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里一下子就浮现出几年前的那一幕,孙朝阳站在海风里,黑色的风衣猎猎作响,身后跪了一大片人……我相信孙朝阳有这个胆量直接面对小杰,可是人家小杰还得给你这个机会呀。我笑了笑:“朝阳哥,小杰是不会‘显相’的,他的身上背了人命,他一‘显相’被警察抓了算谁的?按说,广元的死是你一手造成的,你也应该给广元偿命,可是小杰没去找你,这就证明他不想杀了你,他无非是缺钱了,想让你支援支援他。话说回来,你也应该支援他啊,因为你理亏,哈。当然了,我们也理亏,毕竟是我们‘黑’了你的钱,可话又说回来了,我们没杀你的人啊。”

“你是越说越糊涂了,”孙朝阳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好像你还占理了?就该着我姓孙的倒霉?”

“这本来就是一本糊涂账,咱们做得都有些过火,事到如今只好各说各理了,先这么糊涂着吧。”

“蝴蝶.如果换了别人,我孙朝阳绝对不会跟他浪费精力,也不会跑来找他的,一个字,杀!可是……”

“可是什么?还跟我装?”我一怒,猛地打断了他,“做大哥的要懂得受敬,可是你呢?”

“在这座城市里,不尊敬我的只有你!”孙朝阳也火了,“是我一步一步把你惯出来的!”

门猛地一下被推开了,那两个保镖虎视眈眈地站在了门口。

孙朝阳脖子上的青筋条条暴起,大吼一声:“滚出去!谁让你们随便开门的?”

我冲那两个人眨巴了一下眼睛:“呵呵,没事儿,朝阳哥在抒发感情呢。”

“蝴蝶,算我求你了行不?”孙朝阳坐回来,口气一下子软了下来,“你别插嘴,让我好好跟你说。好兄弟,我真的拿不出来那么多钱,这你应该知道的……我的钱基本上全是玩儿白粉弄来的,打从失了那次手,我再也没敢轻易做这种买卖,当时我只是怀疑你跟小杰策划了这件事情,没想到还真是你们……我派人跟对方谈判了一次,我最怀疑的是对方跟大牙做了‘口子、可是人家什么都不知道,谈崩了,关系也就断了。我抓大牙没抓到,那小子很油,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连个屁影儿都没见着。那件事情,白粉道上的人全知道了,人家大主顾都不敢跟我轻易交易了,后来我只是偷偷摸摸地做点儿‘小漏漏’,那管个屁用?我的正经生意托付给小迪了,小迪玩儿社会是把好手,可是他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材料,被胡四‘鼓弄’得跟个傻子似的,唉……别的我就不啰嗦了,麻烦你跟小杰联系一下,告诉他,我可以给他十万,条件是,他以后别再找我了,我不是怕他,我是不想再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下去了。如果他答应,我马上给现金,什么时候拿,我什么时候给,绝不拖欠一分钟。兄弟,你看怎么样?”

孙朝阳的话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奈,他好像真的草鸡了。我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朝阳哥,我理解你的难处,我也确实想帮你,可是我跟小杰真的联系不上啊,这你也知道,小杰身上背着案子,他不敢轻易与我联系,一是怕连累我,二是怕我一旦出事儿把他的行踪告诉警察,因为我做的生意也不正道,不一定哪天就跟警察缠上了。”

孙朝阳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讪讪地说:“说那么多干吗?你这意思是不想当这个说客了?”

我说的是真话,我真的联系不上小杰。

我同情孙朝阳,可是我不得不记他的仇,想到这里,我冲他微微一笑:“朝阳哥,这事儿我记住了,我尽量帮你找到他……”

“别尽量啊,他限我今天晚上六点以前把钱给他,过了点他就不要了,他一不要这意味着什么?”

“你的意思是,今天他不会跟你联系了?要是联系也就是在拿钱的时候联系?”

“就是这个意思,这次我也不想去抓他了,因为我根本抓不住他……说到这里,我还得跟你说件事情。”

孙朝阳铁青着脸说,元宵节前后的一个上午,小杰给他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准备五万块钱,他马上要去取。孙朝阳知道小杰是不会亲自来拿钱的,肯定还是找个不相干的人来拿,跟小迪一商量,两个人就把这次抓小杰的计划设计好了。中午,孙朝阳亲自去了交接钱的地方,果然,一个民工模样的人过来问他,是不是有个包裹要给人?孙朝阳就把装钱的袋子给了那个人,转身走了。小迪带着几个弟兄,开车的开车,骑自行车的骑自行车,远远地跟着那个人。那个人竟然径自走进了路边的一家银行,把钱存了进去。等那个人出来,小迪安排了几个人继续跟着他,自己就去找了一个银行的朋友,打听这个人把钱汇到什么地方去了,朋友一査,说是钱汇到了广东的一家工艺品厂。小迪就傻眼了,就算是马上动身,等赶到广东也晚了,钱早就没影儿了,人也不会抓到,弄不好还得丢几条人命在那里。小迪就让跟踪民工的兄弟把他抓回了孙朝阳的饭店,跟上次一样,民工兄弟一问三不知,白喝了孙朝阳半斤茅台。

“小杰肯定不会是一个人,一个人办不了这件事情……”孙朝阳的脸由黑变成了黄。

“那也不一定,说不定小杰就在旁边看着呢。”我这话说得有些幸灾乐祸。

“咱们不分析这事儿了,”孙朝阳颓然歪在了沙发上,“帮帮我,今天无论如何得想办法联系上小杰。”

“朝阳哥,你真的拿不出来区区五十万?别因小失大,小杰我了解他,他说到做到。”

“能拿得出来我是孙子!”孙朝阳彻底不顾身份了,歪躺在沙发上,把手挥舞得像个指挥家。

那一刻,我真的有了想帮帮孙朝阳的意思,大哥做到这份儿上也的确够可怜的……可是我怎么能够联系上小杰呢?我犹豫了片刻,坐到办公桌后面,翻出电话本拨通了常青的大哥大,大哥大里传出了这样的声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我让孙朝阳过来听了听,摊摊手说:“听见了吧?这就是我最大的本事了,小杰的电话用不了三天就换,你让我怎么找他?”孙朝阳把双手捧在我的脸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猛地一晃脑袋:“就这样吧,谢谢你,蝴蝶,你是我的好兄弟。我认命了,但愿先死的不是我……哎,想起一件事儿来,强子是被小杰杀的吧?”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我摇了摇头:“据我所知,好像不是,小杰干了什么事儿不会不承认的,他没说……”

孙朝阳不相信似的嘘了一声:“不可能吧?强子没得罪过别人啊……这事儿蹊跷了。”

这事儿确实蹊跷,我套他道:“强子知道你的白粉买卖吧?那些白粉道儿上的朋友不会出手吧?”

孙朝阳似乎不喜欢我提白粉的事情,猛地把脖子一横:“废话多了不是?你不知道拉倒,别乱叨叨。”

这人怎么这么敏感?我没趣地笑了一声:“好,好……好,不谈这个了,还是说小杰的事儿吧。”

孙朝阳闷声说:“钱,我一分没有!命我有一条!哥哥我重出江湖了,倾家**产我也要杀了他,我走了。”

他这一番话重新燃起了我的怒火,我拉他一把道:“听着,孙朝阳,小杰万一出了事儿,就是你逼我杀你。”

孙朝阳倒退了两步,冲我拱拱手:“我等着,拜拜了兄弟。”

看着他的背影,我大声喊道:“那五,送客!”

门咣地打开了,那五和那两个保镖一齐站在了门口,孙朝阳一把推开他们,风一般抢出门去。

那五在后面一颠一颠地跟上,点头哈腰:“朝阳哥走好,朝阳哥走好。”

第三声“朝阳哥走好”还没说利索,那五一个趔趄就退了回来,林武怒气冲天地闯了进来:“你他妈是条哈巴狗?”那五退到墙角,可怜巴巴地瞅着林武说:“林哥,你别冤枉我,是远哥让我送送朝阳哥的。”林武一烟头摔在了那五的脸上:“还他妈嘴硬!让你送送你就表现得像条狗?告诉你,咱们不比姓孙的差,他现在连个鸟都算不上,还他妈朝阳哥呢,朝阳孙子还差不多……蝴蝶,刚才是不是跟他翻脸了?应该!他妈的这种过气的老贼还拿什么4怕头4尤其是跟着他的那两个孙子,—看就是‘臭迷汉’,在我面前装什么绿色小吉普?”

我稳了稳神,走出来拉了他一把:“别在这里‘喊山’了,走,四哥要给我两辆车跑公交,看车去。”

林武回头瞪了那五一眼:“还不赶紧把屋子收拾收拾?像他妈个猪窝!”

那五把脑袋伸出窗外,大声嚷嚷:上来几个人!林将军有令——卫生大扫除啦!”

孙朝阳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将近半年,我几乎都已经把他忘记了。

一天,春明脸色凝重地对我说:“远哥,中午我请一个兄弟吃饭的时候碰见一个人。”

听他的口气,这个人应该很重要,我问:“谁?”

春明的语气变得沉闷起来:“是汤勇,他跟小迪在一起,看那意思是跟孙朝阳联系上了。”

汤勇?这个名字很熟悉,好像听胡四说起过,似乎也是道儿上混的人。

天顺在一旁啊了一声:“汤勇回来了?我操,他不是判了无期吗?这才几年?”

春明说:“我听我那帮兄弟说,后来他改成了十五年,大西北那边减刑快,刑期过半就可以出来了。”

天顺算了算:“也不对啊,刑期哪里过半了?”

春明茫然地摇了摇头:“这个我不清楚,也许是假释……或者是保外就医?不知道,反正他出来了。”

我有些好奇:“汤勇是谁?你们怎么都一惊一乍的?”

“远哥,可能你不太熟悉他,严打之前他进去过,”春明说,“出来以后发展很迅速,跟你当年的速度差不多,先是把周天明砸沉了,后来又开始折腾庄子杰,庄子杰跟他过了几次招,基本没有招架之力,正在似沉非沉的时候,孙朝阳找他了,孙朝阳起初想拉拢他,结果他谁的也不听,跟孙朝阳杀得那叫一个惨……孙朝阳毕竟是孙朝阳,学了诸葛亮联合孙权打曹操的那一招,联合了凤三一起对抗汤勇,那时候凤三也很厉害,两个人把汤勇基本压住了。大概是在1982年底的时候,对,是1982年底,那时候我刚上初中……不知道什么原因,孙朝阳竟然在金城饭店大摆宴席,举行他跟汤勇的结拜仪式,当时那个轰动啊,街上混的几乎都去了,饭店外面全是警察,生怕出什么事情。再后来凤三就完蛋了,老老实实干他的建筑去了……1983年春天一-好像是,汤勇跟他手下的一个兄弟为了争一个女人闹翻了。

他那个兄弟你应该认识,叫荆剑飞,以前跟大有哥挺不错的。后来荆剑飞死了,据说是被汤勇杀死在**……这事儿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凶手就是汤勇的,有说不是,是汤勇的手下,反正汤勇是因为杀人罪被判的刑。四哥可能知道这事儿,他跟七四哥在看守所呆过很长时间。因为刑期长,他一判刑就去了新疆,后来越狱……”

我想起来了,胡四曾经对我说过汤勇越狱的事情。记得胡四在监狱的时候,一脸崇敬地告诉我,他一个外号叫苍蝇的伙计从大西北越狱了,那个猛啊……胡四绘声绘色地说,因为苍蝇表现得好,在新疆监狱干上了自由犯,可以随便出入监区。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苍蝇用爬犁拉着他提前准备好的十几个南瓜闯进了茫茫戈壁滩。经过九九八十一难,他闯出了戈壁,踏上了流窜各地的火车……我问他,抓回来了没有?胡四说,抓个屁抓?我那伙计什么把戏我知道,只要一出去就跟泥牛人海一样,神仙也找不着他。

我不相信,问他,逃跑要是那么简单,新疆监狱得跑多少人啊。胡四就拉着我去见后来被人杀了的那个叫“职业杀手”的,对我说,你问他,他是刚从新疆那边回来的。一问,可不,这是真的。我不禁肃然起敬,这个叫苍蝇的是条汉子,我问胡四,苍蝇的名字叫什么?胡四说,叫汤勇。过了没有多少天,胡四垂头丧气地对我说,苍蝇完蛋了,在上海被警察抓住了,又回去了……

当时我还好一阵替他难过,觉得他这样的好汉不应该被抓回去,应该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情再说。关于他跟孙朝阳是结拜兄弟的这件事情,我还真的不知道呢!不禁升起一股寒意,难道孙朝阳真的命不该绝,又添了新羽翼?这么多年了,孙朝阳跟他的关系还能保持到现在吗?想了一阵,我的心里蓦然轻松了一下,当年他们的结拜绝对是互相利用,绝对不会与我和李俊海的结拜那样,一点儿杂念都没有。所以,这次汤勇出来,最大的可能是敷衍孙朝阳一下,继续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