至于怎么打的我一点儿都不知道。难道这里面还有我的什么过错吗?也许就是因为这个,黄胡子发火了,他以为是我派人打了他弟弟,一气之下就绑架了我弟弟……当然,我不是他,我怎么会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呢。”

两个警察都不说话了,哗啦哗啦地翻眼前的一沓材料。我没有时间去想陷害我的这个人到底是谁了,当务之急是赶紧弄清楚他们的想法,起码我应该先知道那天晚上参与此事的人都进来了没有,我把抽了一半的烟掐灭揣到裤兜里,开口说:“你们想想,如果我真的犯了什么违法的事儿,我敢面对你们吗?说自己投案那是我敢于正视那天晚上我所犯的错误,就是不管怎么说,黄胡子死是因_为我而引起的,退一步讲,我那根本不是投案,我是报案来了。”

两个警察还是不说话,他们似乎是在考验我的耐力,那么干脆我也不说吧。

闷了好长时间,胖螯察突然问:“你是怎么认识付井田的?”

付井田?付井田是谁?我糊涂了:“谁是付井田?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字。”

“付井田就是你们说的松井。”老警察提醒我,“就按你的叫法,松井。”

“昨天刚认识的,他跟着我朋友李俊海干活,李俊海让他帮我打听我弟弟的下落,就这么见的面。”

“不对吧?他可不是这样说的,”胖警察态度暧昧地瞟了我一眼,“你可得想好了。”

“你把他叫来,我跟他对质,事实就是事实。"我意识到松井进来了,也许是投案。

“没有必要,这也不是问题的关键,”胖警察突然话锋一转你安排松井砸了黄茂林的摊子是不是?”

又他妈来了!我断定松井对警察说过我安排他去砸了黄胡子的摊子。他为什么要这么说?操,又他妈出来一个小人,为了开脱自己,逮什么说什么,不对,这事儿肯定有预谋!因为这个节骨眼上他别的不说,偏偏把没有影的事情拉出来,这分明不是为了开脱自己,这是在焰害我!这个人的面目逐渐清晰……李俊海。关于李俊海的一切呼啦一下扑到了我的脑海,就那么一瞬,甚至我都没来得及品味,前面所遭遇的一切全都有了他的影子……我的心缩成了一团,几乎让我窒息,我的心里没有了仇恨也没有了恐惧,充满了悔恨,我狠不得马上找一把刀子来了结自己的生命……我比《农夫与蛇》里面的农夫和《东郭先生与狼》里面的东郭先生还要愚昧!往日的一切仿佛就在眼前,我曾经亲自体验过李俊海陷害我的滋味,我曾经发过誓,从今往后我与他什么关系也没有了,我不是他的把兄弟,我甚至还想跑到他父亲的坟前了断我与他的这种关系,以求得到他父亲的谅解。记得胡四曾经骂过我,你他妈以为你是张飞、关云长?不就是他爹临死的时候给你玩儿了个“托孤”的把戏吗?有个鸡巴用,他不仁你早就应该不义了!可是我没有,我甚至还为自己的宽宏大量而沾沾自喜……林武、金高、大昌、花子,甚至那五都曾经劝过我,你不要养虎为患,可是我竟然把这些话当成了耳旁风。不想了,没有用了……看来他的济南一行里面也有阴谋,他的阴谋在哪里呢?

我一点儿也想不进去了,感觉脑子里塞满了泥沙,双耳蜂鸣,手心也全都是冷汗。

胖警察还在问我:“回答我,黄茂林去年的那个服装摊子是不是你派松井去砸的?”

我猛然打了一个激灵,飘在外面的魂一下子回到了身上:“我没有,那时候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松井。”

胖警察哦了一声,歪头跟老警察对视了一下,扔给我一根烟:“你说的都是实话?包括前面的。”

我用力点了点头:“全是实话。”

屋里又静了一阵,老警察突然问我:“金高去了哪里?”

听这意思金高已经远走高飞了,我定了定神:“我不知道,送下我弟弟我们俩就分手了。”

“你来投案了,为什么不动员他跟你一起呢?”胖警察问。

“没来得及,当时我的脑子很乱,我只想早一点儿跟政府解释清楚……”

“你一定知道他去了哪里,”老警察打断我,“因为你不傻,你们两个在一起办了不少违法的事情。”

“既然这样说,你再问吧,”我颓然摇了摇头我们办的事情哪些违哪些不违法我也不清楚,你提醒提醒我。”

老警察又翻了一阵面前的材料,抓起来抖了抖:“告诉你,这里面全是揭发你的材料,如果你是个聪明人就好好跟我们配合,要知道你办的那些事情不是没有人知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再问你一件事情,你凭什么刚刚从监狱出去就买上了汽车?我可知道有些人干了好几年生意也没能买上汽车,你突然暴发了,这是因为什么?”

我还真没考虑过他会问我这个,我觉得这是个很弱智的问题,我反问道:“你说呢?生意人不许买车吗?”

胖警察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放肆!我告诉你,你必须明白自己的身份,现在是我们审问你,不是你审问我们!”

我也觉得刚才的做法有点儿过,连忙赔礼:“我错了我错了……不过这个问题我还真不好回答呢。”

老警察很有涵养,微微笑了一声:“这有什么不好回答的?你只告诉我你为什么会一下子赚那么多钱就是了。”

“我勤劳啊,我能干啊,我的脑子也好使啊,”我知道他是在把我往一些我不好解释的事情上引,轻描淡写地说,“大叔,我仔细跟你说啊,是这样,我自从去了市场就投资买下了几个比较好的摊位,接着我就下大力气结交那些有本事的鱼贩子,让他们给我的价格合适一些……呵,大叔又不满意了,你是不是想说我敲诈他们?我有那么大的本事嘛,你想想,我刚从监狱里面出去,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人家凭什么怕我?我就是接受了我朋友胡四的资助,请这帮有能力给我低价格的人吃吃喝喝,然后就成了好朋友,他们自然就愿意帮我了。至于我为什么买车,那并不是像你们想的,因为我钱多才买的,那是因为我买上车对我的生意有帮助,我可以拉货啊,再说出去办事儿也方便啊。

“打住打住,”胖警察不耐烦了,“你说些这个有什么用?在我们面前显摆你有钱是不是?”

“我也不想说这些,这不是你们问的嘛,”我讪笑道,“我真是服了你们,什么事情都得问啊。”

“杨远,你别在这里给我搅浑水,是像你说的这么简单吗?”老警察摆摆手让胖警察别插话,继续说,“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欺行霸市,哄抬物价,逼迫业户缴纳所谓的保护费这些情况全在我们的掌握之中!看见这些材料了吗?字字血,声声泪,铁证如山!我可以先给你透露一点儿内幕,你在1986年曾经以联手经营的名义,强占了业户李某某的三个海产品摊位,李某某被逼无奈上告到市场管理所,你竟然指使手下将李某某打成重伤,这还不算,你甚至派人威胁他和他的家人不许报案,报案你就要杀死他!这才只是冰山一角,”说着又抖了抖材料,“这里面还有更为严重的!杨远,我实话告诉你,很长时间我们就在调査你了,早在发生黄茂林一案的前夕我们就想抓你……别嬉皮笑脸的,你这叫故做镇静,我们对待你这种黑社会分子从来都不手软,现在从中央到地方,打击的就是你们这种社会毒瘤。”

“大叔你的话我不明白,什么叫做黑社会分子?我算是黑社会分子吗?我无非就是得罪了几个小人……”

“几个?成百上千!难道他们都是小人?就你一个好人?”老警察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喷出来了。

“别闹了,”什么成百上千,我不相信,我笑了,“大叔,你是在调査绑架案还是在调査敲诈勒索案?”

“你什么意思?”老警察被我问得一怔,猛然觉醒,“我是在调査杀人案,至少是伤害致死人命案!”

“杨远你果然老奸巨滑,"胖替察哈哈笑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要按部就班的来,不然你乱我们也乱。”

他这倒是说的实话,我乱得已经快要崩溃了……我把抽了一半的烟又揣了起来:“这就结束了?”

老警察边收拾桌子边说:“永远没有结束,这才是开头呢,回去以后好好想想你都干了些什么吧。”

我想站起来,胖警察指了指我:“慢着,你有一把双管猎枪是吧?”

这我早就防备好了,既然你们没有抓到金高,我先抵挡一阵再说,我说:“我没有,不过我看见过这把枪。”

胖警察嘿嘿了两声:“我知道你不会承认,算了,会明白的,你我不是打了一次交道了。”

老警察绕过桌子,站到我的身后,按了按我的肩头:“小伙子,可惜了啊……唉,好好的生意不做,干这些违法的买卖,我真不理解你啊。你说你要是好好做人,哪至于整天跟我们打交道呢?你父亲我们也见过面了,多老实的—个人啊,还有你弟弟,看见他我就心酸,什么也不知道,还以为我是你同事呢……唉,不说了不说了,回去吧。”

走到门口,胖警察小声问我:“在里面有什么困难吗?有困难就说一声,我指的是生活方面的。”

我很怀疑胡四认识他,那可就太好了……我想了想:“别的没有,就是里面不让抽烟,我烟瘾大,很难受。”

胖警察微微点了一下头:“这个没办法,看守所就这么个规定,这祥吧,你在这里抽足了再回去。”

我挡回了他拿烟的手,我想快点儿回去想自己的心事:“不用了,我能坚持……下次什么时候提审?”

老警察拽了我一把:“走吧,这不是你应该问的,什么时候提审那得看案件进行的情况。”

走到看守所门.口的时候,我问胖警察:“我会被逮捕吗?”

胖警察微微一笑:“难说,做好心理准备吧。”

回到号子,大家都在抿着嘴笑,我问张洪武:“你们笑什么?”

张洪武冲墙角呶了呶嘴:“你看咱们王哥在干什么?”

我转头往墙角一看,王千里摆着骑摩托车的姿势,大汗淋漓地念叨着,到了四川了,到了湖北了。

我坐下看着他说:“老王,累了就休息会儿,该给摩托车加油就给摩托车加油,要保障交通工具的完善啊。”

王千里委屈地瞥了我一眼:“我说了能算吗?还能坚持,还能坚持。”

他的半边脸是肿的,好象被人踹了一脚的样子,我问张洪武,刚才我出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张洪武还没等说话,那个喜欢多嘴的小孩爬过来说:“蝴蝶大哥,刚才真好玩儿,咱们王大哥跑到窗口上吆喝肚子疼,让所长带他去医务室看病,出去了一会儿段所就进来问,谁欺负他了?大家都明白这老家伙是出去点‘眼药’了,大家就把他‘滚’别人饭吃和折腾别人的事儿报告了段所。段所直接就把他给提溜了回来,让大家开他的批判会……这不,会议刚刚结束,大家正在帮他提高思想认识呢。”活该,这小子就应该这样收拾收拾他,我笑了笑:“王哥,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你欺负别人够了,该别人欺负欺负你了。”王千里的脖子似乎已经不好使了,连头点得都很吃力:“蝴哥,我知道,我再也不敢了,其实我就是一个膘子,我以为这个号子就数我来的早,我应该当老大,可是……”

“放肆!”多嘴的小孩忽地蹿过去踹倒了他,“敢跟蝴蝶大哥犟嘴?改你的路程,去他妈美国伦敦!”

“小蚂蚱,”张洪武指了指多嘴的小孩,“交给你个任务,现在你就是审判长了,开始审判王千里。”

“好,我最喜欢当官了,”小蚂蚱欢天喜地地坐了回来,“全体审判员起立……不用起了,现在我们改革审判程序,不用那么客气,直接把这个杂种判了死刑拉倒!王千里,听候判决啦,我宣布,罪犯王千里……操他娘,你犯什么罪进来的?哦,销赃罪……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千八百八十条之规定,判处你死刑,你上诉不上诉?”

“太简单啦,太简单啦,”小蚂蚱旁边的一个鬼剃头挥着干巴巴的胳膊嚷嚷道,“应该审问一下的。”

“那……”小蚂蚱看了看我和张洪武,“我听两位大哥的,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你真他妈不称职,应该判他个强奸罪。”张洪武正色道。

“他不是强奸的怎么办?”小蚂蚱摸着光秃秃的脑袋,很为难。

“操他妈,我还不是杀人的呢,”我突然一阵烦恼,“就这么审,现在法律在你的手里。”

说实话,我本不应该这么无聊的,可是那一阵我好象已经不是自己了……记得有人说过,环境造就人,我的理解是,人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就变成了这种环境下的人。如果我还是外面的杨远,这样的事情我也许连看一眼都不会看一眼,甚至我会把他们轰散了,这也太没意思了嘛,可是那一阵我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八岁的样子,心里充满了仇恨,看谁都觉得不顺眼,甚至对这样的场面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这或许就是当年刘队对我说过的,人都有恶的一面,好人把恶的一面压制住了,坏人把恶的一面释放出来了……现在我应该是处在后者了,好在我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小蚂蚱听我这么一说,立马来了精神:“大哥有令,现在我代表法律,你就是强奸犯啦,判决如下……”

鬼剃头蔫蔫地嘟嚷了一句:“这个审判长确实没什么水平啊,没水平,没水平啊。”

小蚂蚱顿时恼了,把脖子一横,瞪着鬼剌头说:“我没水平你来来?我看看你是怎么审的案子。”

鬼剃头偷眼看了我一下,继续嘟嘍:“大哥没发话,我不敢。”

我把两只手交叉起来放的后脑上,倚着被子扫了他一眼:“你来。”

鬼剃头猛地蹿了起来,一把将小蚂蚱拽到了身后,扑通坐到了王千里的对面:“被告王千里,把头抬起来!”王千里哭丧着脸说:“周审判长,咱们快一点儿行不行?我快要坚持不住了。”鬼剃头哼地一声把脑袋别到了一边:“你折腾我的时候可没可怜我坚持不住,来吧你就。”我冷眼看了看旁边的人,大家的眼睛无一例外地闪着熠熠的光芒,好象一个**棍趴在女厕所墙头上的样子。我无声地笑了,这帮孙子看来是寂寞草鸡了,有戏就看,他可不管这场戏以前看没看过。我记得当年我也这样,甚至还亲自“判决”过一个偷生产队里一麻袋玉米的伙计死刑,还立即执行。

“被告王千里,本审判长下面向你宣读法庭纪律,”鬼剃头煞有其事地托着空手掌念道听着,庭审期间我们保障被告人的各项权利,你可以喝水、放屁、打嗝等等,但是不许对抗公诉人的指控……请大家肃静,庭审马上开始,请公诉人潘金莲宣读对你的起诉,”鬼剃头一抹脸清了清嗓子,学着女人念道,“被告人王千里在1989年3月8日晚10时许光着屁股窜到我家,对我进行性骚扰……”念到这里,小蚂蚱不高兴了,猛拍了地板一掌:“老周,你懂不懂法律?公诉人是国家机关,你这意思是被害人当了公诉人?再说,性骚扰能算强奸吗?你这样根本判不了人家死刑,整个一个法盲,胡鸡巴咧咧嘛。”鬼剃头的脸一红,没理他,继续念,“对我进行强奸,具体步骤我控诉如下,被告人王千里冒充我丈夫武大郎,半夜钻进了我的被窝,当时我还以为是我丈夫卖烧饼回来了,就跟他来了一把。这一把我俩是这样干的……”小蚂蚱又急了:“别忙别忙,这属于犯罪情节,必须让被告人陈述,赶紧换人,赶紧换人。”

这一次鬼剃头接受了小蚂蚱的建议,微微颔首道:“有道理,下面由被告人王千里陈述,大家鼓掌欢迎!”

还真的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走廊上也有这样的声音,我抬眼一看,一个武警的脸贴在小窗口上,双目炯炯。

王千里对这一套好象轻车熟路,张口就来:“一点儿不错,那天我冒充武大郎把潘金莲给收拾了,回答完毕。”

大家一齐啊了一声,一下子炸了营:“就这么简单?这不是糊弄法官嘛,重新来重新来!”

王千里似乎觉得自己的面子实在过不去了,两只眼睛直瞟我,那意思是,兄弟,没办法,别笑话我啊。

我把眼翻到了天花板上,那里有一缕阳光特别鲜艳,把灰黑的天花板照得像一幅油画。

王千里叹了一口气接着“陈述我是这么办这事儿的,我吧……咳,我吧,我先在门口把裤子脱了,偷偷摸摸地进了她家的卧室,那天武大郎正好没在家,我就拿着个烧饼往身上蹭了蹭,这样做证明我王千里很有脑子,可以让潘金莲闻到烧饼味儿,以为是他男人来家了。我吧,我……我没强奸啊!”王千里突然哭了,“谁他妈强奸了谁不得好死!我是通奸啊……大伙儿给我评评理,我跟她都将近一年的关系了,操了也不知道多少把了,连她身上哪里有个瘊子哪里有块痣我都知道,这怎么能算强奸呢?我冤枉啊,就这一次……不对不对,我这是说到哪儿去了?”

我听出来了,这还真是歪打正着,胡乱一审还真审出了个强奸犯!我笑了,原来这小子是个假销赃犯,怕承认自己强奸在看守所里吃亏,所以乱编了个罪名。我理解,这种情况不但看守所里有,连劳改队里都有呢,有些朋友甚至被人发现了《判决书》还在嘴硬,死活不承认那是自己的,尽管自己知道别人不会相信,他也这样顶着,总比亲口说自己是个强奸犯要好,这好象在心理学上也有个术语,我听胡四说这叫“死猪不怕开水烫”,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眯缝着眼睛装做没听出来,我想看看王千里是怎么自圆其说的。这很有意思,让我沉重的脑子得到了休息哈。

“嘿嘿,王大哥,”小蚂蚱凑了过去我知道了,你是个强奸犯。”

“别胡闹,我怎么能是个强奸犯?多丢人?”王千里的冷汗又流了下来,“我这是太重视这次审判了,入戏了都。”

“严肃点儿!”鬼剃头一把将小蚂蚱推回了床位,用一根指头挑起了王千里的下巴,“需要我再次宣读党的政策?"

“不用宣读了,不用宣读了,”王千里是个很油滑的人,还想做最后的一次挣扎,“我真的不是强奸犯。”

“来人呐!”周审判长蓦然色变,“把公然藐视法律并咆哮公堂的杂种王千里押赴刑场,斩了!”

一个体格类似林武的小孩忽地站了起来,在王千里的面前来回走了两趟,嚓地站住了,大号菜刀般的手掌立起来在王千里的眼前一晃:“王叔,你经常让我斩别人,今天该斩你了,我这鬼头刀的威力你是知道的,忍着点儿啊你。”王千里一下子泄了气,双腿抖动了几下勉强站住了别斩我,我交代……”号子里又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故事很乏味,王千里的确是个收破烂的,跟我没上班之前一样,也在一个废品站里当过磅员。他有个女同事,据他说长相跟刘晓庆有的一拼。年初他跟她勾搭上了,经常趁她丈夫不在家的时候“热闹”一番。那天他们俩又在“刘晓庆”家“热闹”,被他丈夫发现了。原来人家两口子感情还不错,出现这种情况,那女的自然要给丈夫一个说法,就翻脸说王千里强奸她。正好王千里的“单亲孩子”趴在人家的裤头上,王千里就解释不清了。她丈夫先把王千里打了一顿,然后提出要公了还是私了?王千里就问他,私了多少钱?对方说至少两千,王千里没有那么多钱,杀价说一千,人家两口子不乐意,就这样,三个人拉拉扯扯就去了派出所。进了派出所就由不得三个人了,管你是公了私了,先抓人要紧。从三月份王千里就来了看守所,一直纠缠到现在也没理争出到底是强奸还是通奸来,估计还得拖。

“老少爷们儿,你们说我冤枉不冤枉?”王千里还真像是被冤枉的,哭得一塌糊涂,“她还在咬着我呢。”

“好了,你他妈就算是冤枉的,但是你把逼真操了这个不假吧?”张洪武摔了他一鞋子。

“操个把逼才到哪儿?”王千里这次是真的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谁没操个逼?呜呜……”

鬼剃头忍住笑,继续审理案件:“好了,本庭现已査明,被告人王千里犯有强奸罪,证据确凿,本人也当庭供认不讳,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千八百八十八条第一款,关于严厉惩处强奸艰罪之规定,判决如下:被告人王千里犯故意强奸罪,判处死刑,不许上诉,立即执行,刑场设在本市第二看守所南走廊大六号马桶内,审判长周健,人民陪审员马志强,死刑执行员吴振明。被告人王千里你上诉不上诉?哦,错了错了,本判决为终审判决,不许上诉!”

“那就执行吧,”王千里轻车熟路地走到马桶边上,迅速把脑袋扎进了马桶:“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加强无产阶级专政,坚决镇压反革命!”小蚂蚱带头呼起了口号。

“我操啊!你们那边又开始了?这次执行的是哪个鳖蛋?”隔壁大七号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哈哈,文波哥,这次执行的是王千里这个老鸡巴操的!”小蚂蚱扒着后窗台吆喝道。

我猛然打了一个激灵,宋文波?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宋文波比我出去的早,我出去以后曾经跟他联系过,他们村里的人说他跟着魏大郎贩海沙子去了,不大着家,那时候我忙,再也没顾得上联系他。难道他又进来了?我问小蚂蚱,跟你说话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果然,小蚂蚱说他叫宋文波,进来一个多月了,好象是因为盗窃。我没有多想,站到后窗那里喊了一声,宋文波。宋文波猛地啊了一声:“杨远吗?真的是你?”我说,真的是我,我昨天刚进来的,宋文波刚想问我什么,就被值班的武警呵斥住了,我干脆吓唬吓唬他,我说:“这次麻烦大啦,我杀了人。”

宋文波看样子是豁出去了,大声喊:“是不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儿?死的那个人叫黄胡子?”

他怎么会知道?我感觉鸡皮疙瘩一下子出来了:“你听谁说的?”

武警用枪托猛砸铁门,宋文波也不管:“昨晚我们号里来了一个伙计,今天刚刚释放,有机会我再告诉你!”

隔壁的铁门被打开了,我听见宋文波哎哟哎哟的声音,估计是在挨“帮助”。

我猜测他说的这个人是李俊海的人,释放了?这个人是谁?松井还是别人?肯定不会是松井。

时间不长,我们的号门也被打开了,我连忙让王千里回床位坐好,冲站在门口的段所笑了笑:“段所,刚才我错了,我跟隔壁的一个朋友说了几句话,唉,在外面自由散漫惯了,刚进来还真不大适用呢……段所,能不能原谅我这—次?”段所皱着眉头扫视了号子一眼:“我告诉你们,大家要互相监督,杨远刚来,有些规矩不太明白,你们应该随时制止他这种违反监规纪律的行为!这次我就不处理大家了,从今往后你们要是再犯类似错误,我一定严厉惩处,决不姑息迁就!王千里,你的问题考虑的怎么样了?”王千里站都站不起来了,脑袋在脖子上直打晃:“报告所长,通过大家的帮助,我的思想认识有了很大的提高……以后坚决不‘滚’别人的饭吃了。所长,”他又哭了,“我冤枉。”

段所扭头就走:“冤不冤枉你自己清楚,什么玩意儿!”

王千里想站起来去追段所,被小蚂蚱一把拽了回来:“想跑?爷们儿还没报完仇呢。”

不等王千里辩解,大个子吴振明就亮出了“鬼头刀”,王千里咕咚一声抢在了地板上。

王千里像一条蛆那样在地板上蠕动,大家又围了上去:“别装别装,继续钻马桶,刚才的姿势不标准。”

看着浑身虚汗的王千里,我的心一下子软了,大家都不容易,别这样了。

我对张洪武使了个眼色:“过去把他扶到床位上,以后别这样了。”

刚刚调动起情绪来的那几个小孩唧唧唼喳大发议论,张洪武大吼一声:“滚你妈的!谁是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