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远用食指使劲钻着太阳穴:“特洛夫斯基,特洛夫斯基,唉,我这脑子,我明明背过了嘛。”

“不是特洛夫斯基?那是……”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应该是奥斯特洛夫斯基远哥,应该……”

“别打岔,”杨远很执拗,看样子非想起来不可,“他说那什么……什么什么燃烧,对,想起来了。”

“远哥,原来你是想背课文啊,”我笑了,“没意思,管什么用?还是玩实践好。”

杨远好象没听见我说什么,清清嗓子,正色道:“听好了啊,人的一生可能燃烧也可能腐朽,我不能腐朽,我愿意燃烧起来!怎么样?背得没错吧?哈哈,这话说的太有道理了,我第二次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就是这句话天天在我脑子里转悠,让我勤奋,让我无所畏惧。小广这家伙厉害,这都是他教的我,这家伙简直可以当教授了,满腹经纶,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可惜他不混社会了,不然……算了,最后也瞎鸡巴‘呱唧’了,唉,想起他我更难受。”

“远哥,后来你又进了监狱?”

“又进啦,”杨远淡然一笑,“被人逼的,谁愿意串亲戚似的整天往这里跑?”

“那么你这是第三次进来了?”我吃惊不小。

“第三次,呵呵,这次恐怕很难出去了,"杨远眯起了眼睛,“不过我有预感,哥们儿死不了。”

“对,我也有这个预感!”这是真的,我真的有这个预感。

杨远把双手一下子套上了我的脖子:“哈哈,这次要是出去,我准备带着你混,来他个天翻地覆。”

我畏缩了,我不敢涉足他们那种生活:“远哥,不是我害怕,我……”

杨远猛地扭了我的脖子一下:“想多了吧?这次出去,我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燃烧!”

原来我误会了,其实我不应该误会的,从他以前的那些话里我早已经听出来,他厌倦了那种生活。

停了一会儿,杨远把胳膊从我的脖子上收回去,看着漆黑的窗外不说话了。

我受不了这种沉闷,开口说:“继续咱们的故事?要不你先讲讲第二次劳改的故事吧。”

杨远还是不说话,我拽了他一把,他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啊?哦……继续,刚才讲到哪儿了?”

我说:“你说到从济南回来,李俊海他们在你办公室里喝酒。我的意思是先讲劳改的故事……”

杨远横了我一眼:“急什么?我还没在外面玩儿过瘾呢。”

那天我一进门,屋子里的人就炸了营,他们好象觉得不应该背着我在这里喝酒,一个个尴尬地站起来看着我发呆。那几个人除了一个叫朱胜利的看着面熟,其余的我都不认识。把天顺招呼进来后,我一一冲他们点了点头,转身问李俊海,这几个兄弟是哪里的?李俊海也很尴尬,告诉我说这几个人是他以前的兄弟,现在都帮他在西区市场干活。朱胜利靠过来想跟我套个近乎,我装做没看见他,绕过他坐到了我的椅子上。我的心里有一丝不快,这么晚了你们跑我这里喝的什么酒?当着大家的面我又不好表现出来,冲大家笑笑说:“兄弟们辛苦了,继续,我坐会儿就回家。”

那几个人不好意思喝了,纷纷往外走,我也没拦他们,让李俊海去送送大家。

李俊海出去以后,我问刘三:“这帮兄弟都是本市的?”

刘三说:“那几个老的是,那几个年轻的是东北的,以前海哥‘拉杠’的时候认识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敲诈小广的那个叫金成哲的,这个金成哲不会也是李俊海的人吧?

“老三,他们里面有没有朝鲜族的人?”我随口问刘三。

“没有,全是黑龙江的,朱胜利他们老家的。朱胜利以前是小广的人,你应该认识的。”

“他不是回老家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也不清楚,这事儿你得问海哥,”刘三话来得很快,“海哥也是,他又不是不知道你跟小广……”

“我跟小广没什么,”我挥挥手,“以后少喝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不好。”

说到小广,我突然就想到了董启祥,也不知道他在那里过得怎么样……我早就应该去看看他的,一来是冲他当年在监狱时候对我的照顾,二来是我还想问问他打听没打听出来那个敲诈小广的人背后是谁,可是一直也没抽出时间来。没受伤之前我问过胡四,胡四说他去看过董启祥,问董启祥打听出来了没有?董启祥说,小广这小子根本不说正经话,跟他兜圈子呢,问他,他就一口一个祥哥老糊涂了,不该问的乱问。董启祥也没辙,只好托人去找金成哲,金成哲更扯淡,一口咬定是受了我的指派,问急了就装神经病,说他全记不起来了,有本事让杨远自己来跟他对质。我他妈怎么跟你去对质?我有那个机会嘛……想到这里,我苦笑了一声:“这他妈算什么事儿嘛,间谍战啊。”

刘三不明白我笑的意思,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扭着身子装醉汉:“远哥,刚才我们大家商量过了,你就是一面战旗,你要是往哪里一指,我们就往哪里冲……你说句话,我们就成了你的子弹,打他个落花流水……”见我眯着眼睛看他,他开始不自在起来,“远哥,芳子让我治得服服帖贴……我跟她说了,远哥是个干大事儿的人,你别老是……”

“别叨叨这些了,”我打断他说,“我走了以后,芳子是怎么说的?”

“咳,”刘三来了精神,“我是干什么的?我这三寸不烂之舌一开口她就败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从你们家走了吗?”我很担心,害怕她一怒之下不知去向。

“没走,刚才还从我家打来电话问你为什么关机,我哪知道?我回答说,可能是你在火车上睡觉呢。”

我伸出手来想去摸电话,手刚触到电话就缩了回来,不知道拨通电话我应该跟她说点儿什么。明天再说吧,我打定了主意,在这里美美的睡上一觉,明天就带她出去玩玩,天塌下来我也不管了,我总不能整天生活在压力之下吧,我需要调节一下大脑了,不然非崩溃了不可。这里的事情就暂时交给李俊海了,就算我内心深处还不放心他,可我还是有这个心理,他是我磕头的把兄弟,我不能总是记他的仇,何况他这几天的表现让我感到了亲兄弟般的温暖。是他彻夜不眠的在给我陪床,是他为了救我,冒着极大的风险闯进孙朝阳的家。我知道他有许多毛病,可是谁没有毛病?我不是还为了屁大点事儿就把他从市场里赶走了嘛。就让他帮我照顾一下生意,我出去散散心,等我回来再动员金高回来,让金高帮我。一想到金高我就坐不住了,打开保险柜拿了一沓钱,绕出桌子拉着天顺就走:“跟我去趟医院。”

刘三舒了一口气,追出来问我:“你不回我家睡觉了?”

我没有回头:“一会儿我回这里来睡,你也别回去了。”

刘三嘿嘿笑道:“怕我回去把你马子收拾了……嘿嘿,我敢嘛,我还想留着鸡巴撒尿呢。”

“杨远,你要去哪里?”李俊海从黑影里转了出来。

“我跟天顺去看看金高……”

“这么晚了去干什么?下午我去过了,没事儿,他睡得像头死猪。”

“他伤在哪里?”我站住了。

“大夫给我看了片子,手腕子骨折了,肋条裂了点儿纹,养几天就好了,这样的伤你又不是没受过。”

看来没有什么大事儿,但是我必须去,我要亲自去看看他的伤势,亲自问问他是怎么知道我在孙朝阳那里的。我坚信金高还会回来的,因为他放不下我这个兄弟。李俊海好象刚才是在黑影里撒尿,边提裤子边上来拉我,让我回铁皮房商量商量买冷藏车的事情,冷藏设备都开始安装了,工人也找好了,就差一辆冷藏车了。我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往后推他一把道:“你把钱数算好了,工人暂时不需要,让花子从他那里找几个顶事儿的先去上班,其他的回头再说。”

李俊海往里走了几步又回来了:“我跟浙江那边联系好了,九成新的车,八万。”

这个价格太贵,我哪来那么多钱?我不耐烦了:“明天跟花子说,先从他那里匀一辆用着,就这样吧。”

李俊海不满地说:“哪那么简单?100吨的容量,没有几部车和几个懂门儿的工人怎么办?好象买卖不是你的。”

我转回来,摸着他的肩膀说:“别着急,什么事情都得一步一步的来,着急没用的。”

李俊海顿了顿,无聊地摇了摇头:“你先忙去吧,谁让我是你哥哥呢?”

拉着天顺刚走到门口,李俊海又追了出来:“慢走,胡四和林武下午来找过你,真他妈要命。”

我知道李俊海跟林武闹过矛盾,心里难免不爽,就笑道:“呵呵,跟他发生冲突了?”

李俊海攥了一下拳头,猛出一口气:“操,那是个膘子,我跟他发生的什么冲突?他在这里开了枪……”

我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攥紧了插在后腰上的枪:“什么?他跟谁又闹上了?”

李俊海怏怏地哧了一下鼻子:“别紧张,这个大膘子耍了一场酒疯。”

李俊海悻悻地说:“下午我刚从医院看金高回来,胡四和林武就每人捧着一大束花来了,问我蝴蝶什么时候出的院?我就照实跟他们说了。胡四放下花想走,说是要去你家陪陪你爹,一转身找不着林武了。胡四说,林武这小子又喝多了,让我派人到处找找,怕他在这里惹事儿。我刚出门就听见林武在骂街,说满市场没有一个好东西,逼着阎坤的一个伙计让他说出来阎坤藏在哪里?那伙计说不知道,林武就从怀里抽出了一把猎枪,一脚把人家踹倒,朝着棚子顶就是一枪。胡四吓傻了,拿着一根拖把就上去把林武的枪打掉了,抓起枪拉着他就跑。后来警察来了,调査是谁开的枪。满市场谁不认识林武?警察直接就去了胡四饭店和林武的家,也不知道抓没抓着他。晚上,警察又回来了,问我你去了哪里?我说去广州上货去了。警察说,让蝴蝶回来以后去一趟分局。我说,杨远不是不准备告阎坤吗?人家说,这个案子不属于自诉案件,属于刑事案件,不告也得处理。我估摸着,警察想通过这事儿挖出点什么来……”

“挖他妈了个逼?”天顺跺了一下脚,“人都差点儿让他给捅死,还想怎么

样?”

“天顺你不懂,”李俊海继续说,“我就对警察说,人家杨远都跟阎坤私了了,还处理什么?”

“你这话不对,”我一怔,“这就证明我见过阎坤了,节外生枝嘛……”

“我那么傻?”李俊海说,“我说你跟他家里人接触了,他家里同意,这样的事不应该再处理了吧?”

“操,”我说,“你还不如说是阎坤正当防卫呢,我伤了他跑了,完事儿。”

李俊海被我逗笑了:“你可真想得开啊,哈哈,行,你自己看着办吧,这事儿主要在你。”

我拍拍李俊海的胳膊,轻描淡写地说:“你放心,我懂法律,他们这是在吓唬我呢,回去吧。”

李俊海边转身边嘟囔了一句:“自己小心啊,这世道吃人呢。”

半夜的空气很粘稠,似乎不是在流动着,吸进鼻孔像一坨坨的棉花,让人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月亮倒是明亮得很,挂在树梢上像一只镀了银的锅盖,月光从树梢上投下来,洒了一地班驳的影子。我低着头走在月光下,感觉这—地的树影像是一个个经过伪装的陷阱,一不小心踩上去会再也爬不出来。“天上没有焰饼,地上有很多陷阱”,我记得这是在劳改队的时候,胡四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当时我还笑话他,我说四哥你是不是被人折腾怕了,哪那么多陷阱让你钻呢?胡四说,我还不是吓唬你,这世上的陷阱无处不在,除非你永远呆在婴儿状态里长不大,不然你就等着钻吧。现在我可是赞同他这句话了,我感觉我走过的路和我正在走的路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陷阱,迈过去的陷阱有的深有的浅,有的又变化出新的陷阱在前路上等着我往里钻……月光洒下的树影越来越朦胧,踩上去软绵绵的,让我不得不像受伤的狼那样一步一跳的走路。天顺拉我一把:“大哥,练舞蹈啊,当心让人家把你当神经病抓起来。”

我的心情他怎么会理解?我懒得跟他解释,继续跳我的舞,感觉自己轻得都要飘起来了。

天顺好象觉得很寂寞,拉拉我说:“远哥,我老是在琢磨这事儿,得想办法把广元给运回来,不能埋在外面。”

我早想过这事儿,可是眼下怎么运?找死?以后再说吧,我看看他,没有说话。

天顺还在絮叨:“要不咱们去把他挖出来,就地烧了,把骨灰拿回来,给人家送到祖坟里去。”

这话说得太让我不快,我站住了:“顺子,我希望你别在我跟前提这事儿了,我有我的打算。”

“那好,”天顺垂下了脑袋,“我就不管了,我只负责给广元报仇。”

“你是越来越不听话了,”我郁闷地说,“你的眼里还有我吗?广元不是我的兄弟?还需要我说多少遍?”

“我就不是广元的兄弟了?”天顺也上火了,“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必须亲手杀了杀广元的那个人!”

“好了好了……”我无力地叹了一口气,“你厉害,你厉害,你去杀吧,别被人家杀了就行。”

“那你告诉我,是谁杀了广元?”

“兄弟,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拉着他慢慢往前走,“小杰和常青正在办这事儿,已经差不多了,不需要你。”

“这话我不爱听,”广元一把将我拽到了一棵树下,“我在你们的眼里是个脓包?为什么不需要我?”

这小子的脑子太乱了,我必须好好跟他说。我拉他蹲下,拿出小时候我爹教育我的口吻,苦口婆心地开始了说教,我说,我的好兄弟啊,咱们在这个节骨眼上千万不能毛愣,你想想,孙朝阳既然敢派人去杀广元,就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小杰、常青,甚至我,都在他杀之列,那天他们为什么没有杀了小杰和常青?因为他们没有机会,也就是说,小杰和常青比他们要厉害那么一点儿。他们只成功了一半,但是也给自己的脑袋上立了一把刀,小杰和常青是不会放过他们的。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杀你?因为他们不知道还有你也参与了这件事情。这么一来,就可以分析出来,孙朝**本就没抓到大牙他们,如果抓到了,大牙是抗不住折腾的,他立刻就会把你供出来。所以,你在这个时候冒冒失失的去报什么仇,那就等于一下子把自己暴露在他们的眼前,你总不可能一次就把仇全报了吧?只要你一次不成功,就有可能反被他们抓了,那样就全乱了。兄弟,听我的,你杰哥他们现在成了亡命之徒,什么都不在乎了,他们在暗处,孙朝阳在明处,要报仇很简单,根本不需要你的帮助,你应该老老实实的跟着我做生意,等咱们赚了大钱,我敢保证他们跟咱们一样能过上好日子,无非就是轻易不敢回家罢了,这有什么?好男儿志在四方……

天顺被我说得晕头胀脑,一个劲地掰指头:“很乱啊,很乱啊……我就这么闲着?”

掰指头的声音很难听,我拉开他的手说:“闲不着,咱们在明处跟姓孙的干。”

天顺似乎有些明白:“那我就听你的。”

我放心了,拉他站起来,用力抱了他一把:“这几天别出门,还是在家等大牙的消息,一联系上就告诉我。”

“还在家里啊,”天顺皱起了眉头,“我都快要憋死了,你不是说让我跟着你吗?”

“我改主意了,”我笑道,“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在家里呆着也是革命工作。”

“那就这样吧,”天顺迈不动脚步了,不停地打哈欠,“我想回家,太困了。”

“行,你回去吧,千万听我的,你哥哥担不起心事了。”

天顺走到往他家方向走的路上,大声说:“远哥,你多保重,也替我问候金哥!”

我摆摆手让他走,转身走上了通往医院的路,眼前老是晃动着金高那张冷峻的脸。

月亮已经偏到了西边,又高又远,像是一面没擦干净的镜子。

我没有见到金高。找到他住过的病房的时候,一个护士告诉我,他傍晚的时候就走了,是他一个姓牛的表哥来接他出院的。我问护士,他受得伤厉害不厉害?护士说,按说应该住几天院,不过回家养着也没有什么大事儿。

我疲惫地蹲在医院门口,望着满天星斗出神,脑子里空****的。

不知道从哪里刮来的一阵风将地上的一个塑料袋吹起来,骨碌骨碌地往前滚,像只奔跑的刺猬。

远处有火车驶过的声音,让这个夜变得更加深邃。

我幻想着这辆火车载着我去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我在那里远离了周围的一切,悠哉优哉。

不知不觉我蹲到了天色微明,一群小鸟开始从树上飞下来觅食,它们似乎没有看见不远处的黑影里还蹲着一个人,脑袋一点一点的啄地下的沙子。偶尔有汽车嗡地驶过,它们便扑拉拉飞上树梢。我该回家了……我想我爹和我弟弟了,我不知道在我走的这几天里他们生活的怎么样,他们是否还能记得家里还有我这样一个人。也许是蹲得时间长了的原因,我往起站的时候,—下子跌到了,小腿以下像是爬满了蚂蚁,又疼又痒。歪着脑袋往四周看了看,没有人,我索性仰面躺在那里等腿上的那些蚂蚁逐渐散去。头顶上的树枝上站了几只麻雀,它们看见了我,唧唧唆喳一阵交头接耳,好象是在笑话我,大家快看,这个人犯了神经病了,大清早的在那里躺着呢。我用口哨跟它们打招呼,它们不理我,哗地散开,箭一般扎进了已经泛出鱼肚白的天空。我坐起来,无聊地点了一根烟,抽一口就觉得舌头发涩,嗓子眼里也有些想呕吐的感觉,我丢了烟,用双手按着膝盖站了起来……我要回家了,我太累了,我想睡觉了。

路上的一家超市已经开门营业了,我走进去买了一个旅行包,挑了一些广东产的食品,又给我爹买了几瓶好酒,装做刚从南方回来的样子,大步往家里赶去。刚拐进我们家的胡同,我就听见了我爹的声音,他在招呼我弟弟,他说,二子别磨蹭,我这么大年龄了跑得都比你快。我循声望去,我爹精神极了,他穿着一身洁白的运动服,站在薄雾弥漫的胡同头上,一颠一颠的原地跑步,他的头顶上在冒着淡淡的白气,我分不清楚那是雾气还是从他头发里散发出来的热气。我弟弟边答应着边从院子里跑出来了,他边跑边系着运动裤上的裤带:“别吹牛,我一直就跑得比你快。”

“二子!”我抱着旅行包使劲喊了一声。

“哥哥?!爸爸,我哥哥回来啦——”我弟弟猛地站住了,他好象不敢往我这边跑,扭着头喊我爹。

“在哪里?”我爹把他挂在脖子上的眼镜戴上,来回看,“没人啊……二子,不许玩儿赖,来追我呀。”

“真的!”我弟弟还站在那里不动,“你什么眼神啊……就在你前边。”

我突然发觉我爹的眼神又差了不少,以前像这么短的距离他是应该看见我的。

我没有说话,放下旅行包慢慢向他走去,快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笑了:“嘿嘿,我大儿子来家了。”

我默默地走过去抱住了他:“爸爸,我回来了。”

我爹似乎不适用我这套表达感情的方式,傻笑着推开我,倒退两步定定地看着我:“瘦了……”

能不瘦嘛,流了好几斤血呢……他妈的。

我拉起他的手,回头招呼我弟弟:“二子,回家,哥哥给你带礼物来了。”

我弟弟早已经把我的旅行包扛在了肩上,拽着胖墩墩的身子打开了街门。

我爹并不关心我这次出差去了哪里,一个劲地唠叨我长大了,应该稳重一些了,别整天为了那几个小钱什么也顾不上了,钱赚多少无所谓,关键是身体,年轻的时候不注意身体,临到老了毛病全出来了……“你看我,”我爹唠叨着就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年轻的时候注意体育锻炼,到现在体格还‘杠杠’的呢,刘梅说,大叔,你能活到一百岁。我说,一百才到哪儿?就我这体格至少活到一百零八……再看看你,年轻轻的面黄肌瘦,跟个抽大烟的似的。”

我像个抽大烟的?不至于吧……我这才记起来,从刘三家出门以后我就没洗过脸,没刷过牙,没刮过胡子,更没照过镜子。我让我弟弟去里间找来了他的镜子,刚拿到眼前就愣住了,这他妈的还是我嘛,说是个抽大烟的那是在表扬我,整个一个埃及木乃伊,还是法老他爷爷那个辈分上的。幸亏没顶着这么张脸去见芳子,要是半夜冷不丁进了门,不把她吓成神经病算她赚了。我不由得佩服起胡四来,人家胡四可真注重个人形象,无论忙到什么程度,洗脸刷牙,刮胡子整理头型,那是必不可少的程序。记得在监狱的时候,胡四的刹须刀坏了,又不喜欢用别人的,就砸了一个玻璃杯子,选了一块锋利的玻璃碴,将自己的脸刮得比镜子还光滑。“想要事成,先有造型”,这也是胡四经常念叨的一句话,这话很对,身为男人如果整天邋里邋遢的,不但别人看不起你,连家里的人都得“臭”你一顿。

我爹在一旁唠叨着,我就进了厕所洗脸,顺便把胡子刮了,头发也梳成了跟我爹一样的造型。

焕然一新地出来以后,我爹就笑了:“这还是我儿子,很听话。”

我把给他买的酒拿出来,一瓶一瓶地摆在桌子上,然后把旅行包往我弟弟的怀里一杵:“全你的了。”

我爹挨瓶的拿着酒看,边看边摇头:“全是高度的,不好,人家刘梅老是给我买低度的……”

我不喜欢他总是提那个刘梅,打断他说:“别人买的不香,你儿子买的才对味儿呢。”

我弟弟边往外掏着他的东西边打岔说:“姐姐也是咱们家的人,爸爸说她是我嫂子。”

你这个糊涂蛋,我想骂他一句,你愿意找一个你哥哥不喜欢的人当你的嫂子呀,看看我爹又忍下了。

我爹很会察言观色,听了我弟弟的话,停下手中的活儿,偷偷扫了我一眼。见我没有什么反应,我爹又抹开了桌子:“感情是培养出来的,你就说我跟你周阿姨吧,当初我们也没有什么感情,组织上给我们一介绍,我们俩不就成了?她对我的好你又不是没看见……现在呢,你就把我当成组织,我来给你们介绍。”我爹又扫了我一眼,“首先呢,你的工作不如人家,长相也不是什么美男子,刘老师呢,论学历比你高,论工作比你强……别走啊,回来……”

我已经躺到了我的**,我爹跟迸来站在我的旁边叹了一口气:“唉,你这孩子啊……累了就睡吧。”

我用胳膊挡着眼睛,从胳膊下面看着我爹微微颤动的双腿,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该怎么办呢?

我爹走到他那屋把我年初给他买的鸭绒被拿来盖在我身上,摸了我的脸一下,蹒跚走了出去。

我爹这是中了那门子邪?他为什么偏偏看上刘梅了呢?她有什么好的?一张扁脸跟个火烧似的,镜片厚得像酒瓶子底,心眼儿还那么多……关键是你儿子跟她不来电啊,将来结了婚整天没有话说,那还不得急死人?我理解我爹,在他的心目当中,女人就是应该有个好职业,有个好脾气,将来好本本分分的过日子。他瞧不起没有工作的人,尤其是没有工作的女人。记得在我刚上班的时候,我爹的一个同事在我家跟我爹闲聊,聊着聊着那个人就哭了,他说孩子他妈因为偷了厂里的一块布被厂里开除了,他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和双方的老人,很难,家里连吃饭都成问题了。等那个人走了,我爹就靠在墙角上直叹气,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反正当时我觉得没有职业是活不下去的,也许我爹跟我的想法一样。他也知道我跟芳子的事情,他断定芳子是个好吃懒做的女孩,既没有职业也不会过日子。

脑子迷迷糊糊的,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哪天等我爹高兴了,跟他好好谈谈,告诉他我不喜欢刘梅。

我做梦了,我梦见我结婚了,我爹拉着我弟弟冲我直笑,小杰也来了……站在我旁边的新娘是刘梅。

梦中我就知道这是在做梦,我想醒过来,可是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想喊也喊不出来。

我感觉到我爹在拉我,他在喊:“怎么了?你哭什么?醒醒,醒醒……唉,这孩子太累了。"

我孤独得要死,我知道我爹和我弟弟都在我的身边,可是我的心依然在悬着,它犹如一只飘在半空的气球,没有线拴着它,它就那么随风飘摇着。胸口闷得厉害,我想喊叫,可是我不敢喊,我不敢给我爹增加一丝忧虑了。我憋着,浑身都麻了,我感觉自己整个人在一点点地膨胀,就像小时候我看见一个杀猪的人在猪的后腿上割了一条口子,用力地往里吹气一样,我也在慢慢变成一只人形的气体。我的脑子仿佛离开了自己的肉身,看着这个人形的气体往天空里面钻,旁边的乌云犹如滚滚的浓烟,一瞬间就让我看不见了……我发现,没有比想喊又喊不出来更可怕的事情了。

在监狱的时候,我有过想喊喊不出来的经历。记得那是在我刚刚下队没有多长时间的时候,我们组有个叫周费劲的结巴在胡乱骂人,我正睡觉被他吵醒了,一怒之下骂了他一声,他发火了,抓起一根拖把就向我扑过来。我没有防备,被他一拖把捅在肋骨上,疼得我一骨碌就从上铺扎了下来,像狗一样匍匐在地上,那个狼狈啊。他还在打我,我忍着剧烈的疼痛,把他扑倒了,那五在旁边给我递了一个马扎,我抡起来,没头没脸地砸他的脑袋,等队长赶来把我拷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昏死过去了。我被押去了严管队。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困极了,想睡觉,被同犯“戳”了。等我从值班室里被拖回监号的时候,我说不出话来了,我以为我的气管被他们给捏碎了……想喊,可是除了发出蛇一样的嘶撕声,我没有听见一声我应该听见的声音。我对这种嘶嘶声的印象特别深,现在想起来都感到恐惧。

此刻我知道,我可以发出啊啊的声音,可是我不能喊,因为我不想让我爹和我弟弟感到恐惧。

我爹的手很温暖,他蹲在我的床下边,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烫,这种感觉很异样。

我没有睁开眼,我害怕与我爹那只昏花的眼睛遭遇,我感受着我爹的滚烫,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真的发生了,我看见我爹像搂一只小猫那样紧紧地搂着我弟弟,老泪纵横。

那天我一觉睡到了天黑,醒来的时候精神极了。我爹在厨房里忙碌着炒菜,我弟弟站在我爹的身后,边哨着一根黄瓜边哼哼唧唧地唱歌:“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

我站在门口看了一阵,走过去拍拍我爹的胳膊:“老爷子别忙活了,我请你出去吃。"

我爹转回头呸了一声:“显摆你有钱?有钱给我攒着,我还等着你养老呢。”

我给他解下围裙,嘿嘿笑道:“没问题,不是跟你吹,你儿子现在的钱就可以养活你三百年,走吧。”

“那你也不要乱花,”我爹停了手,把我往旁边一扒拉,对我弟弟说,“今天咱们吃你哥哥的?”

“我不喜欢吃别人做的饭,”我弟弟说,“外边的还不如爸爸做的好吃呢,我不去。”

“傻了不是?”我爹摸了摸我弟弟的脑袋,斜我一眼难得你哥哥回家一次,就算你可怜他。”

“哈哈,这话说的……”我的心里暖阳阳的,出门把我爹已经炒好的几个菜用一张纸盖上,回屋穿衣服。

穿好衣服出门的时候,我听见我爹小声对我弟弟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儿?陪陪你哥哥。”

我的心一热,一时对自己在这个家庭里的位置很茫然……

我知道我爹不喜欢吃那些所谓的高档菜,以前我请他出去吃饭的时候,他总是抱怨花钱多还吃不饱,所以我干脆带着他和弟弟去了胡四饭店。胡四正坐在前台跟一个服务员聊天,见我来了,大声喊:“我操,俺爷爷来啦!”

我当胸推了他一把:“少他妈套几乎,我哪有你这么丑的孙子?”

胡四刚想跟我掂对几句,一眼看见了我爹,拽开我就奔了出去:“哎呀,大爷你怎么也来了?”

我回头笑道:“还他妈大爷呢,你应该叫他老爷爷。”

我爹把我弟弟往跟前一拉,指着胡四说:“叫哥。”

胡四哈哈笑了起来:“好嘛,乱了辈分啦!二子,别着急吃饭,先杀两盘怎么样?”

“昨天你耍赖,我爸爸都看见了,你偷棋子儿……”我弟弟当真了,逼着胡四去找象棋。

“二子,先吃饭,"我拉回了弟弟,“咱们四哥的臭棋我就赢他了,还用你亲自出马?”

“老爷子,咱们吃点儿什么?”胡四撇开我弟弟,拉着我爹说杨远这小子不孝顺,疼花钱,看我的。”

我爹不跟他走,憨笑着说:“随便随便。”

我把我爹推到展示台那边,说声“挑喜欢的点”,转身拉胡四站到了门口:“林武怎么样了?”

胡四使劲撇了撇嘴巴:“操他娘的,整个一个膘子……跑了,管他呢,成市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我皱了皱眉头:“警察没来你这里?”

胡四大大咧咧地说:“来了,让我给‘呲’出去了,关我鸡巴事儿?”

“四哥,这样不好,”我说,“林武还不是为了我才那样的?你不能不管他。”

“管了,不管他早被人家抓了,”胡四瞪着我说,“我全给他打点好了,要不就他那脑子早他妈完蛋了。”,“这么说警察不会找他了?”

“你以为公安局是我家开的呀胡四乜我一眼道,“找,不过他躲避一阵也好,我都安排好了。”

我放心了,捅他肚子一下,笑道:“你行,到处都是哥们儿。”

胡四笑得很放肆:“哈哈哈哈,困难吓不倒英雄汉,这才到哪儿?你那边怎么样?需要我帮忙吗?”

大的困难都过去了,暂时还真不需要他,我随口说:“会说话不会?我比你差很多吗?呵。”

胡四回头招呼了一声“给老爷子找个好房间”,转头说:“找着阎八了没有?”

这事儿我还真不想让他搀和,笑笑说:“你别管了,你不是管这种小事儿的材料。”

“那我就不管了,”胡四将手里的烟头嗖地弹向一个灯笼,“孙朝阳那边呢?没找你?”

“找过了,净他妈的跟我扯淡,他怀疑我‘黑’他呢,闲着没事干了我……操,什么玩意儿。”

“我理解他,人到了总是吃亏的地步,难免就疑心大,”胡四感慨地嘟嚷道,“墙倒众人推啊。”

“哈哈,是这么个道理,”我拿起他的手拍了两下,“是你先推的,属于中坚力量。”

胡四抽回手,语焉不详地念叨了一句:“人心所向,岂是自身能够左右的?他倒了,大家都好。”

我赞同道:“是啊,就像一个失去了劳动能力的人,该退休不退休会让很多人不舒服的。”

胡四哼了一声:“那是,老而不死便是贼啊,所以大家都想让他退休,有的明枪,有的暗箭。”

我操,胡四这小子太精明了,暗箭这个词分明是在说我嘛,我觉察到他知道的不少。

胡四抬起头,望着朦胧的夜色叹道:“孙朝阳是只半死的老虎,谁惹了他,他也会冷不丁吼两声的。”

我觉得他这话里有话,好象极力想把我往里牵的意思……本来我就在这里面搀和啊,可我真的不想告诉他我在孙朝阳的身上都干了些什么,因为那

将牵扯到很多事情,这样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备不住哪个人的话头一歪,就出问题了。胡四接触的人很杂,又喜欢喝酒,话头一歪的几率更大,所以我坚决不能告诉他,哪怕为此得罪了他。

“不说这些没意思的了,”我扳着他的肩膀往里推,“回去喝酒,千万别让我爹知道我受伤的事儿。”

“哪能呢?”胡四苦笑一声,“让他知道了,天不就塌下来了?他会天天去市场看着你的。”

“你家老爷子还好吗?”我转个话题说。

“老妖精一个,活得比我还潇洒呢,天天泡堂子遛鸟儿,什么心事也没有。”

“那就好,”我边推着他往里走边说,“你家兄弟们多啊,谁都可以照顾他。”

“就是,他在我大哥家住着呢,不理我,嫌我给他丢脸,喝多了就骂我劳改犯。”

进了房间,我爹正在给我弟弟讲故事,好象是在讲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我爹说,大灰狼最不讲道理了,人家东郭先生把他救了,他还想吃了人家。胡四倚在门上,拍着巴掌笑道:“二子,那是说你哥哥呢,我救他,他吃我。”

我弟弟不知道胡四说的是什么意思,一脸天真:“我哥哥有钱,不是吃你,他会给你结帐的。”

我明白胡四是什么意思,心里蓦地就想起在监狱里他冒着蹲小号的风险帮我写申诉的事情,心里一懔。

胡四似乎是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勾着我的脖子把我拉到了桌子边:“二子,跟你开玩笑呢,你哥哥是个好人。”

我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胡四,尴尬地拉他坐下了:“四哥,二子脑子不够使的,别跟他开玩笑了。”

我爹不喝酒,胡四也不劝他,给我倒了一杯酒,小声说:“适当喝点儿没什么,我有数。”

睡足了觉,我的精神很好,感觉肝那里也不怎么麻了,我就跟胡四对饮起来,我爹不停地给我弟弟夹菜,看着我弟弟在狼吞虎咽,我爹惬意地笑,那种眼神甚至让我感到震撼。

我跟胡四胡乱聊着,有时候难免发些牢骚,每当说到对现实的不满,我爹就生气了,他老是这么一句话:没有共产党你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别不知足了。胡四就像鸡琢米那样的点头,对对,大爷说得太对了,没有共产党就没

有新中国,是共产党率领工农子弟兵推翻了暗无天日的旧中国,我们劳苦大众才过上了今天的幸福牛活……

这顿饭一直吃到了晚上十点多,我想走,没等开口,胡四就冲我使了个眼色。

我知道胡四有话要对我说,就出门打了个车,让我爹和我弟弟先走了。

回来坐下,胡四笑眯眯地盯着我说:“真幸福啊你,事业家庭双丰收啊。”这小子又想说什么?除了我爹还硬硬朗朗的,我弟弟还精神着,我哪里还丰收了?我冲他胡乱一笑。

“小子,失身了吧?”胡四暧昧地看我一眼。

“我操,你是这么个意思啊,”我恍然大悟,“你才失身了呢,哥们儿还是童男子。”

“不说实话,”胡四咕咚咽了一口酒,“人家芳子在我这里呆了一天,什么都告诉我啦!”

“她到你这里来了?”我后悔不迭,怎么把她给忘了呢?

我爹走了,胡四就喝得很快,所以醉得也很快,说话有些语无伦次:“装,你他妈跟我装,把一个黄花大闺女给收拾了还在这里跟我装处男……我就纳了闷了,你说我哪一点对不住你了?远的不说,就说你从劳改队里出来,我胡四第一个给你接风,你缺钱,我他妈二话不说,给!还不带说个还的……砸他妈黄胡子,你倒是一下子竖起杆子来了,我呢?我得到了点儿什么?别跟我吹胡子瞪眼的,哥哥我心里亮堂着呢。你砸了黄胡子,一拍屁股走人了,后面那些擦屁股的事情还不都是我来替你办的?你以为人家黄胡子白让你砸?黑的他不敢,可是你知道他找了多少次白道上的人?全是我替你压下的,办这些事情不花钱?我胡四曾经对你提过吗?没有!我他妈默默无闻的在背后支持你……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得到了你跟我玩脑子……你他妈真好意思的你,竟然,竟然连操个逼的事儿都藏着……”

“去你妈的!”我被他这一顿胡言乱语搞得无地自容,“我他妈是你说的那种人吗?”

“好,不赖,”胡四把酒杯冲我一晃,“骂我,好,骂的好……”

“我骂你了吗?”我有些糊涂了,“没有吧?我只记得刚才你一直在骂我。”

“你不该骂吗?”胡四把那杯酒倒进嘴里,大口地往外喷着气,“我他妈还要骂你,怎么了,连我都想砸?”

我猛地攥紧了拳头,长这么大我还没被人当面骂过呢:“你再骂我一句试试?”

胡四停止了喷气,不相信似的看着我:“蝴蝶,这真的是你吗?”

我承认,那一刻我真的有些失去了理智:“是我,你跟我讲道理可以,但是不许骂我。”

胡四把两只手拿到眼前,一下一下地往外推着:“好,好好,我不骂了,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