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羡为何来会稽?

问题回到最初的起点, 王琅目光微移,自荀羡入室起柔和闲适的神色一瞬间从她眸中全部褪去:

“现任丹阳尹是干练人,我不知令则除却会稽还有何处可去。”

晋人出城就像今人出国, 必须持有官府发放的“过所”作为身份凭证,尤其京师、边塞这样的重镇, 管理更是严密。

荀羡如今既未成家, 又未出仕, 没机会培植属于自己的势力, 倘若得不到家人襄助, 在现任丹阳尹手下绝难取得一张过所。

但以荀家立场论,尚公主利大于弊,没必要担着抗旨的风险拒绝, 自然也不可能帮着荀羡逃婚。

王献之被迫与郗道茂和离,另尚新安公主司马道福一事上,琅邪王氏的其他族人不也保持了同样的视若无睹吗?

而也不能单单责怪豪门士族唯利是图, 若郗家依然保有现今的权势实力, 皇帝又怎么敢纵容公主强拆两家婚姻?

归根结底, 是世道扭曲黑暗,碾碎了所有不愿同流合污的铁骨。

想在这样的世道中长期生存, 只能像严寒霜冻下的植物——放弃吸收养分的枝叶, 降低维持生命的水分,削弱感知外界的触觉, 将所有营养全部收回埋藏在地面下的根系紧紧封锁。

曾经缀满树冠的绿叶枯萎凋零, 曾经柔软招展的枝条收缩干瘪, 所有曾经打动人心的美丽**然无存, 只留下光秃丑陋的姿态等待来年春风的呼唤。

王琅早年不太能接受冬天的满目萧条, 后来想法变化, 开始欣赏冬季独有之美。这两年坐镇一方,有机会事无巨细过问国计民生,更发现冬季才是决定来年春天生长面貌的时刻。

移栽换土也好,修剪定植也好,根绝虫害也好,一切其他季节必须小心翼翼的行为都可以在此时大刀阔斧进行,并有事半功倍之效。

来年枝头轰轰烈烈繁花如海的壮丽景象,其实在严冬的枯瘦枝干上就已能够预见。

也是因着这一份认知,此时此刻的荀羡在王琅看来就像拒绝在严冬修剪的名贵植株,任性地保留着一身青翠枝叶。美则美矣,但容易冻毙在风雪之中,活不到来年春天。

直白揭破少年走投无路的窘境,则是因为用逃婚来抗拒指婚的行为出奇荒唐。

魏晋南北朝加起来数百年时间,出于各种各样原因不愿做驸马的世家子数不胜数,但最激烈的反对不过是自残躯体、装疯卖傻,像荀羡一样试图靠出走逃婚的案例,王琅翻遍脑海也想不到第二个。

现在由于王琅的影响,他依然任性地逃婚,却成功混出建康,悠闲从容地来她面前侃侃而谈。如果让他产生如此处理也能成功的想法,无疑非常糟糕,王琅只能自己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他在这件事上的处理有多幼稚。

果然,听她这么说,少年的脊线一瞬间崩得笔直,显然颇觉刺痛,但他转瞬忍了下来,冷静回道:“阿姊所言不错,此事若想转圜,会稽是我唯一的去处。”

听起来话里有话。

王琅眉梢微扬,故意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令则能行出逃婚之举,竟然还想过转圜么?”

荀羡抿了抿唇,语气冷静克制:“有丞相从中保举,陆令尚且不知所言。但我心中确认此事不妥,于是来会稽寻找丞相乐意听从之人。”

倒是能屈能伸,还会拐弯抹角奉承人。

只可惜她看过晋书,知道他没想那么多也逃了。

王琅心里觉得好笑,态度也柔和些许,端起郡内出产的青瓷茶盏呷了口茶道:“阿洽向令则露了内情,却没能说服令则。我当给长豫写一封信,取笑他一番。”

王导的三子王洽是王家如今年轻一辈中的领袖人物,也是建康城中风头最劲的少年郎。荀羡与王洽齐名,二人私交不错,也经常一同出行,所过之处掷果盈车,连在会稽的王琅都有所耳闻。

荀羡认为是王导向小皇帝推荐了他,总有他的凭据,王琅说他的消息来自于王洽,更多其实是一种试探。

而到底年少气盛,自认为占据上风之后,他内心的峥嵘不自觉地流露出来,言辞犀利如刀剑:“此事何须敬和开口。庾翼荐桓温为帝婿,王丞相便为我牵线做媒,纵使事先料想未及,事后想想还有什么不明白。”

原来是他自己猜的,那解决起来就轻松多了。

王琅轻轻点头,这对她来说是只要给王悦写封信就可以轻易求证的事,荀羡应该不至于诓她。不过俗语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所以她还是会给王悦写信确认这桩婚事的彻底始末。

她放下茶盏,说出自己的考虑:

“古人能容三败,本朝无复宽容,唯对帝戚网开一面。庾公二败于苏峻,而陶公容之,无非看在他身为帝舅,身份尊贵。小庾荐桓温为帝婿既是识才,也是惜才。令则有方伯才,我若与天家有亲,也愿意做这个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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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荀羡的视角来看,事情完全是另一种面目。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荀羡幼时读《论语》时很欣赏这一段,认为夫子和他的想法一样——成大事贵在敏锐果断,第一遍想明白利害,第二遍确认是否留有漏洞,接下来放手去做就行了,反复权衡利弊得失只会困住自己的手脚,陷入自我怀疑。

然而父亲却不赞同他的想法,说了一句让他至今不太服气的话:

“此谓文子之言,教子路未必如此。”

孔子批评的是季文子做事三思后行,如果换成子路,孔子就会批评他做事思考太少,不够谨慎。

直白一点说,就是孔子对做事风格没有高下评价,只是在奉行中庸之道,让谨慎的人果敢,让果敢的人谨慎。

那不就是句废话吗。

荀羡心里对此暗暗不满,但没有充足的底气反驳父亲,私下里偷偷去试探同样世家出身、很有见识的母亲,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辙。

荀羡沮丧了。

孩子敬慕父母本就是天性,父亲的学问与品性更是举世公认,既然他没能说服父亲,母亲也不支持他,那么他只能暂且不想。

转机出现在对长姊荀灌的追封。

他出生的时候荀灌早已出嫁,姊弟间几年里难见一次,没有朝夕相处的过往,自然也谈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但荀羡模糊感觉到,灌娘才是家里真正能理解自己的人,自己也是家里唯一理解灌娘的人。

对灌娘和他,信奉中庸处事的父亲事事以劝阻居多,对荀蕤和荀蓁则往往鼓励。

第48节

即使灌娘救了父亲的命,父亲还是更看重大兄的稳重,喜爱蓁娘的贞顺。

荀羡对此愤愤不平。

追封名义上出自于天家的加恩,但谁都知道那是司徒府在为小王铺路。他的父亲为此表面上接旨谢恩,使者一走就叹息流泪,关起门来痛骂王导为保全门户地位毫无廉耻,是扰乱尊卑纲常的罪人。

在后面跟着谢恩当背景板的荀羡闭紧嘴不说话。

忤逆父母是有晋一朝上下公认的重罪,他父亲对如日中天的王导无可奈何,教训他这个儿子可是天经地义没人会拦。所以他就算有什么想法也只能紧紧闭上自己的嘴,趁父亲不注意一溜烟跑回自己房间,连表面沉重都假装不出来——他可太高兴了。

乘船来会稽的路上,一种飞扬畅快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身心。

他知道自己带着一身麻烦,也明白小王的处境如履薄冰不容差丽嘉错,但他依然抱有很高期望,充满热情地在船上推演着郡守府内即将进行的对话,设想着各种可能。

与船员的聊天助长着他的好心情。

通过交谈,他发现那些庇托于王家超过三年的人都亲眼见过小王,甚至大多有被小王主动搭话的经历。

越是身份低微卑下,越觉得她待人平易亲切,视为煦日和风。而几个管事谈起她的态度则夹杂着敬佩与畏惧,觉得她是个聪明严厉、赏罚分明的人。

不同人会产生这样不同的感受,当然是小王驭下的权术手腕。

荀羡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些受她影响的人,与自己对她的了解相互印证,内心的向往更加强烈。

到了山阴以后,那名她年幼时亲自拔擢出来的书佐打量他的神色,斟酌着语气宽慰他不必紧张,无论遇到何等难题,公子总有办法。

其实他并不紧张,只是怕兴奋的情绪掩饰不住,不得不板起脸而已。

……结果让他非常失望。

不仅仅是对她,同时也是对自己——

他明明仔细推测过她可能的反应与质疑,以有心算无心,但不知怎的,当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她三言两语套出了隐藏心中的真实想法,设想好的逐层铺垫在她忽东忽西的问题下全盘打乱,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口。

懊恼的情绪如同潮水,一阵阵席卷他的内心。

但毕竟做过充分的事前推演,荀羡回忆当时的准备,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情况还没有到达最坏,对方应该并未拿定主意拒绝——否则她完全可以坦诚自己的苦衷,告诉他王家现在的处境看似如日中天,实则危如累卵,亟需一个与皇室重新靠近的机会,为下一步与庾家针锋相对的死斗争取筹码。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防范的心理套话试探,用世故的眼光分析得失,用高高在上的态度劝他接受。

说的那么好听,还不就是觉得他不识大体吗?

越想越生气,荀羡真是忍了又忍,才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看看她会不会觉得羞愧脸红。

自始至终,她没有丝毫表达过对他即将被迫尚公主的同情,也没有问过他的心情、他的想法,甚至在他想要向她倾诉的时候娴熟又精明地玩弄话术,转移他的思路。

她不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