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杀郭默、控制住寻阳局面后不久,太守府中迎来了一个王琅意想不到的客人。
“长豫兄长?”
时在正月,气候严寒,王琅远远望见他披着鹤氅于细雪中步入府内,宛如行走在仙山白云间的神子。她心中惊讶,放下笔快步过去迎接,隔着布袜踩到积雪才发现自己下地匆忙,连履都忘记穿。
“兄长怎么会来寻阳,难道建康出了什么大事?”
王悦环视一圈,不答反问:“司北呢?”
王琅为他掸落身上的雪屑和寒气,一边回道:“初来乍到,府里的人不如她得用,我让她去郡里打听望族乡老的情况。已经误了正月,二月大社再不准备好可不行。”
王悦脸上不辨喜愠:“那些不得用的人呢?”
王琅道:“丧乱之后民生艰难,没必要拘在府里侍奉我,就让他们去务农移树、织布制鲊,姑且先练娴熟些,二三月好劝课农桑。”
王悦闭了闭眼,压住已到喉头的叹息,开口时语气如常:“你先去把湿袜换了,加件外衣。”
王琅这才微微脸红,赶紧到后院收拾自己。
再出来时,见王悦解开鹤氅跪坐在矮塌上,手里握着她刚刚还在书写的纸册无声阅览。旁边置一张矮脚案几,摆红泥火炉,燃薪炭煮屠苏酒,水声呜呜然。
王琅驻足在卷帘边,看着他一页页翻动纸册,直到他全部看完才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放缓声音介绍道:“这是记录江州节令时俗的岁时记,体例正是模仿了当日在兄长书房所观的《四民月令》,写成以后本来也想第一个给兄长看,不料才写到正月就引来了兄长。”
说到最后,她唇边不禁染上笑意。
王悦也想起她在书房里边看书边等他,见他来了还没舍得放下纸册的往事,黑眸里神思略微飘远:“谁又能料到,三年前誉不出闺阁的读书人,如今已名震天下,足以自己著书流传。”
王琅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道:“兄长说笑了,只是私人笔记而已,拿出去未免贻笑大方。我对吏政的记录倒是很有信心。”
她打开书箧,把里面一叠用黄檗汁染色防蛀的麻纸拿出来展示给王悦看,如数家珍地一条条介绍,眼神闪闪发亮,语气兴致勃勃:“温公以智节称世,施政亦不差,郡里有个受温公提拔的刀笔吏,对郡中底细了如指掌。我按前年温公在世的方略做了些改动,择出两件事作为今年施政的核心,按月做了人员编排和实施计划。”
她说到兴处,连自己设计的用心与目的以及更长远的畅想规划也一并事无巨细讲述,直到讲得口渴,准备去找茶杯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收住声音悄悄去瞄王悦脸色。
王悦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神情,反倒十分认真专注。等王琅不再说话,他将那叠半装订的麻纸细致合拢,看着王琅的眼睛道出现实:“山山这些奏纸送到吏部,吏部官员只怕都不会打开,只待年末与其他记录察察之政的奏疏汇聚一处,沦为烧炉取暖的燃物。”
吏部不察政算什么吏部。
王琅心里对黄老清净无为的治理方法颇有微词,但她也知道这跟东晋特殊的政体有关,不做评价,只是向王悦笑道:“看不看是他的事,写不写是我的事。况且他不看内容也该看看我的字,即使要付之一炬,也足以用来祭神。”
王家以书法作为家学传家,子弟多有善书之名,王琅的字受后世历代书家影响,有自成一体的倾向,在家族内部受到的评价很高,认为只等她将各家长处融会贯通,必然成就不凡。
晋人可没有那么多公开的名家字帖可供学习,往来信件等手书是极少数收罗字帖以供临摹学习的手段,因此王琅对自己的手书很有自信,黑眸里丝毫没有被打击的消沉,反而神采奕奕。
王悦看了她一会,到底被她的情绪感染,移开目光望向窗外,声音低不可闻:“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我现在算能理解渊猷了,夺走他的日光,怨恨我也是理所当然。”
王琅听清一半,愕然问道:“长豫兄长何出此言?阿兄为人不爱表达,但我知道阿兄内心对兄长、对丞相向来深怀尊敬。”
王悦摇了摇头:“这不冲突,也不重要,等我死后所有怨恨都会消解。”
王琅听得愈发不解,王悦却不想在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转移回正题道:“山山方才问我为何来寻阳。其实这么多年,自从家父随元帝南渡以来,再也没有离开过中枢之位,我也始终跟随在家父身边,一步不曾踏出过建康。”
他伸手到窗外,看着落在指掌间的雪粒转瞬融化晶莹,声音也变得格外晶莹清澈,如冰如玉:“昔年家父在洛阳,我年龄尚幼,对洛阳的记忆早已分不清是真实见过的砖瓦草木,还是根据北方名士们口中的洛阳拼凑成的想象。等我能清楚记事之时,此目所见,此息所闻,只有建康城的水土风物……”
越是平静的语气,越能感受到其中的伤怀,王琅心中生出怜惜之情,倾身过去握住他的手拉回室内。
第17节
王悦转头看她,向她露出微笑:“所以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到建康外看看,本以为要外放的时候才能实现,这次算凑巧了。”
一想到他被困在建康那种勾心斗角的地方,二十年没有离开寸步,王琅也觉得他有机会外出一趟确实不容错过,哪怕是单纯的散散心游玩也好。
“当初阿父征辟山山做司徒掾,向叔父叔母承诺一定会照顾好山山,结果郭默之事一出,不仅年没过成,还让山山千里孤身赴险。现如今逆贼已经伏诛,我若再不来,真无颜再见叔父叔母了。”
王琅道:“兄长说哪里话,此事原本便是阿琅的心愿,还要多谢兄长提携成全。”
停了停,她还是忍不住探听口风:“不知新任江州刺史的人选是否定下?”
王悦道:“朝中还在商议。阿父属意侍中蔡谟,言其有方伯才,可惜蔡谟资望还是差了些,无法与荆州抗衡,而且他对阿父似乎有些误解,放到荆、豫之间,易生变故。考虑到在东郡之时,蔡谟对山山另眼相看,十分欣赏,或许能与山山配合无间,这才想要推荐他。不过蔡谟会不会同意出外,还在两可之间。其实阿父与我最属意的人选都是山山,可惜山山年龄太轻,无法服众,而且本朝惯例,外放之官必须先历郡守,再刺州府,山山还是要先在寻阳过渡,再想办法。”
“蔡侍中的确是江州刺史的好人选,如果我还在建康,必定亲自前往拜会劝说,现在却不便离开寻阳。至于刺史,阿琅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山山说说看。”
“荆、扬、徐、豫、江五州是我朝根基,我人望不够,不可能直接刺这些大州,宁州、广州又太边缘,即使立事功也助益有限。眼下荆州有陶公坐镇,最容易建功扬名之处,正如丞相先前所说,只会是江淮。阿琅的想法是,若要授刺史,不如先刺雍州。”
王悦愣了一下:“雍州?那里现在被石赵控制,即便是永嘉年间侨立的雍州如今也不在我朝治下,魏该之后就裁撤雍州,不再设雍州刺史了。”
说着说着,他忽然有些明白了王琅的想法,沉默下来陷入思索。
“空有虚名而无实土的州,即使将我置为刺史,也应该不会有太多阻力。”
这是王琅与姜尚商定好的路线,她自己也分析过,认为成功的把握很大:“北方石勒年近六十,又久在军旅,不善保养,余寿已经不多。其子石弘爱好文章,亲近儒生,军事之才远不如石勒之侄石虎,且石虎性情残酷暴虐,行事无道,萧墙之祸近在眼前。以本朝目前的实力,即使北方有机可乘也难以统一全境,回归旧都。但仅仅夺回一个襄阳,恢复侨立的雍州还是有希望能做到的。此为无中生有之计,兄长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