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朱镇开始下雨,这周放假楚凌郡都跟郁宁待在出租屋里。

原本一室一厅干净简单,但此刻地上每隔几步都要落下一件衣服,沙发垫子长长拖在地上,倒也不脏乱,就是随处可见一股慵懒劲儿,夹杂着魇足吃饱后的舒心。

郁宁正在厨房忙活,冷不防被人从后面抱住,他先是惊了下,随后头也没回,只是侧脸上去跟对方相抵蹭了蹭,然后笑道:“醒了?”

楚凌郡懒洋洋的,“嗯,好香啊。”

郁宁做饭非常好吃,楚凌郡是没时间就点外卖,现下几顿吃完,外卖软件都想卸载了。

楚凌郡打定主意要这么吃一辈子。

曾经的心结跟误会全部打开后,他们如一对寻常夫妻般生活,当然,仅限于房间内,在外二人仍旧以“朋友”相称,楚凌郡倒是不怕,但郁宁的顾虑很多,他担心影响到楚凌郡的工作。

郁宁嘴角一直带着温和的笑,好像对现状十分满意,可偶尔安静下来,楚凌郡又莫名觉得这笑容中透出若有似无的哀伤。

郁宁怕什么呢?楚凌郡心想,我再也不会放手了。

他们度过了一段温馨至极的时光,早晨楚凌郡去郁宁那里取一份早餐,最最爱吃的包子跟豆浆,两人眼神交汇,在空气中无形地轻轻一勾,晚上就干柴烈火,有连续好几天,郁宁这么一个能吃苦的人,早晨要歪倒个两三次才能起来,楚凌郡一边懊恼一边心疼,告诉他可以不干了,楚凌郡早些年投资做生意,赚的钱足够他跟郁宁生活。

郁宁只是笑,说很多人都等着吃呢,既然做起来了,就不能自砸招牌。

楚凌郡满面春风,好像年少时期的耿耿于怀,乃至于心里漏缺的地方,被一点点填补充实。

有天下班楚凌郡告诉郁宁,不出意外下学期他就要升为年级主任。

郁宁觉得楚凌郡做什么都很厉害。

深秋的风吹啊吹,好像能一直这么走下去。

可苔朱镇太小了,一次他们在路灯下动情接吻时,被人看到了,对方震惊之余又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拍了视频发在了网上。

当下同性.恋已经合法,一些人刷到后留言“无聊”,可在苔朱镇,这是辱没祖宗,丢人现眼的大事。

也有人认出来,那是包子铺老板郁宁跟一中的名师楚凌郡。

苔朱镇的流言跟网上的口诛笔伐不一样,这些世代扎根于此的人从来不会动口,他们用眼神,用行动,排斥着郁宁跟楚凌郡。

郁宁的包子铺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没人了,小工也找了个理由,说要回老家照顾母亲,可临走前看向郁宁的眼神,带着不理解跟同情,郁宁搬着凳子坐在门口,一早上没卖几个包子,甚至于有些上了年纪的从门口经过,都会无缘无故啐一口,好像这里是多么晦气的地方。

郁宁安静发呆,直到楚凌郡下班来接他吃饭。

郁宁有些慌张地站起身,看到楚凌郡笑意依旧,好像根本不受影响。

“别怕。”楚凌郡站在郁宁面前,不远处有人站定望着这边,谁也没想到众目睽睽之下,楚凌郡一把抱住了郁宁,既然被发现了,那就没什么可遮掩的,“郁宁,大不了我们离开这里。”

苔朱镇从来就不是唯一选项,它的价值就是存放某些酸涩又甜蜜的回忆。

郁宁眼前起了雾,过了很久,他回抱住楚凌郡,低哑应道:“嗯。”

楚凌郡的年级主任自然也泡汤了,校长还是惜才,委婉表示如果楚凌郡“回归正常”,那么一切都来得及,楚凌郡当时用一种无法理解的眼神看向校长,最后在对方逐渐恼怒的眼神中,沉默着离开了办公室。

没什么好解释的,楚凌郡经历了数载风浪,根本不惧这些。

可楚凌郡没想到母亲的反应竟然那么大。

楚母就是扎根于苔朱镇的人,她跟外面那些鄙视楚凌郡还有郁宁的人,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在第一次坦白遭到楚母堪称激烈的反对后,楚凌郡就打消了再带郁宁进门的念头,等等。

可楚母了解楚凌郡,一旦决定绝不更改,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好不容易养大成人,最大的期盼就是看着他结婚生子,如今楚凌郡说他喜欢男人,还是个卖包子没任何文凭的穷小子,在楚母眼中,郁宁瞬间成了勾人魂魄,害得别人家破人亡的狐狸精。

楚母去郁宁的包子铺门口大闹,素来温婉的女人撒泼打滚起来也毫无包袱,可楚母精力跟不上,情绪最激动的一次晕了过去,楚凌郡冲开人群大步上前,来不及跟郁宁说什么,抱起楚母直奔医院,郁宁下意识追了两步,可脚下像是灌了铅,凉风吹模糊了他的神色,郁宁听到有人说:“非要逼死长辈?”

楚母是楚凌郡唯一的亲人了。

楚母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按照楚凌郡的脾性,他能自我折磨一辈子。

楚母在医院醒来,几乎是抱着玉石俱焚的架势,拒绝再跟楚凌郡说一句话,除非他亲口承认,说不喜欢郁宁了,说他们会分开。

那段时间怎么过的两人都很模糊,郁宁关了包子铺,楚凌郡办理了离职,在医院寸步不离地守着楚母,楚母要寻死觅活,就真的做得到。

除了这件事,她一直是一个合格的慈母,是楚凌郡割舍不下的至亲。

楚母开始绝食,楚凌郡就陪着她绝食,短短几天,郁宁偷偷来看的时候,这人竟然瘦了一大圈,胡子也没刮,异常憔悴。

郁宁手中的饭盒砸落在地,他心想这一天还是来了,困住他跟楚凌郡的,从来都不是苔朱镇。

楚母割腕的那晚,幸好小护士进来查房发现及时,楚凌郡接到消息时正在安慰郁宁,他惊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然后失魂落魄地冲出家门,一番抢救结束,楚母奄奄一息,楚凌郡跪在病床边,三十大几的人,第一次哭得泣不成声,楚母闭着眼睛躺在**,跟着流泪。

郁宁安静听了一会儿,他没有想象中那么绝望麻木,青年悄悄离开,黑暗攀爬上他的肩膀,一路并行。

接下来两个月,楚凌郡跟郁宁一面没见,楚母见状,脸色终于好转了一些,也能自主进食了。

深秋一过,凛冬降至,有一晚上空气很冷,郁宁给楚凌郡发了信息,让他过来一趟。

这段时间的煎熬中,郁宁一直表现得很懂事,很理解人,而他本身也没什么棱角,楚凌郡陪伴楚母的时候让自己尽可能忽略郁宁,他不敢表现出一丝的在意再刺激到母亲,实际上他无时无刻都在思考这段关系应该如何处理。

楚母睡着后,楚凌郡从医院出来,太冷了,他穿着大衣轻轻跺了跺脚,然后步入寒风中。

郁宁做了一桌子好菜,最中间热气腾腾煮着海鲜锅,楚凌郡一进来就低下头,鼻子发酸,他不敢让郁宁看到自己的神色。

好在郁宁似乎也没发现,很自然地说了句“来了?”然后去厨房拿碗筷。

在桌前坐下,楚凌郡又吃上了心心念念的饭菜,可从喉咙滑过,泛出的滋味全是苦涩。

两人一顿饭吃得沉默无声,最后郁宁收拾好碗筷,把一切都整理妥当,他出来时楚凌郡坐在沙发上,投来厚重缄默的一眼,这是他们今晚第一次对视。

“郁宁……”楚凌郡吐字很慢,他觉得今晚的风真冷,到现在都拉着嗓子疼,“我有话跟你说。”

楚凌郡没想到,郁宁竟然对坐在自己腿上。

郁宁抬起楚凌郡的下巴,不等对方窥探他的情绪就阖上眼睛,跟楚凌郡接吻,这个吻不出几分钟带起浪潮沸腾般的灼热,是在勾.引。

楚凌郡心中所有的情绪都被点燃了!

不甘、挣扎、惶恐跟无穷无尽的愧疚感,楚凌郡扯着郁宁进了卧房,他如同野兽般尽情发泄,却感觉到郁宁似一片温和的汪洋大海,渗出来无穷无尽的包容。

这一次比过往任何一次都猛烈,郁宁几乎以为自己会死。

楚凌郡睡着后,他在**睁眼愣了很久。

不知哪户人家养的鸡开始啼叫,郁宁终于动了,他费力撑着床板坐起来,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动静,像是一片羽毛,即将要随风而起,郁宁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行李箱,不大,事实上他也没多少东西要装,但是楚凌郡送的,哪怕是在地摊上顺手买的小瓷猪,郁宁也妥帖地放在柔软的衣料中,他的动作轻缓又郑重,像是要连带着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一并带走。

郁宁一直觉得自己命贱,怎么都能活下来,可合上行李箱的时候,他疼得躬身成了虾子,额头抵在行李箱冰冷的壳子上,无声而费力地大口喘息,但是没几分钟,郁宁又一边流泪,一边笑开了。

人生非要得到,非要牢牢绑在身边才算真实吗?郁宁半生坎坷,于亲情上理解不深,可他心疼楚凌郡,当年一走了之,没想过还能再见,还能拥有彼此,曾经这样的厚待让郁宁受宠若惊,如今老天要回收利息,郁宁愿意,他只希望楚凌郡余生平安喜乐。

外面似乎有光照进来,像是回到了那年的苔朱镇,金色的光束中飘**着尘埃,跟郁宁一样懒洋洋的,楚凌郡遥遥望来的一眼撑着郁宁踩过所有命运留下的棱刺,他脚下是血,却走得稳稳当当,而跟楚凌郡相爱的最近几个月,胜过无数个沉默的眼神,也足以支撑郁宁走完余生。

唯一的遗憾……郁宁闭上眼睛,他穿着大衣站在路灯下,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细雪,随风**起形状不定,然后带着低低的呜咽声,席卷上黑夜苍穹。

唯一的遗憾,是无法清醒自在地说一句:“再见。”

郁宁抬头最后看了眼自家的窗户,那里面有他这辈子最牵挂的人,等一觉睡醒,就是正轨。

我会一直爱下去,郁宁心想,但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了。

风声再度呜咽,郁宁一手插进大衣兜里,一手拖着行李箱,他将下巴藏在围巾中,神色释然从容,一步一步,消失于黎明时分的旧街。

这里来过一个人,他满足安静地笑过一场,又走了。

……

郑再升摘掉了耳麦,他先是低着头不说话,然后一只手撑着下巴,可情绪泛滥下,他又抬起两只手捂住脸,肩膀很轻地颤了颤。

姜庭序从楼上下来,司游正坐在台阶上用力呼吸,他要把所有的汹涌藏在温柔下,郁宁一角所带来的震撼,还刺激着他的胸腔。

姜庭序在司游身边坐下,一把揽住他的肩膀。

晨姐管不了了,晨姐妆都哭花了。

《旧街》的结局没有再拍摄楚凌郡醒来后会如何如何,所有的一切,都埋藏在风雪夹杂的旧街,如同一张逐渐成型的泛黄老照片。

郁宁是个温柔到极致的人,他感觉到楚凌郡有点儿想放弃了,可这句话不该楚凌郡来说,因为这样同样会折磨楚凌郡很久,郁宁选择自己离开,他品尝过,拥有过,所以没什么遗憾,这是一个注重感觉的人,过程对他相较而言没那么重要。

司游代入进去时理解郁宁,这已经是他所能做的、最好的结局了,可等挣脱平复下来,司游却想,我是一个死磕过程的人,短暂的拥有远远不够,他要姜庭序的一辈子。

实实在在,日夜可见的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