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四不在,我问吧台上的一个小姐,胡老板去了哪里?小姐说,一大早就出去了,好像跟几个朋友钓鱼去了。我说我是他的朋友,叫杨远,你能不能帮我联系上他?小姐看了我一会儿,问,你就是二子他哥哥吧?我笑道,是啊,以前我经常来这里的,你们那个领班,就是林武的对象跟我也很熟的。那个小姐吃吃地笑:“你说的是马姐吧,她跟林武哥结婚了,五一刚结的呢。”说着拨了一串电话号码,“四哥的手机号经常换,这个新号码才十来天呢……喂,是四哥吗?杨远找你。”把电话递给我,嘻嘻地笑。我拿过电话,没等开口,胡四就嚷嚷上了:“蝴蝶?真的是你吗?又越狱了?”我骂了他一声,正色道:“我提前了十个月,谁也没告诉。你能不能回来一趟?我找不着金高和我弟弟了。”胡四好像在跟旁边的人解释,我听见他用一种兴奋的声音对大家说:“我得走了,今天不能陪你们了,我兄弟回来了,对,是杨远,提前释放了……喂,蝴蝶,先自己找个地方洗洗澡,把自己弄干净些,我最多两个小时就回去了。”我没有说话,直接挂了电话。

“林武经常来吗?”我问那个小姐。

“最近不大来了,结婚了晚上就在家陪老婆嘛,马姐也不在这里干了,另开了一家饭店,林武有时候去帮忙。”

“麻烦小姐再给林武打个电话,让他来。”

“蝴蝶大哥,别喊我小姐,这个称呼不好,我姓王,叫我小王就行了。”

小姐,多好的一个称呼现在竟然变了味,我笑道:“那好,小王。麻烦你再给林武打个电话。”她在拨电话,我随口问道:“我对象,就是你张姐,她经常来吗?”小王说,以前经常来,这阵子不大来了,人家生意那么好,脱不开身呢。小王说,芳子健身房的生意好极了,她也很会做生意,经常在电视台打广告,中山路那些霓虹灯路牌几乎都让她给占了。这个我相信,芳子去接见我的时候经常吹嘘,有一次她开玩笑说,林武在她那里当了一阵教练,根本说不出个道道来,后来被芳子开除了,连工钱都没给他,芳子吓唬他说,有个练胸大肌的把胸大肌练到背上去了,远远一看跟个罗锅似的,人家要起诉他呢。林武让芳子请他吃了一顿涮羊肉.灰溜溜地走了。话筒里传出林武的粗门大嗓:“谁找我?胡四?你娘的,怎么不说话?”我一把抄起了电话:“林武,是我,你大爷。”

那边一怔,好像没有反应过来:“谁?谁大爷?我啊,是你!你不在监狱里

呆着,跑到胡四那里去干什么?”

“我今天出来了,到胡四这里先报个到,你在哪里?安排一下就回来,我挺想你的。”

“好,我马上回去!”林武啪地挂了电话。

我点了一根烟坐到大堂边的沙发上,看着门口的一缕阳光发呆。

想起了芳子那年离开我以后的背影,我站在她的后面大声喊,芳子,我错了,你回来!可是她一直跑,在那个夜色朦胧的夜晚。直到她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其间的大段生活,对于我始终是一个空白……我不敢去想她离开我以后的那段生活。我记得我曾经发誓要让吴胖子尝到苦头,要让他永远记住一个道理,我杨远曾经爱过的女人,不管是否她自己愿意,都不可以让别人沾着,我也发誓永远不理芳子了,可是以后我实在是忘不了她,她融化在了我的血管里,只要我还活着,她就不会从我的血管里消失。

“杨远,在哪儿呐!”林武一步闯了进来,“还真是你!”林武风一般冲过来,一把抱起我,就地转起了圈,“终于又在外面见着你了!”我推开他,倒退几步,打量了他几眼,当胸给了他一拳:“还是那个样!好,高兴。”林武回头冲小王诈唬了一声:“还愣在那里干什么?吩咐厨房上菜!”不由分说,拉着我就进了一个单间,“妈的,这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咱哥们儿又走到一起来了……唉,不过这下子老了,我虚岁都三十了,眼看要当孩子他爹了。不说不愉快的了……出来以后直接来了这里,没回家看看?”我说:“回家了,家里没人,对门老孙说,我家好几个月没有人去了,我正想问你呢,金高和我弟弟呢?”

林武皱紧了眉头:“我和胡四去了好几次也没见着他,去他家里找也没人,他去哪里了呢?按说他应该说一声啊……也许是他不知道你快要回来了,先去别处住着了。别担心,金高大小也是个玩儿社会的,自己办事儿自己有数,先别管。”我拉他站了起来:“拉我去老牛家一趟,也许老牛知道他去了哪里。”林武想了想:“不用亲自去了,我这里有老牛的电话。”说着拿出电话本翻了几下,快速拨了牛玉文的手机,“牛哥吗?我是林武,金高在不在你那里?”

牛玉文说,我在外地出差,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好像在外地吧,三个月之前他说他要带杨远他弟弟去外地,好像是去威海……那天我喝多了,也没大听进去,回来我问问一起喝酒的就知道了。林武问:“当时谁跟你们一起喝的酒?”牛玉文说,也是个外地人,说了也没用,你又不认识他。

我接过电话,对牛玉文说:“牛哥,是我呀,我是杨远,我回来了,我想马上找到我弟弟,你能不能找到那个外地朋友,问问金高去了哪里?”老牛先是吃了一惊,然后自责他没有能去接我,最后说:“我马上跟那个朋友联系,让林武幵着机,随时等我的消息。”我明白了,金高这小子可能是在这里被李俊海折腾得不轻,暂时去了外地,那就耐心等待牛玉文的消息吧,我说:“你快点儿啊,我想弟弟想得不行了。”牛玉文让我挂了电话,他说要马上打电话。

收起电话,林武问我,通知胡四了吗?我说通知了,快要回来了。

林武盯着我看了一阵,微笑道:“老四打你弟弟这事儿已经过去了,千万别再提了啊。”

尽管心里很别扭,我还是下了决心,这事儿绝对不提了,容易伤感情,我说:“不提了。”

“祥哥没跟胡四在一起?”林武问。

“胡四没说,祥哥经常来这里?”

“以前天天泡在这里,最近筹办夜总会的事儿。是老四投的资,祥哥没钱,老四也不想跟他玩儿股份的。”

“那好啊,弟兄们有地方玩儿了,祥哥干这个肯定没问题。”

“轰动了,轰动了,祥哥一出来就高朋满座,老四给他接风的时候,汤勇、老庄、周天明他们全来了,面子啊。”

“我听说了,祥哥去接见我的时候都说了,听说老辛也来了,胡四没给他好脸,他喝了一半就走了?”

“别提他了,老四现在的脾气也变了不少,不高兴爱谁谁。”

“应该啊,胡四现在是老大了嘛。”

“有个叫吴振明的也经常来,现在跟着祥哥呢,听说是你培养出来的兄弟?妈的,跟我长了一个模样。”

“哈哈,他的外号也叫体格,今天就不找他了,以后再跟他联系,那小孩儿不理解”。

林武又责怪了一阵我眼里没有兄弟们,出监狱这么大的事儿也不提前说一声,就摇着头不说话了。我问他,你还在照顾着客运这边的生意?林武说,我不去怎么办?老四根本忙不过来,你又在里面,老七和兔子他们早被老四撵回家了,现在的生意也一般,车没增加,还是那两辆面包,再跑一阵就好“退休”了。明天我拿账本给你看看,你跟老四算算账,我也就完成任务了,不干了,回家帮我老婆干饭店去。我说,别说不干就不干啊,再坚持几天,我考虑考虑干不干了再说,如果我不想干了,你再退休不迟。林武说,反正我是干够了,干这行没意思,啰嗦事儿太多。还有,严盾不在派出所干所长了,他调到刑警大队当副大队长去了,风风火火的,几乎没怎么见到他。

说着话,外面就响起了胡四的声音:“杨远呢?小王你怎么搞的?应该先给你远哥弄几个菜呀。”

我推门出来了,胡四打扮得跟个渔民似的,一身下海的装束,还戴着一个草帽。

我大吼一声:“土财主,你怎么才回来?祥哥没跟你在一起?”

胡四哈哈一笑:“他什么级别?不够格,哈哈……我让他在工地上干活儿,一会儿再找他。”

我说:“不着急找他,咱哥儿三个先聊会儿再说。”

胡四扔了手里的鱼竿,一把摔了草帽,扑上来给了我一掌:“太他妈不够意思了,要出来也不说声?”

我跟他解释了几句,拉他进了房间。

胡四在门口一犹豫,喃喃地说:“二子那事儿我做错了。”

林武横了他一眼:“你这就叫自讨没趣,人家蝴蝶都不提这事儿了,你闲得慌了?”见我没放声,胡四走过来,边用一张湿巾擦着手边说:“你不懂,我了解蝴蝶,他不是不想提,他是有顾虑,怕伤了弟兄们的感情,我的意思是,不说明白了,将来更加伤感情,你先出去一会儿,我好好跟蝴蝶解释。”林武站起来,捏了我的胳膊一下:“别发火啊,老四也不容易。”我笑了笑:“发什么火?都过去了,林武一走,胡四就坐到了林武的位置上,脸冲着我说:“蝴蝶.可能你刚出来我就跟你解释这个有些扫兴,可是我必须在喝酒之前跟你讲明白了,不然喝了酒大家都控制不住。”我笑道:“还这么麻烦?谁控制不住?不就是为了个孩子嘛。”胡四不笑,依然绷着脸:“我控制不住这总可以了吧?”说着,眼圈竟然有些发红,“蝴蝶,你知道我这几年的难处吗?你在里面受罪,我在外面也不好受啊……别的不说,你家大叔走了以后,撒手把二子丟给了我,二子听话还好说,我不在乎什么受累,我在乎的是我受了累,你要理解我,可是你竟然打了我。咱们哥儿俩什么时候动过手?那不伤感情吗?”我有些激动,摆摆手说:“四哥,我承认那天我打你不对,可是前提是你打了我弟弟啊,他是一个痴呆啊……”胡四猛地打断了我:“杨远,你这个说法我不同意,那叫打吗?不错,我踹了他几脚,可那是教育,不是打!试想,如果当着一些生人,一个傻乎乎的膘子上来给你一板凳……”

我听不下去了,忽地站了起来:“胡四,你再说一遍我听听,谁是傻乎乎的膘子?”

胡四猛然一仰脸:“你弟弟不是个瞟子吗?”话音刚落,我的拳头就上去了。眼前什么也看不见,恍恍惚惚全是我弟弟被胡四踹倒在尘土里的样子。我弟弟大哭着找哥哥,而我这个当哥哥的在监狱里什么都不知道……我他妈的打死你这个混蛋!我的手很疼,我的膝盖和脚也很疼,桌子上的茶壶和茶杯全都没有了,它们变得粉碎,静静地躺在胡四的脑袋边上……我的眼前一亮,感觉有人踹开了门,我忽地跳开了,眼前的景象吓了我一大跳,胡四跟个死人似的躺在血泊里,林武站在他的头顶上,眼光散乱,喃喃地嘟囔:“完了,完了……”

这么快?记得大约只有一秒钟的时间,胡四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我不知所措地倚到了墙上,冷汗淋漓。

林武蹲下来,扶起了胡四的半边身子:“老四,还能说话吗?”

胡四艰难地摇了摇头:“送我去医院,我什么都不想说了……”

当时我就像一个做贼的人被人用探照灯钉在那里一样,满脑子都是糨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杨远,我要杀了你。”林武放下胡四,慢慢站了起来。门口站满了人,林武大吼一声:“都给我滚回去,这里是我们弟兄三个的事儿!”吼完,旋风般冲了出去。我突然清醒了过来,抱起胡四就冲了出去:“车呢?胡四的车呢?”小王似乎是吓傻了,战战兢兢地指了指胡四的裤腰:“在他腰上挂着。”一个胖子顺手摘下了胡四的车钥匙:“我开车。”

林武冲了出来,左手一把菜刀,右手一支军刺,我认识那支军刺,当年我曾经用他钉过黄胡子的手。

我一怔,把胡四给了旁边站着的几个人,转身冲林武冷笑一声:“什么意思?跟我玩命?”

林武猛地把菜刀砍在墙上,提着军刺进了单间:“有种你给我进来。”

我的热血又沸腾起来,想跟我玩儿野的?那我就给你点儿颜色看!我打了胡四不假,可是他这个当哥哥的先打了我的傻子弟弟!我杨远的弟弟不是被人用来发泄的!我昂首走了进去。林武站在墙角,手里的军刺闪着幽冷的光,他冷眼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杨远,我不想跟你废话了,人你已经打了,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事儿?”

“你说呢?”我冷笑道,“你不是已经想好了吗?”

“少跟我废话,你怎么知道我已经想好了?”

“你他妈的才废话呢,没想好你拿把刀想要干什么?耍无赖?”

“杨远,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真没想到你竟然是个白眼狼。”

“来吧,”我掀开衣服,露出肚皮,“往这里捅,不捅你是孙子。”

林武猛地举起了军刺,我以为他真的要捅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捏紧了拳头,我想等他冲上来的刹那将他摔到地上,然后好好教训他一顿,让他知道我杨远还保持着血性,我们老杨家还有顶梁柱,我们老杨家的人是不可以被人随便欺负的。那—刻,什么弟兄感情,什么江湖义气,在我的脑子里全没有了,有的只是我要为我弟弟出这一口气。没想到的是,林武把军刺举到半空,猛一闭眼,当地一声把军刺插到了桌子上:“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个兄弟了!”

我没有犹豫,上前一步将军刺拔了出来,重新递到他的手里,冷笑道:“怎么害怕了?来吧,捅我。”

林武掂了掂军刺,反手把它摔出了窗外,玻璃“咣”的一声碎了,留下一个参差的口子,裂纹犹如闪电。

我笑了,笑得有些轻蔑:“林武,你他妈真不是男人,刚才当众拿造塑,现在就剩下咱们两个,你就熊了?”

林武的脸涨得比猪肝还紫,嘴唇不停地哆嗦:“你行,你是个很可怕的人,我惹不起你,你走吧。”

“你让我走我就走?”直到现在我也搞不清楚,那时候我怎么跟个地痞一样,“我还没喝酒呢。”

“你自己慢慢在这里喝吧,我走了。”林武一侧他巨大的身躯,闪身出了门。

“哈哈哈哈,”我放肆地笑了起来,“外面的,给老子上酒!”

外面没有一丝声响。我狂笑了几声,突然像被人捏住嗓子似的卡住了,我怎么能够这样?!我都干了些什么呀!全身猛然一阵战栗,鸡皮疙瘩也出来了,监狱里胡四每一次去接见我的情景,刷地掠过我的眼前。我清楚地看见胡四迎着我走来,迈着他特有的八字步,一步一步像只鸭子那样晃过来,背景是漫天大雪……我突然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悲哀,连骂自己一声的兴趣都没有了。杨远,你不是人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曾经将心捧给你的兄弟呢?我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桌子,扭转身,疾步冲了出去,门口站着的几个人被我撞散了,咕咚咕咚倒了好几个。冲到门口的时候,我听见林武在后面喊:“把枪给我收起来,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情谁也不许插手!”我知道这一定是胡四的手下想对我采取行动,心里更加不是滋味,我这都干了些什么呀,刚一出来就打乱了计划,得罪了胡四,对我的将来非常不利!我跑到马路对面打车的时候,看见林武上了停在饭店门口的一辆黑色轿车,脑子突然—热:“林武,等等我!”

林武似乎没有听见,倒了倒车,嗅地把车开上了马路。我怔怔地看着渐渐远去的轿车,感觉自己孤单极了,像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淹没了。我站在这里干什么?等谁?等朋友?我还有朋友吗?等我弟弟?我弟弟在哪里呢?我的腿蓦地一软,扑通跪在了马路牙子上,膝盖疼痛欲裂。我把双手撑在地上,像一只狼那样嚎叫了两声,路人吃了一惊,全都站下了,看我的目光充满好奇。喊完了这两声,我的脑子清醒了许多,我用双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我想去医院看看胡四,我要当面向他道歉,哪怕他像对待一个仇人那样死命地打我一顿。我冲出门去,推着自行车就走。刚走上马路,腿还没蹁上车子,一辆黑色的轿车就贴着我的身边停下了,林武摇下车窗玻璃,面无表情地扫了我一眼:“上来。”我的心咯噔一下,你还是我的好兄弟。

我把自行车又推回了饭店门口,饭店玻璃门后面站着几个年轻人,虎视眈眈地瞪着我,我没好意思抬头。

坐进林武的车,我尴尬地笑了笑:“林武,什么也别说了,先去看看胡四,林武不说话,把车开得像飞。

车里的录音机在放着一首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歌,后来我才知道歌词是这样的:人生的风景,好像大海的风涌,有时猛,有时平,亲爱朋友你着小心;人生的环境,乞食嘛会出头天,莫怨天,莫尤人,命顺命歹拢是一生;一杯酒,二角银,三不五时嘛来凑阵,若要讲,搏感情,我是世界第一等;是缘分,是注定,好汉剖腹来参见,呒惊风,呒惊涌,有情有义好兄弟。唱歌的人沙哑着嗓子,歌声充满苍凉的悲壮,我竟然把最后一句听成了“无情无义好兄弟”,心里很纳闷,他这样唱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在笑话我无情无义,是个白眼狼呢?我彻底糊涂了。林武在医院急诊室门口将车停下,一句话不说,自顾自地下车进了急诊室。我的心空落落的,在车里愣了好久,才怏怏地开门下了车。急诊室门口站着胡四饭店里的几个伙计,大家没有一个理我的,他们甚至都不看我,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我孤单地走进了急诊室。胡四像个血人,躺在一张皮子**,他的脑袋破了,一个大夫在给他缝针。我想不起来我是怎么打的他了,估计我是用了什么东西,拳头是不可能打开口子的……林武默默地站在一边,不时拍拍胡四的胳膊。我忐忑着走到胡四的身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拿起他的手捏了一下:“四哥,我来了,对不起。”胡四睁开肿胀的眼,冷漠地扫了我一眼:“你走吧,让我静一会儿。”看着他苍白扭曲的脸,我的冷汗一下子出来了……什么是悔恨交加?那一刻的我彻底明白了这个词的含义。我放下他的手,拉了林武一把:“你能出来一下吗?”林武跟着我走了出来:“杨远,你到底是怎么了?”

他能跟我说话,这就证明我在他的眼里还没有彻底变成一个白眼狼,我痛苦地摇了摇头:“我糊涂了。”

林武叹了一口气:“实指望你出来以后大家好好交往着,可你这么一来……”我连烟都点不上了,心虚手也颤,恨不能找个老鼠洞钻进去:“我知道我错了,我该怎么补偿?”

林武帮我把烟点上,拍拍我的肩膀说:“别说了,这事儿我跟胡四解释,你先找你弟弟去吧。”

这时候我连找弟弟的心情都没有了,心一直在胸膛里面飘着,没着没落。

“你带我去找祥哥,我想把事儿跟祥哥谈谈。”

“找什么祥哥?你怎么好意思跟人家祥哥谈?祥哥跟胡四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跟祥哥的关系也处得不错,带我去,我必须见他,不然过了这个时候误会就大了。”

“你怎么跟祥哥解释?”林武悻悻地蹲下了,仰着脸看我,“还是我先跟祥哥说吧,”说着,摸出了手机,边拨号码边喃喃自语,“这事儿也不全怪你,胡四应该知道你对你弟弟的那份感情的,他应该好好跟你说话……喂,祥哥吗?我是林武啊,你能不能来‘七医’一趟?”那边好像在问有什么事儿,我一把抓过了手机:“祥哥,是我啊,杨远。”董启祥吃惊不小:“你不是还没到期吗?这就出来了?”我说,刚出来没几个钟头,在找我弟弟呢……把心一横,大声说:“祥哥,我把胡四给打了,你赶紧来医院一趟,我当面跟你解释。”董启祥的口气很平淡:“我就知道你会干这事儿,唉,你呀……好,我马上过去。胡四伤得厉害吗?”我说,皮外伤,在缝针。董启祥笑了:“老四这小子也有不对的地方,可是更不对的是你。在那儿等着,我当着胡四的面说你两句,让他消消气,不然以后没法相处了。”

蹲在地上抽了几根烟,胡四包着脑袋出来了,没有看我,冲林武说:“开车把我送回去。”

林武迎上去,绕着他转了好几个来回:“还是先别回去吧,在这里住上几天再说,你不是常说要活得仔细点儿吗?”

我走到他的对面,尴尬地说:“四哥,住几天吧……”

胡四还是不看我,对林武说:“那就住几天,我不像你皮糙肉厚的,我弱不禁风啊。”

林武嘿嘿笑道:“这倒是实话。蝴蝶,帮我扶着老四,我帮他办手续去。”

“杨远,你可真够朋友啊,”胡四终于跟我说话了,“这次过瘾了?”我的心百感交集,嗓子眼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那么望着他发傻。胡四无力地摇了摇头:“杨远,这下子咱们两清了,我打了你弟弟,你打了我,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了。”我觉得他这话里有话,潜台词好像是我们俩的关系到此为止了……不行,坚决不行,我几乎要把他架离了地面:“四哥,请你原谅我……别说这样的话,刚才我太冲动了,我给你道歉。我把这事儿告诉祥哥了,一会儿祥哥就来了……”我说得有些语无伦次,连自己都有些糊涂,胡四沉重地吐了一口气:“我了解你的心情,咱哥儿几个能交往这么多年也不容易,我是不会为这么点小事儿记恨你的,再说,我曾经打过你弟弟,事情都是有前因后果的……你这么快就来看我,我也很感动。放心,四哥不是心胸狭窄的人,这事儿过去了,咱们还是好兄弟。”胡四说这话的时候,脸一直是侧着的,我能听出里面的不满。我捏了捏他的胳膊,不说话了。

住院手续很快就办好了,我跟林武一起扶着胡四进了病房,胡四的几个伙计想进来,林武不耐烦地把他们轰了出去。刚安顿好,董启祥就来了,先是看了看胡四的脑袋,然后抱了我一把:“够黑啊你,怎么跟对待阶级敌人似的?”

我刚想解释两句,胡四说话了:“祥哥你就别提这事儿了,呵,算我倒霉,让自己的兄弟打了。”

董启祥象征性地推了我一把:“赶紧道歉,要不大家跟你翻脸。”

林武插话说:“蝴蝶已经道歉了,老四原谅他了,是不是老四?”

胡四漠然点了点头:“是啊,道歉了,我也跟他道歉了,我的脸把他的手硌疼了,哈。”

董启祥把手在眼前摆了摆:“算了算了,胡四你就是太娇气,这事儿要是摊在我身上,连血都不会流。”

“我是谁,你是谁?”胡四无奈地笑了,“我是杨贵妃,你是李逵。”

“又表扬自己……”董启祥坐下了,“蝴蝶,找到你弟弟了?”

“没有,正在找就出了这事儿。”

“别提这事儿了,没有什么,弟兄们之间闹点儿误会很正常。派人去找金高了吗?”

“还没来得及,牛玉文说他在帮我打听。”

说着话,胡四就歪躺在**呻吟起来:“我可真冤枉啊……哎哟,杨远,刚才我还在想怎么收拾你这个混蛋呢,一想二子还没找着,这心就软了……二子真可怜啊。林武,你不是有牛玉文的手机号码吗?再打一个问问。老牛这个混蛋整天喝酒,别他妈的又忘了。”林武摸出手机拨了牛玉文的号码,牛玉文的声音很大:“我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再有两个小时就到家了,蝴蝶在吗?让他接电话。”我接过了手机:“牛哥,是我,打听到金高的下落了吗?”

“打听到了,他在威海,带着你弟弟在街上摆摊卖袜子……具体在什么地方不清楚。”

“这我就放心了,”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我马上去威海。”

“不用我跟你一起去吗?正好我也找他呢……算了,不耽误你的时间了,好在威海地方不大,好好找会找到的。”

“就这样吧,找到他我就通知你。你找他干什么?”

“我想让他回来帮我干铁器活儿,以前我就动员过他,可是他不干,要等你回来……”

“牛哥,不啰嗦了,我这就走。”

放下电话,我坐到胡四的床边,摸了摸他的手:“四哥,我就不陪你了,我要去找我弟弟。”胡四欠欠身子,想要坐起来,我按住了他,“别起来了,找到我弟弟以后我再回来看你……四哥,真对不起,等你好了,我让你打回来。”董启祥哈哈大笑:“你就别‘刺挠’老四了,他要是那么小心眼,我董启祥就不跟他玩儿了,走你的吧。”林武说:“还会开车吗?能行的话就开着我的车。”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拉倒吧,驾驶证也找不着了,会不会开了我也不知道。”董启祥拉起了林武:“干脆你送他去吧,正好在那里玩儿几天,你不是整天嚷嚷着想金高吗?这正是一个机会。”林武拉着我想走,我把他推了回去:“我自己去行了,你刚结婚,跟着我瞎晃**,你老婆好骂我了。”走到门口,我冲胡四咧了咧嘴,“四哥,好好养伤,等我回来你不好意思打我,我自己砍我自己一刀。”胡四好像真的消了火,摆摆手说:“走你的吧,你这么一弄好像还是我错了。见了二子就带他回来,几个月没见着他了,怪想他的。”

坐在去威海的长途车上,我心神恍惚,满脑子都是胡四肿胀扭曲的脸。

胡四真的不会记仇吗?我很茫然……我开始怀疑我与胡四的关系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