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词锋锐利的人投子认输, 利落中透出飒飒风度,只是配合他的表情,多少似乎含着负气委屈成分。
王琅略感意外, 随后莞尔微笑,让出妆台的位置引他过来坐下。
天色尚且黯黯, 室内仅凭燃了一夜的数支花烛照明。王琅调整鸾镜, 让光源集中到镜前, 继而取自己的面脂在掌心化开, 点在谢安的两颊、额头, 用指腹细细抹匀,又用羊毫笔蘸取无色口脂,顺着他的唇形勾勒填满, 让唇瓣变得润泽,最后为他调整冠带,整理衣襟。
她做事快则快矣, 动静却小, 举止之间自有行云流水的意蕴, 一番收拾完,她拢手入袖, 对着鸾镜里的人影含笑问道:“可还满意?”
谢安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鸾镜, 一时没有回话,白皙胜玉的面容却逐渐染上一层红色, 有如映日云霞。
怎么这会儿害羞起来了?
王琅颇觉惊奇, 故意假装没有察觉, 从妆台上拿起粉盒和丝绵粉扑, 重新回到他身边, 空出来的左手轻轻抬起他的下颌, 近距离端详他的面容,做出准备补妆的样子。
谢安的喉结上下滚了滚,直接握住她的手:“不必傅粉。”
声音里带着隐忍克制,音色比以往低浊。
王琅见好就收,放下粉盒粉扑,点点头准备抽回手退到正常距离,不料轻微用力之下没有**,反而被握得更紧。她侧头看向谢安,目露询问之色。
谢安的嘴唇动了动,开口的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山山。”
王琅:“嗯?”
谢安道:“时辰还早。”
第38节
王琅看了一眼天色,又看看屋角的计时漏刻:“是还早。”
想想自己妆发服饰那么复杂,竟然还比对方先梳妆完成,她忍不住笑了一下:“不过时间够与不够,却要因人而异。”
婢女们已经将梳洗用具都撤离房间,司北捧着一纸名册向她请示:“昨日的贺仪还在清点,道贺名单已整理好,公子是否现下过目?”
王琅欣然颔首:“我看看。”
以楷体誊抄的名册送到她手中,她一边展开名册,一边随口与谢安议论:“若按周制,婚礼之日应当不乐不贺,去岁天子纳后,丞相使群臣毕贺,可谓与时俱进。”
其实天子纳后,王导让群臣上贺词这件事在朝野中引发了不小的争议,认为“非礼”,也就是不合礼教。
在王琅过去生活的时代,至少名义上大家都是平民百姓,只要财力足够,婚礼想办多盛大都随意,不存在不合礼制的说法,也没见社会因此败坏,反倒是阶级固化的趋势更令人担忧。
受此影响,王琅对于中古礼教的正面作用打心底存怀疑态度,谈论起儒生非议的语气也漫不经心,纯粹是信口闲聊。
谢安挑眉:“初婚三日未竟,夫人就要在家里开朝会?”
王琅:“……”
这家伙嘴巴真的好毒,刘义庆写世说新语一点也没冤枉他。
正面起口角指不定还会引出什么怪话,不如以退为进。
做出这个判断,王琅没有试图再与他理论,而是从他背后贴过去轻轻拥住他,用比平时说话低一些的声音在他耳边道:“祸从口出,我从不同外人说这些。”
停了停,她略微转过头,凝视着他的侧脸:“但我想,现在应该有人可以商议了。”
谢安面色不变,身体却很诚实地任由她从后环着,垂下眼帘不说话。
王琅暗自好笑,假装没察觉的样子将名册摊开在两人之间,继续看她想看的名册:“婚后赴会稽,有些人要在启程前回访答谢,安石也替我掌掌眼。”
现代人参加婚礼要签名,送红包要署名,这是沿袭千年的习惯,晋人也不例外。
因为是品官婚礼,参与者都是王公大臣,署名之前还会加上官位爵位乃至郡望,让人对来宾的身份地位一目了然。
排在首位的赫然是会稽王司马昱。
他是晋元帝的幼子,今上的叔父,但论起年龄,倒比王琅还要小上数岁,如今尚未成年。
会稽郡在他七岁时分给他做封国,王琅的父亲王舒是他封会稽王以后的第一任会稽内史,如今王琅又担任会稽内史,成为他封国内的最高行政长官。以晋人的君臣之义而论,司马昱是封国内的君王,王琅就是他的国相,而且是父女两代都为他的国相,关系非比寻常。
对于这样的重要人物,当然是一早就发请柬确认过对方是否会来,因此王琅对名册上出现他的名字并不意外,只是问道:“会稽王昨日来由谁作陪?”
然后回答的声音在近处响起:“自然是逸少。”
王琅有些惊奇:“安石认得他?”
她本来是问司北,没想到谢安居然会回答她。
谢安不以为意:“逸少曾任会稽王友,能得他作陪的少年除了会稽王不做他想,何须事先认得。”
王羲之的祖母夏侯氏与晋元帝之母是亲姊妹,因此王羲之与司马昱算姨表亲,在司马昱受封会稽王之后,王羲之随即被任命为会稽王友,陪同年仅七岁的司马昱读书会客。
来谢府的宾客之中,就属他最适合陪伴会稽王司马昱,因此谢安一说,王琅心里已经相信了他的推断过程,欣赏地看了他一眼。
却听谢安慢吞吞道:“不过。”
“不过?”
“会稽王喜爱清谈,我在宴会上见过他几次,也算是认得。”
这小子……
王琅深深吸一口气,把他推到一边,自己去看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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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黄昏的婚礼象征新人结成夫妻,称为“成妻”,清晨的拜礼象征新妇正式为夫家所接纳,称为“成妇”。按照儒家的观点,成妇比成妻更重要,如果没有成妇,女方就不算夫家人,丧葬仍回娘家,算是中古时代品官婚礼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离既定的拜礼时间约剩一刻,两人准备出门,王琅吩咐婢女取出谢家聘礼里的妆奁,动手打开盒盖:“安石挑一支。”
谢安眨眨眼:“我挑?”
王琅淡淡颔首:“舅姑喜好,卿当比我懂,挑卿中意者便是。”
谢安看看妆奁,又看看她,伸手自盒中取了一支花钗,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横插到她发间。
王琅忍不住取笑他:“这么紧张?”
谢安难得没有回应,只是握住她的手,隔了一会儿才贴着她耳边低低道:“我是天底下最幸运的男子。”
这就最幸运了?
王琅挑挑眉。到底时间将近,无暇多虑,她告诫性地睇他一眼,抽回手:“走了。”
昨日隔着纱扇所见的庭院已经收拾一新,在北堂阶前的东畔以一西、一南的方位分别铺设两席。吉时一到,谢裒夫妇在两席就位正坐,来观礼的谢家亲朋按尊卑长幼分列在中庭两边观礼。
王琅执一只用红黑色缯布装饰,盛有枣、栗的竹笲,自西阶登上北堂,根据赞者的指引先到谢裒席前下拜,将笲里的枣、栗放置到席上。谢裒抚一下这些干果,表示接受,然后从坐席上站起来对她答拜,算是接受她作为新妇,于是王琅回到原位,对他再次下拜。
接着,赞者引导她下西阶,换上装有腶脩的竹笲拜谒谢裒的继室——谢安的生母已经去世,谢裒续弦再娶的后妻是谢家唯一有资格接受新妇拜礼的女主人,其余妾室约同于奴婢,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
同样一拜、一答、再拜的过程后,舅姑二人就算拜谒完毕,周礼里紧接着的盥馈仪式被晋人省略,换成拜来观礼的婿家亲人。
坐在北堂东畔的谢裒对这门亲事一直心存忐忑,直到拜舅姑仪式的顺利结束,他才觉得自己悬了快两个月的心终于落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恨不得昭告天下的满意。
他很轻易判断出昨晚占便宜的是自己儿子。
原因倒也简单——他那个向来喜愠不形于色的三儿子笑得像花一样灿烂,肯定是占了便宜。
昨日小王举着纱扇,只有视力好的年轻人看得魂不守舍留恋不已,他是一点没看清,今日才算彻底明白自家三郎为何被迷得非卿不娶,硬生生等了快五年。
唯一让他有点不解的是,小王对着他家大郎的长女为何笑得那么亲切,还问可曾取字。
哪有女儿才三四岁就取表字的,真是奇哉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