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晡时以后, 也就是下午五点以后,谢家的家庭活动基本结束,亲戚宾客各回各家, 父母兄弟各回各屋,进入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段。
经过落英缤纷的庭院, 沿早上的原路回到房门口, 王琅轻掸肩袖, 拂去落到身上的花瓣, 随后跨过门槛, 不脱丝履步入屋内。
此际春分已过,昼夜比例与日倾斜。阳光透过窗纱投入室内,轻而易举淹没烛光, 使器物们呈现出与夜间所见不同的光明风貌。
王琅不动声色环视一圈,将室内所有陈设收入眼底,心头逐渐浮上一丝异样而奇妙的情绪——这里以后也是她的家了。
和在寻阳的居所感觉不太一样。
屋子里有些是她的东西, 有些是谢安的东西, 还有一些成双成对的吉物, 或许需要花费一点时间才能真正习惯。
得出这个结论,她不再多想, 走到妆台边除去身上妨碍行动的披帛环佩等外饰, 接着拔下发簪解开高髻,将黑发打散, 最后十指交叠向上抻了抻手臂, 感觉身体恢复轻盈活力, 于是吩咐婢女的声音也变得轻松惬意:“去备水, 我要沐浴。”
本来应该在拜见舅姑之前沐浴, 不过那是在浴室里放置铜浴盘, 由婢女拎壶不断从上倒水的人工淋浴,再加上晾头发很慢,所以王琅早上干脆将这个步骤简化成了淋浴与擦发,只保证身体清洁,不重视舒适。
而王家的浴室是王琅自己命人建的,蓄水、排水、加热、保温都经过精心设计,将过去只用于宫殿浴池的高端技术改良得更适合小户使用,在保证舒适度的基础上省水省炭,又额外加入符合她习惯的贮水淋浴装置,满足她独自沐浴的需求。
在谢家没法这么讲究又节约,她只能让人备了浴盆,准备第二日晚好好浴身沐发,以便第三日容光焕发地回门,让家人放心。
谢安没想到他只是对阳光下近在身边的丽人走了下神,事情就快进到这个地步,本能地有些警觉。他眨眨眼,从后搂住丽人的腰肢,用比平时更温和的声音问:“这么早沐浴?”
王琅回头看了他一眼,身体和声音都透着放松:“明日下厨奉羹汤,我想早些休息,免得回门气色不好。”
她这话一出,房间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结婚是件辛苦事,新妇初入夫家,心理上的陌生与紧张也会加剧这种辛苦,但她看上去实在非常游刃有余,比谢安更像这个家的主人,连着两天的新妇礼与应酬下来,她的眼瞳仍然清澈分明,肤色晶莹玉曜,在太阳尚未沉没的下午更显华艳无匹,倾倒日光。
哪怕谢安睡醒时还想着今日一定不能让她劳心劳形,这时候也改变主意,揽着人旁敲侧击,循循善诱:“晡时刚过,远不到人定,夫人即便要晾发,日入后再沐浴也不迟,横竖花烛还要再点一昼夜。”
汉代将十二个时辰分别取了通俗易懂的名字,对应汉代人对一天时间变化最直观的感受。
晡时是下午三点到五点,这时候官署放班,市易关闭,劳作停息,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准备晚餐。日入是下午五点到七点,太阳开始落山,农夫织女与百工会趁着一天最后的日光抓紧做活。再往后的两个小时被称为黄昏,顾名思义,天地昏黄,万物朦胧,不点灯较难视物,贫穷人家开始准备休息。到了九点,夜幕彻底降临,千家万户归于寂静,因此被称为人定。
晋人承袭先代,奉行早睡早起的作息习惯。
以王家为例,王舒夫妇通常每日四点起床,王允之与王琅作为子女起得更早一些,洗漱穿戴完毕到厅中等候向父母请安。晚上九点阖家熄灯,有时会延长到十点,但极少超过十一点,那是晋代医家认为对人体有害的入睡时间,但凡有点常识的人家都不会晚于这个时间入睡,否则次日上午也容易困倦。
两个新人昨晚折腾到十点半入睡,早上三点半左右醒,比起平时算得上缺少睡眠,但两人都正年轻,一天睡五个小时根本无关痛痒。第三日的奉羹汤又在食时,也就是上午七点,按正常作息四点起床去正厅向谢裒夫妇问安,然后再去准备羹汤时间足够,不需要额外早起。即便要补上前一晚少睡的时辰,也不过是前移到八点,日入后再沐浴完全来得及。
不过……
王琅轻轻摇头:“入夜气温低,晾发比日间慢,而且容易受凉,安石最好也早些沐浴。”
古人无论男女都蓄长发,也无论男女都重视长发,司马炎自认有帝王之相的原因之一就是自己“立发委地”,头发长得拖到地上还不稀疏,刘义庆描述李势妹的用语也就两条,“发委藉地,肤色玉曜”,显然在时人看来,有这两条足以让人想象出一个倾国倾城的绝色美女。
既然头发这么重要,又留得那么长,洗发晾发就成为一件大难事。洗不好晾不好,本来就少的头发变得更少,大诗人白居易就为此深受困扰,文集里有多首感慨脱发的诗作,其中一首提到他因为每次洗发都大量掉发,很久才敢洗一次头发。
王琅以前在家,春夏的晴好天气里会于午后沐发,在院子里的树荫下摆一张胡床,坐下来让婢女用布巾吸去水分,再用梳子慢慢梳理,等待自然风干。秋冬天风大,在室外晾发容易被风吹得头疼着凉,于是移到室内,用熏炉的对流风吹头发。
她发质太好,发量在腰部以下依然不见稀疏,洗护起来比常人更加麻烦,有时恨不得一刀剪了省事,但晋人看重这头青丝,甚至到了视为天子之相的地步,王琅早就准备效仿曹操,玩一出割发代首,顺理成章把长发摆脱一段时日,不过一直没遇到合适的机会,只能姑且忍着。
三月风暖,正是适合到院子里晾头发的好天气,可惜刚到谢家,还没摸透谢家人的观念习惯,她准备沐浴完到纱窗边让婢女帮她梳发,等头发风干的间隙,她还能借着夕阳余晖把答谢会稽王司马昱、琅邪王司马岳两位亲王贺礼的启文写掉。
一间房只配了一间浴室,谢安肯定比她慢,等他也沐浴完晾干头发,两人再聊会儿天就可以睡了。
王琅自认为考虑得十分周全,伸手在谢安环着她的手臂上拂了一下,示意他放开。
谢安顺势松手,看着她坐到妆台前,偏头对镜解高髻以下的盘发,这才在她身边坐下,帮她梳理因盘绕固定而如水波卷曲的青丝。
他肯体贴不挑事,王琅也就任由他帮忙,将婢女很快就能处理好的卸除工作花了原本三四倍的时间完成,还夸他耐心细致。
此后诸事顺遂。
用澡豆洁身沐发,又在热水里泡了一刻多钟,浑身疲惫一扫而空。换两条毛巾吸去水珠,涂抹香膏,皮肤状态晶莹红润,仿佛在闪耀光泽。
她不想每天换洗中衣里衣,因此准备了专门的寝衣在浴后穿着,昨日新婚不便自专,今天浴后立刻换回寝衣,越发感觉和在自家生活没有两样。
这期间新的热水也已烧好,谢安去沐浴,王琅就坐到窗边拿干布裹发,等不再淅淅沥沥滴水,便交给婢女拿发梳为她梳发晾发,自己把书案拖到面前铺纸磨墨,书写启文。
果然不出她所料,等她头发都彻底晾干变得轻盈顺滑,又和房里的谢家婢女聊了个遍,谢安才终于从浴室出来。
王琅自然毫无妇亲执巾的觉悟,只是坐在旁边看着他拿布巾慢慢擦发,就像观察雨后石垣上缓缓移动的蜗牛。
这个人做事真是一点都不着急。
王琅偏头托腮看了一会儿,到底忍不住走过去把布巾和梳子都接过来,让他靠住凭几微微仰头,自己替他梳发。
谢安的发尾只过腰,打理起来比她自己的容易得多。将梳齿没入发间卡满,迎风口拉平梳到发尾,再换下一梳,重复两轮,头发便不再滴水。
于是换成她从王家带来的牛角篦子又篦了一遍。这是一种齿细密的发梳,可以当作发饰,也可以一定程度上代替沐发,去垢效果虽然不如水洗,但胜在方便快捷。
夕阳渐渐西沉,室内器物的影子在昏黄的色调中拉长。
婢女们拿剪刀修剪烛芯,让烛光变得更亮。
王琅掬起一把发丝,看它从指间丝丝缕缕滑下,觉得比自己的头发更轻更细软,从指间流泻的感觉也不尽相同,忍不住又将手指没入他发间,悄悄多玩了两次。
谢安一点没察觉,只是喁喁细语地介绍屋内放置的个人物品,哪些是他喜爱的,哪些是他常用的,有什么来历,放置了多久。遇到王琅接话的,他便暗自记在心里,准备以后拿出来和她共赏同乐。
等头发完全晾干梳顺,室内爱物也介绍得差不多,两人一起到衣篋边挑选明日回门着用的服饰,气氛前所未有的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