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两人留在王家, 为次日的拜官做准备。

中古时代的拜官在王琅看来颇为奇妙。

小官小吏没有讲究,任命到了就是到了,自己带上官印随从赴任, 没什么可多说,高一点的官员就有各种各样的待遇区别。

唐朝的丞郎拜官要到笼门谢恩, 宋朝被授予三司副使以上的官职要到子阶上跪拜、舞蹈, 感谢圣恩, 三司副使以下就在子阶下跪拜, 不需要舞蹈。

简单来说, 朝代越富庶,官职越高,拜官程序就越复杂隆重。

南北朝最穷酸的时候连官员工资都不发, 只给一纸任命,其余全由官员自己去任上搜刮。

东晋虽然也经常发不出京城官员的工资或是工资待遇减半,但有条件的时候还是会按条件给。

王琅的父亲王舒官拜会稽内史出自王导授意, 小皇帝年龄太小, 政事掌握在以帝舅身份主政的庾亮手中。如果庾亮铁了心要反对, 王导也拗不过他,没法代替皇帝下达诏书。

不过门阀政治下的官员任命本来就是各方综合博弈下的结果, 庾亮那时候心里也没底, 而且他认为这份任命利大于弊,因此诏书顺利下发。

王舒不想去会稽, 接见使者的时候拒不奉诏, 使者只能把诏书带回去复命。

直到会稽改名郐稽, 堵死了王舒的借口, 王导又坚决劝说, 王舒才接受了重新下发的诏书。

他本来就是朝中高官尚书仆射, 领旨之后殿前谢恩一条龙,不需要再跑一趟。

王琅就不太一样。

她是服阕起复,拜官前身上没有官职,所以先在家里接诏书,接完诏书以后去答谢。

又因为朝中有人,诏书基本就可以认为是王导下的,所以约好了王琅在王家的时候下诏,公服官印等物品也一并送来,次日答谢后就可以启程前往会稽赴任。

王琅晚上在自己的房间里跟谢安大致说明情况之后,谢安没有接话。

他父亲谢裒近两年升迁吏部尚书,不过晋朝的吏部尚书只管小官任命,如会稽内史这种重镇要职,地位还高于尚书,吏部一点话语权都没有,全凭主政者代替皇帝下诏任命。

像这样仿佛左手签诏书,右手接诏书的情况他还是第一次近身感受到。

世人称王家为势门,真的没有半点夸张虚假,完全是写实描述。

谢安打心底不太喜欢这种气氛。

他一边默不作声地听着,一边把玩王琅房内花瓶里的新鲜花枝。

暮春时分的江左草木葳蕤,花海缤纷,而他手里是一支剪下来以后插瓶水养的棠棣,青翠的绿叶搭配雪白的花瓣,簇簇累累,繁盛动人,是早在周秦时代就被歌咏不绝的传世花卉。

何彼秾矣,唐棣之华!曷不肃雝?王姬之车。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召人用它比喻新出嫁的王姬,称赞王姬的容姿浓艳美丽,放在新妇闺房里自是十分合宜。而更出名的比喻是形容兄弟之间感情和睦,犹如棠棣花总是多朵并绽枝头,相亲相依,用来寄托兄妹之间相互依靠的感情当然也不无可能。

王琅注意到他在把玩花枝,以为他喜欢,改变话题从旁介绍道:“这是出阁前一夜剪下来的棠棣枝,我离开的时候还都是花苞,现在大半打开,好像把春天剪下来放在房里一样。”

谢安抬头看了她一眼,把花枝微微倾斜,放在她脸边。

王琅不解其意,也和倾斜的花枝一样微微偏头。

谢安脸上露出极淡极淡的笑容,他将花枝重新插回青瓷花瓶,垂下眼帘看着花枝,同时轻轻摇头:“棠棣至多只占春色一分,岂能与青帝相敌。”

王琅觉得他这话说得似乎别有所感,但并不准备和她分享,她眨眨眼,分享了自己的过往:“其实今年冬天,就在你上门之前,长豫送了一枝牡丹给我。”

谢安一怔:“冬牡丹?”

王琅道:“是冬牡丹。”

她坐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我问长豫从何而来,他道是城郊有一方天然温泉,有人将牡丹养在温泉边,以热气煨之,故而在寒冬之际盛放。我这个人比较爱寻根究底,派人去城郊可疑处寻了一圈,既没看到温泉,也没看到牡丹,倒是在送花人家中发现一座土窖,牡丹藏于窖中,四周以炭火包围,隆冬雪日依然枝繁叶茂。听闻安石曾致书长豫具言牡丹分枝之法,不知可有听说过此法?”

谢安缓慢摇头:“闻所未闻。”

王琅微微一笑:“我派人探过那人的底,牡丹要先选良种,四周温火煊之不息,如此耗费靡巨,而能开花者不过十之一二,花形亦远小于春末自然开放。”

说到这里,谢安已经隐约听出她不是在说牡丹,神色变得沉凝。

“清明郊外的牡丹,蔓枝丛生,花大色丽,行人随手可摘,院内养育亦不费心。而隆冬时节的牡丹,消耗数十金人工物力才能得到一朵,花色浓艳而株形局促,这就是逆势而动的代价。”

“你我不幸,生于天道暗弱而文明衰微之际,纵费前人百般气力,所得亦不及前人之二三,令人心死气沮。我没那么自大,以为能凭一己之力抗衡自然规律,让寒冬转为春夏;但若就此束手,自谓冬日万物凋零,只宜闭门取暖,我亦不以为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