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这一次我又喝醉了,醉得比上两次还要厉害。半夜里口渴得要命,爬起来找水喝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是睡在了小杰的家里。小杰没睡,他跟天顺坐在屋角的一张桌子旁低声嘀咕什么,满屋子的烟雾把他俩笼罩得像云彩里的两个树桩。他们谈论得很投入,没发现我已经走到了他们的身边,小杰拿着一支圆珠笔把桌子上的一张纸划拉得像张作战地图。我醉得太厉害了,一点儿也看不清楚那上面都画了些什么,就那样摇摇晃晃地站在两个人的身后喘气。小杰点着那张纸上的一个圆圈说:“如果从这里进去,后面有个门……”

天顺发现了我,推推小杰的手,轻声说:“远哥醒了。”

小杰抬头看了我一眼,哈哈笑了:“哥们儿,你行啊,我还以为你喝死了呢。”我有个毛病,一旦醒了酒就后悔得要命,一后悔就全身都空了,恨不能抽自己俩嘴巴子。看着小杰暧昧的目光,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好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学生面对即将批评他的老师,羞愤交加。我红着脸,端起桌子上的一缸子水,咕咚咕咚灌了一气,颓然坐到了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我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呢?小杰说的一点儿没错,什么样的好汉喝了酒都他妈完蛋了,脑子不清醒,想起什么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不老辈人都说,酒是“膘子水”,再精明的人,一喝大了就变成傻瓜了呢。我想不起来在酒桌上都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刚开始的时候,胡四和他对象一直推芳子靠着我坐,芳子不愿意,执意坐在我的对面。酒喝到一半的时候,胡四的对象把芳子叫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后的芳子就一直红着脸,不时瞄我一眼。那时候我还清醒着,我知道肯定是胡四对象在给我们牵红线。后来胡四就不停地逼我跟芳子干杯,我不想让芳子多喝,就自己灌自己,灌到最后我就开始迷糊了,好像还骂了林武,让他不许跟芳子开那些不知深浅的玩笑,再后来的事情全记不清楚了。

“傻了吧?哈哈,”小杰递给我一根点着了的烟,“酒桌上的那些精神呢?”

“傻倒是没傻,就是有点儿后悔,你说我喝那么多酒干什么呢?唉。”

“远哥.叹什么气?刚才我听杰哥说你挂了个好‘马子’,好事儿啊。”天顺插话道。

“你懂个屁,”小杰踢了他一脚,“那叫交了桃花运,旱庄稼要涝一涝啦。”

这算表扬我还是算“臭”我呢?我无言以对,摇着头问小杰:“芳子没笑话我吧。”

小杰低着头嘿嘿地笑:“你厉害啊,谁敢笑话你?人家林武不等笑,你先把人家骂了一顿。”

这我知道,林武说话不着边际,不骂他骂谁?我尴尬地摸了一把头皮:“我怎么到你这儿来了?”

小杰告诉我,喝酒的时候我俩出去上厕所,他把那笔“买卖”的事情跟我说了,我一听很兴奋,对他说,这事儿得抓紧时间办,喝完了酒就去他家好好研究研究,别让外人抢了先。最后我喝得连车都上不去了,坐在摩托车轱辘后面乱叫唤,林武找了根绳子,要把我绑在后座上,芳子急了,把林武踹了好几个跟头,非让胡四开车送我回家不可。我不让胡四送,爬起来窜了个没影儿,芳子让小杰带着她,一路跟着我,一直跟到我累倒在马路牙子上。小杰让芳子回家,芳子不回家,非要看着我回家不可。没办法,小杰就让芳子劝我上车,我很听话,让芳子坐在前面,我坐在芳子后面,绕过芳子搂着小杰的腰,稳稳当当地回来了。进了小杰家,我表现得相当客气,又是让座又是倒水的,还直叫人家妹妹,亲得要命,好像人家真是我的妹妹似的。芳子见我好点儿了,就自己回家了。芳子一走,我就像一条破麻袋似的,一脑袋扎到**,再也没有起来。天顺见我不说话,冷不丁冒了一句:“别为个女人伤脑筋……”

小杰用圆珠笔猛戳了他一下:“胡咧咧什么,蝴蝶不是那样的人,咱们继续讨论。”

我坐不住了,站起来把桌子上的那张纸拿了过来:“这是什么?”

小杰笑了:“我记得我跟你说这事儿的时候,你还没醉呀,这么快就忘了?顺子,详细情况你跟蝴蝶说。”

天顺把烟头捻在烟灰缸里,慢条斯理地说:“远哥你可能不知道,以前我跟着杰哥混,后来他进去了,没办法我就投奔了孙朝阳……我还是别跟你啰嗦这些了。是这么回事儿,我跟着孙朝阳的时候,结识了几个一起混的兄弟,一直保持着联系。前天,我的铁哥们儿大牙来找我,说孙朝阳让他们几个兄弟在延吉旅馆接‘货’,货是什么你应该知道,白粉。以前他们经常给孙朝阳办这事儿,可是货少,钱也不多,也就是个三万两万的,这次不一样了,据说至少三十万。我跟杰哥合计过了,这钱咱们必须给他拿过来……”

“别说了,干!”声音一出口,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像狮吼。这样的吼声我曾经对严盾发出过。那是大年初一的上午,我正陪来给我爹拜年的几个学生聊天,严盾来了,聊了没有几句,严盾就把我叫到了里屋:“杨远,我发现最近你又有些不正常呢,我可告诉你,犯法的事情不能做,社会上的几位所谓大哥能不接触尽量不要接触。”我打个哈哈说:“犯法的事情谁敢做?监狱张着大口在等着呢。社会上的大哥是谁?除了你,我没有大哥。”严盾毫不客气地推了我一把:“你不要跟我没大没小的,尽管我的身份是警察,可是我一直拿你当自己的弟弟对待,我不允许你重新回到老路上来。”我摸着被他推疼了的胸口,讪笑道:“你不是经常说世上的路有千万条吗?我走我自己的路,你走你自己的路,咱们不要互相干涉。”严盾拉我坐到**,冲门外努了努嘴:“这话你敢说给你爸爸听吗?”我拉开了门,回头笑道:“这话有什么错误吗?我这就对他说。”严盾拉我回来,一脸无奈:“你刚出来的时候好像还不是这个样子。我警告你,我不管你是谁,只要是犯了法,我照样抓他。”说实话,以前他对我说过的话一直藏在我的心里,这些话一直提醒着我不要犯罪,提醒着我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可是我犯过法吗?好像没有吧?我有些恼火:“严警官,我必须提醒你一句,你的一些职业习惯最好不要带到一个守法公民的家里,这样是违反政策的。”严盾忽地站了起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重新走向犯罪的道路!因为我不想让我最尊敬的老师再受第二遍苦了!”我让我爹受苦了吗?我一直在沿着让我爹享福这条路走呢。我陡然愤怒,大喝一声:“滚!”严盾不相信似的盯着我看了好长时间,甩下一句“你好自为之”,转身离去。这句话让我傻愣了半天。我“好自为之”什么?我让我爹过上好日子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呢……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样的钱我不去拿,我傻了?

把“黑吃黑”的事情研究到天亮,我让天顺带着我的身份证去买了两个大哥大。那时候这玩意儿稀少,也很贵,花了三万多。没有办法,这玩意儿管用,随时随地可以联络。三天以后的一个夜晚。我把车倒进我们临时租来的房子的胡同头上,熄了火,站在车旁大口呼吸了一下,转身往胡同口走去。墙头上嗅地蹿出一只野猫,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感觉脊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走到我们租的那个房子门口的时候,我猛然发现西侧停着一辆陌生的大头车,这是谁开来的车?我站在车后面犹豫着,不会是小杰这小子又联络了别人吧?那样岂不是乱套了嘛。小杰不知道胡四给了我一辆小面包,莫非这是他临时跟朋友借的车?我把耳朵侧向院子里听了听,里面一点声响也没有,我估计小杰正野狼般地在屋里卧着等我呢。站在车前踌躇了半晌,我还是敲响了街门。里面窸窣了一阵,随即,一个很轻的声音问:“谁?”

我听出来了,这是天顺,我也轻声回答:“我,你哥。”

天顺打开门,一把将我拉了进去,探出头去打量了一番,拽着我就往屋里走。小杰站在堂屋的黑影里,跳出来猛地捣了我一拳:“哥们儿,发财啦!”

我一把将他推进里屋,天顺随手关了门。

里屋没有别人,我直接问:“外面那辆车是谁的?”

小杰啪地打了一个响指:“我的,刚才在路上‘顺’的,性能优良,丰田。”“不错,哪里的车牌?”我很满意,这正是我需要的。

“黑龙江的,”小杰坏笑一声,“妈的,车上还有两把刀,估计他们也不是什么好鸟。”

“很好,”我想了想,坐下说,“别动他们的东西.用完了丟在路上,这叫迷魂阵。”

“谈谈你的想法。”小杰说。

我捏着那张纸,脑子不住地翻腾……孙朝阳肯定会安排人保护交易毒品的大牙,这个人估计应该是强子,他的身边没有几个他相信的人了。强子会在哪里藏着呢?最大的可能是,他带人提前躲在延吉旅馆的某个房间里,万一交易过程中出现突发事件,他们会直接冲出来,如果交易顺利,他们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最多在后面跟着大牙他们,直到大牙安全地把钱送到该送的地方去。这样的话,我们的人在旅馆里动手就有些冒险了,必须等他们彻底放松了警惕,钱即将到了孙朝阳手上的时候再动手,那样成功的把握会大一些。

我紧紧盯着那张纸,脑子里在想,从旅馆出来,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通往风景区的路,因为带着那么多现金,他们的第一目标是把钱安全地送到孙朝阳手里,不可能从那里走。如果走通往市区的路,那就好办了,经过立交桥就得拐上芙蓉路,芙蓉路正在埋下水管道,车辆要想通过的话,得走很长的一段窄路,如果在那条路上动手……

有了,我的心头蓦然一亮。我冲小杰一龇牙:“这次万无一失了。”看了一下手表,八点多一点儿,倒头对天顺说,“一会儿你带广元和常青开着大头车在芙蓉路最南头等着,估计他们交易得很快,十点一过就差不多了,你们看见大牙的车开过来就装做车坏了,把车横在那条窄路上,等大牙他们下车催促的时候,直接下手。得手以后,就别管车了,从楼道里往光明路上跑,我和小杰在路口的电话亭那里等你们。记住,动作要迅速,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开枪。好了,马上给大牙打电话,把这个意思告诉大牙……”

“打住打住,”小杰猛扒拉了我一下,“孙朝阳不傻,这般时候还会让大牙接电话?”

“就是啊远哥,”天顺神色暧昧地吐了一下舌头,“他连大牙的BB机都没收了呢。”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我出了一身冷汗,“那怎么办?强攻?”

“哈哈哈哈!”小杰放肆地笑了起来,“英雄所见略同啊,咱们想到一块去了!”“想到一块去了?当他妈暴匪,玩儿强攻啊?”我叹息一声,“那不成膘子了?”“什么强攻,你前面设计的,我早就安排好了!”小杰一把推了我个趔趄。

我明白了,这小子的智力比我差不到哪儿去。我扑拉了两把头发,哈哈一笑:“你行,刚才耍我大头啊。”小杰把脸一耷拉,正色道:“咱哥儿俩一样,”转头对天顺说,“抽根烟你就走,别让广元和常青等急了。‘设备’都给我支棱好了,一旦哪个反动,直接开枪,打腿,只要不出人命,天王老子也会原谅咱的,我就不信天王老子见了这种钱他不动心。记住了,钱必须在你手上。从楼道里跑出来以后,你上蝴蝶的车,我用摩托车带着广元他们走。蝴蝶,你千万在广元和常青面前别露头,尽管他们心里清楚你在背后策划,只要他们没看见你,即便将来出了什么麻烦,你也有话可说。不是我在这里说些不信任弟兄们的话,我是吃亏吃多了总结出来的经验,祸到临头的时候,什么事情都能出啊。”天顺附和道:“这话没假,何况这么多钱?”

小杰喷了他一口烟:“什么钱?我不是说钱的事儿,好了,赶紧走吧。”

天顺刚要抬腿,我拉住了他:“兄弟,全看你的了,保重!”

天顺笑得很憨:“怎么搞得跟上刑场似的?嘿嘿,有票子在那儿顶着,我不会出事儿的。”

小杰又嘱咐了一句:“千万别跟广元他们说蝴蝶也参与了,都划拉到一块儿不好。”

天顺边走边说:“我不傻,他们也不是膘子,知道得多了容易死人。”

闷了一阵,小杰突然想起了什么,一骨碌爬起来从胸前摸出一个紫色的小雕塑来,是关公。小杰小心翼翼地把关公摆在窗台上,双手合十,虔诚地跪了下去。墙上的挂钟走得很慢,像小时候我用弹弓打土墙那样,隔很长时间才噗地响一下。拜完了关公,小杰的脸挂上了轻松的微笑:“蝴蝶,我估计这票没问题,关老爷说的。”

我看了看表,九点多了,不躺了,去芙蓉路转转,再把环境熟悉一下。

我下炕系紧了鞋带,咚咚地踹了两脚地面,抬头问小杰:“枪在你身上吗?”小杰从裤兜里拿出枪,递给我:“给你,我带着广元他们,他们身上有。”

我抽出弹夹,往下压了压弹簧,感觉子弹很满,收起枪,冲小杰一偏头:“走吧。”出门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天,一个星星没有,空气潮湿,漫天大雾。

我在胡同里倒车的时候,小杰推着他的摩托车从院子里出来,一声不吭直接从胡同的另一头走了,他的背影渐渐被夜色吞没在幽深的胡同里……雾水把风挡玻璃湿得朦朦胧胧的,我开了雨刷,还是不管用,只好下车拿着抹布擦了擦。擦车的时候我在想,有时候人生的路就跟这辆车的玻璃一样,需要经常擦一下,否则会失去方向的。

擦完了车,我上车点了一根烟,感觉非常空虚,一点儿也没有干大事之前的紧张与充实。严盾要是知道了我要去干这么一件事情,他会怎么想?我的心猛抽了一下,严盾的名字只是在我的脑子里一闪便过去了,我不敢去想他深邃的眼神。因为大雾弥漫的原因,路上跑着的车都很慢,车灯把前面照得一片朦胧,雾水在光柱里翻腾着,泛出斑斓的光辉。我把车开上大路,感觉很不得劲,跨过黄线掉头扎进了一条小路,从这条小路也可以直接到达光明路。小路上的车辆很少,甚至连行人都没有几个,我在心里策划好了回来的路线,胸有成竹。走到半路,我索性下车把车牌拆下来,扔到了驾驶室里。

光明路跟芙蓉路的交叉口往西边过一点,是个报废的电话亭,电话亭再往西十几米就是另一条路口,这条路叫天水路,可以拐上通往立交桥的大路,也可以转回头进人通往郊区的小路,这个地方可以说是四通八达。我把车停在电话亭的旁边,来回打量,感觉我设计的这个地点简直太好了,天顺一上车,我就可以将车一头扎进天水路,怎么走,那就看我的了。正在沾沾自喜,小杰骑着摩托车突然从车缝里钻了出来,没等停稳,就冲我低吼一声:“赶紧上车,天顺他们动手了!”啊?!这么快?我猛然打了一个激灵,这才刚刚九点呢!幸亏我们提前来了。来不及回答,我一步跨上了驾驶室,小杰嗅地蹿了出去。我把车发动起来,两眼紧紧盯着四周,生怕错过一切时机。

刚稳定了一下情绪,小杰又回来了,跨在摩托车上冲我打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这个手势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直到现在。如果我能够继续活下去,这个手势将伴我一生。

小杰的笑容是那么的安详……没想到,从此一别,我再也没能看到过他。

小杰闪进了车流,我刚想笑,脸立马就凝固了,我分明听见了一声清脆的枪响,这不是我们的枪,猎枪是不会发出这种声音的!难道这一票完蛋了?一瞬间,满脑子的钞票哗地散开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救人!我不能让我的人被他们抓住!一踩油门往芙蓉路的方向冲去,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小杰也一头扎进了芙蓉路。

车还没拐上路口,就听见一声猎枪的沉闷响声,我们的人也开枪了!旁边有人大声喊:“黑社会火拼啦——”接着就看见从芙蓉路那边呼啦跑出几个脸色焦黄的人来。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加大油门就往路中间冲,我想在必要的时候用车撞孙朝阳的人。车刚冲上路口,我就听见天顺在车后面大声喊,他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爆发出来的,声嘶力竭:“远哥!我在这里!”

容不得多想,我一打方向,顺手拉开了车门,天顺猴子般蹿了上来:“快走!”我看见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一只黑色的密码箱,像董存瑞抱着他的炸药包。

成功啦!那一刻,我的脑子空了,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走,安全回家再说!车忽地冲上了天水路。我把车开得像风一样,眼前的雾似乎在一刹那散开了,前面的路铮光瓦亮,两旁的车辆在我的眼里就像一些纸糊的玩具一样。我从容地把车驶上了通往立交桥的大路,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天顺啪啪地拍着密码箱,不住地傻笑,真他妈的好啊。好了,别的先别管,应该回出租房了……我长舒了一口气,越过黄线将车调了一个头,慢悠悠地拐上了通往郊区的小路。天顺似乎刚刚从梦中醒过来,一把捏住了我的肩膀:“远哥,广元可能受伤了……”

“谁开的枪?”我犹豫着,是否应该回去看看呢?车速慢了下来。

“没看清楚,我刚得手,就看见从另一辆车上冲出几个人来……”

“当场把广元打倒了?”我踩住了刹车。

“别停车呀,”天顺急了,胡乱往后扫了两眼,“常青也开枪了,然后架着广元进了楼道。”

“他们的人呢?”我的脑子也乱了,孙朝阳,你这个老狐狸!

“大牙的人让我全锁在车里,另一辆车上的人被常青喷了一枪,好像全趴下了。”

这么说,问题应该不大,回去等小杰的消息吧。我猛踩了一脚油门。从后视镜里,我看见天顺打开了密码箱,一沓一沓的钞票被车颠起来,开锅似的往外冒。哈哈,朝阳哥,无论如何,你的钱到了哥们儿的手上。我趴在方向盘上,无声地笑了。把车停在胡同口的草垛后面,我还是不太放心,让天顺抱着密码箱下车,我又往里移了移。天顺似乎不会开门了,门锁在他的手里直打滑。我接过钥匙,打开门,歪头冲他亮了亮牙花子:“晕了?没见过钱是吧?”

天顺像只老鼠那样吱吱地笑了起来:“嘿,嘿嘿,我还真没见过这么多票子呢。”

进了里间,天顺想要开灯,我拉了他一把:“先别开灯,呆会儿再说。”

天顺从后腰里拽出他那把锯短了枪筒的猎枪,咣地丢在炕上:“这玩意儿没用得上。”

我借着微弱的月光,把钱猛地撒在炕上:“我操,发达啦兄弟!干得漂亮啊。”天顺拿起一沓钞票,刷刷掰了两下:“钱啊钱啊,亲爱的钱啊,你用甘甜的乳汁把我喂养大……”刚唱了两句,大哥大就在他的裤兜里响了起来。天顺看都没看,把大哥大直接递给了我:“肯定是杰哥的。”果然是小杰的号码,这种时候不先回来,打的什么电话?莫非出了什么意外?我一把按开了接听键:“小杰,说话。”“蝴蝶,我遇到了一点儿麻烦,你让天顺拿一万块钱到盛大商厦南门……”“出什么事儿啦?”我打断他,“你已经脱离现场了没有?”

“别问了,赶紧让天顺去,我让常青去拿,快!”小杰啪地挂了电话。

我从炕上抓了一沓钱,给天顺掖到裤兜里,一把将他推了出去:“去盛大南门!”

天顺冲到门口又转了回来,把手冲我一伸:“车钥匙。”

我抓起我的枪给他塞到手里,大吼一声:“在车上!快走!常青在那里等你!”外面发动车的声音,在我听来仿佛是天边滚来的闷雷……我什么也没想,撕了—块被面,三两下将钞票包起来,甩手背在了身上。在屋里摸索着找了一把斧子,把密码箱劈成碎片,然后一股脑地塞进炕下的一个土炉子里,找张报纸从下面点了。屋里顿时涌满了烧皮子的味道。我没敢把窗户打开,提着天顺的猎枪,躲在外屋的黑影里狼一般地盯着街门。小杰遇到了什么麻烦?我估计很有可能是广元挨这一枪不轻,小杰想把他送到医院里去,或者是连小杰都受了伤,不然在这么紧急的情况下,他要钱干什么?有心想给小杰打个电话,一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在情况不明的时候,我不能贸然跟他联系。等到烟味小了,我回屋又往炉膛里填了一把柴火,等柴火忽忽地烧起来,我下意识地走了出去。

大雾已经消失了,今夜的月光原来是那么的明亮。月光洒在麻麻扎扎的树梢上,留下一地斑驳的影子,我站在这些影子下像一头孤独的狼。月光同样将我的影子铺在地上,让我仿佛躺在了黑色的原野上。我站在月光下,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除了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两声犬吠以外,整个世界如同死了一般。我蹑手蹑脚地打开街门,四下看了看,然后仔细地上了锁,沿着侧面的胡同往村口走去。

大雾又开始弥漫,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我的头发也湿漉漉的,仿佛淋了小雨。我这是要去哪里?背着弟兄们拿命换来的钱回自己的家吗?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不是,我没有这么想……可是,我这是什么表现?害怕了?不能吧?在我杨远的字典里,没有害怕这两个字!那你这是什么表现?小杰和广元还不知死活,天顺这一去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你想到哪里去?我操,冲锋陷阵的还不知下落,你这个“管后勤的”就想临阵脱逃?胆小鬼。我失魂落魄地窜回了出租房,躺到炕上刚刚喘了两口气,天顺就幽灵般地站在了我的眼前。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你是怎么进来的?”

天顺扑打着沾满泥土的手说:“爬墙,我怕喊你开门让邻居听见。”

“怎么样了?”我没等天顺喘勻和气,就急不可待地问。

“广元伤得很厉害,杰哥也受伤了。”

“他们现在去了哪里?”

“杰哥不让说,怕你沉不住气。”

“我沉不住气还能怎么着?”我边说边拿起了大哥大。

“不用打了,常青说,杰哥早关机了,”天顺使劲拧了两下鼻子,把手在鞋底上抹了抹,慢条斯理地说,“远哥,事到如今也只好听天由命了……你也不必太担心了,杰哥这么办也是为了你好,他和广元去了医院,说不定孙朝阳的人会找到他们,万一你正好在医院,那不就直接明了?到时候非火拼不可,不管是谁把谁干挺了,这个代价也太大了不是?你忘了咱们以前是怎么商量的?一旦出了事儿,必须有你在后面撑着。杰哥的伤问题不大,伤在肩膀上,常青说,他用摩托车带着广元上了去烟台的国道,不出意外的话,一两个小时就能找到医院,在医院住下以后不是还有咱们烟台的那个哥们儿吗?现在杰哥跟他混得很熟。耐心等吧,很快他就会打回电话来的……再说,他们身边还有常青,那小子可能你不太了解,很猛的。”“你没问常青,孙朝阳那边是谁开的枪?”

“问了,是强子,他也受伤了,让常青一枪喷在胸口上,估计也去了医院。”

“大牙他们呢?”

“不清楚,应该是跑了吧?我估计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不敢去见孙朝阳了。”“给他打传呼,让他赶紧走,越远越好……慢着,别打,传呼有可能在孙朝阳手

里。”

天顺起身想走:“我去他表姐那里一趟,说不定……”

我一把按住了他:“别动,去了你就回不来了。”

天顺的鼻涕又流了出来,他猛地抽了一下鼻子:“那怎么办?”

我打开包袱,拿了五沓钱递给天顺:“今天先这样,今晚你哪里也不要去了,回家躺着睡上一觉,明天你想办法联系上大牙,把这些钱给他,让他赶紧离开这里。告诉他别嫌少,因为咱们的人死活不定,需要钱。如果他不满意,你就明确跟他说,想要好好活着就把这件事情忘了。记住,千万不能露头,尤其是不能接触孙朝阳的人,一时半会儿联系不上大牙,你就在家里等,早晚他会联系你的。在家呆着的时候,注意点儿风声,一旦不好赶紧走人,安定下来就给我打电话,记住了吗?”天顺想了想,猛捶了炕沿一拳:“远哥,这钱不能给大牙!这是咱们的玩命钱。”我横了他一眼:“别这么想,大牙也在玩命,再说,这叫封口费……”

关街门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这个地方不能再来了。折转回屋,让天顺打着打火机,我就着光亮用小杰的口气给房东留了一张纸条,告诉房东因为有事儿要去南方,暂时退房。留在桌子上三百块钱,长叹了一声,走出门去。心里竟然有一丝惆怅。开车上路的时候,我突然感觉胸口闷得厉害,有一种想把车停下,站在路边大吼几声的冲动。把天顺送到他家门口,看着他上了楼,我叹口气转向了回家的路。把车停在家门口,我把车牌重新装上,直起身子猛吸了一口气,大步进了院子。回家的感觉真好啊,仿佛在海浪中漂泊的一块木头,安详地触到了沙滩。我爹和我弟弟都睡下了,他们没有听见我进门的声音,我走得像一只潜行的猎豹。

很奇怪,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在我的脑子里没有了,就像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给吹散了,留下的是一阵微弱的疼。严盾这个名字再一次出现在我空如天空的脑子里,我冷不丁打了一个激灵,神志一下子恍惚起来。机械地藏好钱,我像一条虫子似的慢慢蠕动到**,脸朝下抱紧了被子,感觉很冷,从血液到身体全都紧缩起来……钟表刚打完了十一下,枕头边的大哥大就响了,是小杰的。我扭转身子,用被子蒙着脑袋低声问,你们在哪里?小杰的声音很平静:“在栖霞的一家医院里,我的伤没事儿,是皮外伤,广元的伤厉害点儿,肚子破了,正在做手术,大夫说问题不大,但是需要住院观察,他不想住,太危险了,警察和孙朝阳的人随时都有可能找到这里,我们想走,找家农户住着养伤。”我想了想,开口说:“只要你感觉广元没什么事儿就自己看着办好了,不管到了哪里,随时跟我联系。”挂了电话,我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没出什么大乱子。

这一夜我又失眠了,脑子仿佛成了真空,什么也没有。

东方泛出了微弱的光明,天眼看就要亮了,这很好,我每天都能看见新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