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时间倒推两个月,回到苏峻之乱后的第一个腊月。常住会稽东山的谢家人启程前往建康,与作为京官留守都城的一家之主谢裒团聚。

晋人重视腊日,就如今人重视除夕,民俗上以腊日作为阖家团聚之日,漂泊在外的游子会尽可能赶在腊日之前返回家乡,全家一起祭扫百神与祖先,置办年货,迎接新年。

谢裒的长子谢奕考虑到丧乱影响,没有如往年那样带上束帛到建康,等着从各地云集的商贾手中采办年货,而是先在会稽置办好食物酒水、衣帽鞋袜、辟邪道具等物,用木箱装好随行运到建康。

这时候已经被拔擢为司徒府西曹属的谢尚也到叔父家拜访。他姐姐谢真石年中嫁到褚家,往后都在夫家生活,不再和他一起过腊日。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建康,平时有朋友倒不觉得寂寞,腊月宗亲相聚的时候却难免被对比得形单影只,格外孤独。

几个堂弟一来,他可算有了能说话的人,因此第一天就到叔父家与堂弟们聚会宴饮。

堂兄弟几人感情亲厚,半年不见也不觉得生疏,闲聊了一阵建康城内的变化与现状,谢据先忍不住向他打听:

“听说小王掾经常往返于石头城与建康,不知这次能否有幸见到。”

此话一出,就连还在稚龄的谢石都被吸引,询问起来比二兄谢据更加直白天真:“仁祖兄长在司徒府做掾属,是不是经常能见到小王掾?她和家里有往来的几位女郎相比怎么样?”

司徒府已经有两位王掾,分别是太原王氏的王濛与王述,王琅比两人年龄小,建康人喜欢称她小王掾,以示和另外两位王掾的区别。关系亲近之人则会称呼她的表字琳琅,谢尚就是其中之一。

“琳琅她……建康现在一般将她与后汉的和熹皇后或是中朝的文明皇后相比,又觉得都和她不是同类,只是找不到更合适的比较对象。”

谢尚先回答完幼弟略有些冒犯的问题,让几人对王琅的认知不至于存在太大偏差,随后看向谢据,回答几个堂弟都关心的问题:“王家为她争取到了保留军号,驻扎在石头城练兵。从石头城到篱门的路程她通常骑马,进了篱门以后王家会派人接她,再想见就要进司徒府,所以建康人都喜欢在竹格渡附近看她骑马,或是大风天到朱雀航边碰运气,寄希望于狂风吹开帷幕,让观者有机会一睹玉颜。”

谢石拍手道:“冬天风大,吹开的机会是不是大些?”

这话说得几人都忍俊不禁。

谢万直接笑他:“冬天风是大,可冬天的步障也厚,哪像夏天,没有微风也轻薄透明,人影绰绰。”

谢安也在笑,但神色比胞弟柔和,并且看向谢尚,转移话题为幼弟解围:“王丞相将小王掾的剑舞与仁祖的琵琶并称双绝,会稽的士人如今都在争论,到底小王掾的剑舞与仁祖的琵琶哪个更胜一筹。”

谢尚微微讶异,随后摇头道:“我不过是恰逢其会,为她配合罢了。真论起来,还是观她的剑舞有感而发,这才于琵琶的领悟更进一层。”

谢万向来喜欢这位从兄,听得很不服气,正声反驳道:“仁祖何必如此自谦。她当日是有备而至,不知准备了多久,仁祖却是即兴唤人拿琵琶相合,事先没有与她做过任何配合,这样还能融二为一,当然是仁祖的技艺更高超,用琵琶曲在包容她的剑舞。”

谢尚不料他如此高看自己,以至于连他本人的判断都认为是在自谦,顿时也不觉莞尔,解释得比往常更加详细:“承蒙阿万看得起,不过我虽然不曾与她事先有过配合,但也不算对她全无了解。王允之每次与我见面,必然要夸耀他这个幺妹,阿姊在会稽和她交往,也常常说起她的事迹,因此早预想过符合她风格的曲调。只是她这个人生来不凡,每每能超越人的想象。若非那时受她的剑舞触动,弹弦运指如有神助,根本不可能跟上她的步调。后来王濛跟我说起她的剑舞,用了「神妙飞扬」四个字,我以为是极贴切的形容。”

谢奕听得起了兴致,也插话道:“如此说来,仁祖与她算得上渊源颇深,在建康往来酬答,雅相友善的传言也是实情了?”

往来酬答,雅相友善吗……

谢尚想起两人在淮水边漫步,对方一本正经那句“真石让我多照顾你”,当时又羞赧又好笑的情绪重新浮上心头,耳根不由也有点发热。

他拿起酒杯,掩饰性地饮了一口,无意间发现谢安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手一顿,脸色不防之下变得更红。

谢奕道:“仁祖饮慢些,这酒后劲足。”

谢尚放下酒杯,压服住心情,如常笑道:“今日高兴,不觉饮多了些。至于酬答友善,琳琅如今已算正式出仕,交游范围与男子无异,得空之时也会应邀赴会,只是少有空闲,门第又高,素无往来的人家很难见到,似司徒府几名掾属设的私宴她都曾答应过。过两日去司徒府若能遇到琳琅,我会去问问她年末年初的安排。与这样的人物生活在同时代,不能亲眼目睹她的风采,总是一桩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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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有同样想法的不止谢家,还有很多人,可惜他们的想法在咸和四年的腊月都无法实现。

建康城再次得到她的消息,是她孤身入刺史府剑斩郭默,出补寻阳太守。

建康沸腾,天下侧目。

当时谢家正在为谢据准备婚事——谢裒替自己的长子谢奕求到了陈留阮氏女,为自己这个次子谢据则求到了太原王氏的女郎,郡望比阮氏更高一些,是谢家门户地位提升的证明。

办完这桩婚事,下一个要议婚的就是三子谢安,谢裒对他抱有很大期望。一是因为咸和以来旧人凋零,他自己有希望向上升官,二是谢尚如今很受司徒王导重视,前途一片光明,三是谢安在他几个儿子当中品貌最为出众,即使门第更高的人家,或许也会为了看好谢安本人而同意结亲。

话虽如此,琅邪王氏还是太过遥远,听到消息,谢裒也只是和大多数人一样,如听传奇故事般感慨万千,好半天才给出一个几十年前就被天下世人公认的结论:“不愧是琅邪王氏,盛名确实不会虚传。”

说完又开玩笑地抚了抚三子谢安的肩:“我是不指望能得到王氏女为儿媳,阿奴或许有这份好命,为嗣子求娶王氏为新妇。”

谢安没回话。

王家显贵自曹魏末年,在中枢亲历了颍川荀氏如日中天、人才济济的时代,对荀家抱有旧情。谢家则是新出门户,在谢鲲、谢裒两人手中才跻身一流士族,对旧族的显赫缺乏直观感受,认为那些是和自家相距不远的家族。

给谢家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竹林七贤里年纪最轻的王戎,执士林牛耳的王衍,开创“王与马,共天下”局面的王导与王敦。

在谢家心中,琅邪王氏就是天下第一高门,门阀政治里的当轴士族,所有世家的顶点。

按真实历史,谢家在谢尚、谢安这一辈还不能联姻王氏,但到了下一代,与琅邪王氏的通婚一下子多达六例。谢尚女嫁王茂之(王胡之次子),谢奕女嫁王凝之(王羲之次子),谢据长子娶王胡之女,谢安长子娶王颐之女、谢安女嫁□□(王导玄孙),谢万女嫁王珣(王导玄孙)。

也就是说,谢裒六子除了年龄最小的谢石、谢铁,其余每支都与王氏通婚,谢安本人更是子娶王氏,女嫁王氏。即使他后来反悔,让女儿与王家离婚,但隔代又继续娶王氏女。

只是为了政治结盟,稳固门第,完全不需要做到这种地步,更像一种对于从前无法企及之物的执念。

如今谢安还没想那么远,对父亲的期望也缺乏实感,听到发生在江州的传奇故事,他的第一想法是——她短期内不会回建康了。

继而领悟到王家对她的用法一如对她的父亲王舒,是想要让她出外镇守州郡,作为朝中势力的外援。

不仅今年不会在建康见到她,往后也不一定有机会遇见。

他的父亲谢裒在建康太久,和很多建康人一样,常常将她视为王家下一代支撑门户的栋梁柱石,未来光耀王氏门楣的权臣,却忘了她还只是名未满双十的女郎。

提及想娶王氏女,也没有将她视为想要求娶的对象,而是当作妻家里的权势人物,朝堂上的有力臂助。

谢安则不同。

他身上还没有支撑家族的负担,又是少年心性,对于年龄相仿的士族女郎,心里想象的是她的容止风姿,才华神采。

即使以晋人的放达风气,世家女子一般也不见外客,而她这个天底下家世最高贵的女郎却反而成了例外,能够被世人所见。

既然如此,他必定要亲眼见一见才肯甘心。

况且他如今尚未定亲,正好能以最纯粹无杂质的心思去欣赏她的美丽。

趁着她如今人在寻阳,还不算太远,官位也还不高,容易拜谒,不如就往寻阳走一趟,省的日后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