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姬的祖父王朗对她评价很高,认为“兴吾家者,必此女也,惜不为男矣”。如果只希望她做皇后,就不用可惜她不是男子,可见走宫内路线是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以魏晋之交的情况,无论王元姬愿不愿意,她都做不了司马宣王,时代环境没有给她施展发挥的空间,所以关键不在于愿不愿,而是能不能。

王琅的处境和王元姬时已经有了很大不同,皇权暗弱衰微,门阀共分天下,第一代当轴士族琅邪王氏和继之当轴的颍川庾氏正处于权力争夺期,王氏可用的棋子不多,又不愿拱手放权,各方面的条件都已经备齐,是一旦错过等不到第二次的绝佳时机,而王琅为了这个机会已经准备了多年。

她心里很清楚,这时候她现在要表现的不是谦逊和隐忍,而是十四岁一回国就能制衡权臣,二十四岁让晋国重归霸主地位的晋周式的天才,或是十七岁功冠全军,十九岁封狼居胥的霍去病式的天幸。

“彼可取而代也。”

“大丈夫当如是。”

有了在苏峻之乱中的表现打底,这样的发言不仅不会被认为狂妄,反而会被认为是她天命在我的自然流露,是她身上吸引人追随的个人魅力的一部分。王家之前扬名天下的几人,王戎、王衍、王敦、王导,无不都是这样少年乃至幼年时代就特立独行,处众人之中如同珠玉处于瓦砾间的类型。

王家太了解真正的天才是什么样了,对于该如何给天才造势也经验丰富。

果然王悦对她有大逆不道嫌疑的话语不以为怪,反倒面露欣赏之色,回身将窗户关上:“山山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不过这话现在还只能关起门来说,不适合传出家门。”

这就是分寸的把握了,王家在这一点上的判断力完全可以相信。

王琅轻轻点头,问:“宴会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是不是要早点去?”

王悦道:“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

王琅不由一怔:“何时开始的?”

越晚到宴会的人地位越高,像她这样的小辈是要早点到场的。

王悦答:“给你描完眉的时候。”

他说话向来温和有致,音徵合度,让人不知不觉忘记外物,全神贯注听他说话:“阿父方才也已经去了。”

王琅愈加愕然:“连丞相都到了?那我们还不去岂非太过失礼。”

她再坐不住,赶紧从南边下榻。

王悦微微一笑,按住她的肩,为她将衣服整理平顺,声音依然不疾不徐,带着世家子天生的从容气度:“阿父命我领山山赴宴,而山山把我留到现在,所以我们现在过去。”

“……”

今日是她第一次正式参加独属于士人们的雅集活动,赴宴时间的早晚可以视为王家决意推重她的力度,王导竟然把这份权力下放给了他的长子王悦,完全信赖他的判断,说明王悦在王家的地位比她原先以为的更为重要,已经是王家实质上的主事人之一,从他平日里温和近人的态度真看不出来。

王琅心中对这位兄长有了另一层认识,表面上收敛起多余神情,拿出晋人推崇的平静:“有劳兄长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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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府用于会见外客的前厅有时也会用来内集子侄,王琅参加过几次,对地方并不陌生。

此刻厅中与王家内集子侄时差别不大,人数还更少些。王琅一眼扫去,除了坐在主位上的王导,左右两列加起来不过五张席位,其中就包括王琅在东郡见过的庐江人何充,以及谢真石的弟弟谢尚。

他已经来建康了啊。

王琅眉梢微抬,向他扬起一个笑容。

然后就听到谢尚身边的年轻士人倒吸了一口气,凑过去对谢尚小声道:“她在对我笑呢。”

王琅收起笑容。

谢尚大约也是无语,隔了一下才委婉道:“司徒府酒醉人,彦道且少饮些。”

两人说话声音低,只有王琅耳力好,隔了十几步也听得一清二楚,王悦径直带她走到王导面前见礼:“与琳琅说话,不知不觉误了时间,还请阿父见谅。”

王导笑道:“我和你阿母每次见琳琅都舍不得放人走,何况是你呢。”

他如今年愈五十,痼疾缠身,但看上去精神和气色都很好,仿佛只有四十多岁。王悦走到他身边以后,他更是整个人都愉快和畅起来,对王琅说话时目光温煦,态度亲善,令室外的春风吹拂到室内。

王悦身上那种让人想要亲近的气质就是继承自他啊。

王琅在心里感慨,又听他道:“在座都是年轻俊彦,适合相互认识,不要因为我在场而有所拘束。琳琅自幼不凡,却不能让世人相见,我内心一直深以为憾,这次上天有意成就她的功名,消除这份遗憾,所以特地介绍给大家。长豫既是兄长,人又晚至,就劳累一些为琳琅介绍吧。”

王悦应道:“固所愿也,哪里会劳累。”

便为王琅一一介绍在座众人。离主位最近的是给事黄门侍郎何充,他和王悦都是五品官,但地位上比王悦的中书侍郎更高一些,不在司徒府属官之列,只因与王导亲近,又在东郡与王琅有过交往,特地前来参加这次集会。

何充对面是太原人王濛、王述,两人都因为出身世家太原王氏而被王导征辟为属官,王濛担任司徒掾,王述担任中兵属,年龄均不过二十出头。

两人之下是被谢尚称为彦道的陈郡人袁耽,苏峻之乱中留在建康,被王导任命为参军,说服苏峻部将路永放走王导以及王导的长子、次子一起离开石头城投奔西军。谢尚则不用王悦介绍,王琅已十分了解。

情况大抵与王悦昨日所言相符,王导设宴邀请的均是与王家走得较近的年轻人。王濛、袁耽、谢尚都有不拘小节、率性放达的名声,不会因为与女子同席而觉得受到侮辱。何充倒是性格偏向严正,但他与王琅在御亭相识,亲眼见过她治军事亲,对她十分欣赏,王述则生性沉静寡言,一般不太表达自己的看法,于是宴会继续向下进行。

王琅其实已经准备好会受到冷遇或者刁难,却没料到事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仿佛席间多了一个女子并没有值得奇怪之处。

她看着太原王氏的王濛转动麈尾,开始娓娓清谈,同时搜寻记忆,发现这几人虽然年轻,但除了似乎早卒的袁耽,其余四人日后不是当世名士,就身居要职,可见王导识人真的很准,选人也很花费了一番心思。

除此以外,她不可避免地注意到,晋人对风貌姿容的追求确实比任何朝代都强烈,在座竟连一个容貌中上的没有,全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的类型,又以王濛、谢尚两人最为出众,一个轩轩韶举,一个佚**艳丽,共同平分了窗外的春色。

晋人的清谈通常是主持者出一个题目,参加之人根据题目发挥自己的理解,各自做出几百言的阐释。他人如果对阐释的内容有所疑问或反对,则等对方阐释完再提出自己的想法,双方展开辩难。

王琅听了一会儿就发现这种清谈不唯独考验学识,阐释者的风姿仪态、语音语调、辩论技巧都很重要,一旦说得长了或是探讨到深奥处,只听一次很难立刻掌握对方的意思,寻到破绽,即使道理并不尽善尽美,也可能胜过对手,和战国时代诸子百家以及诸侯王国使臣之间的辩论有点相像。

这样的清谈当然是很消耗脑力的,一轮讲完,众人都有些疲惫,侍奉在侧的婢女上前为众人添酒添茶。

王悦看了看厅外,转头看向王琅,忽然对她一笑。

王琅:“?”

便听他对王导道:“在座虽然都青春年少,长久清谈还是不美,不如略作休憩。我记得几年前阿螭刚学击剑,洋洋得意四处炫耀,被琳琅随手用伞柄连续三次击中要害,于是知道琳琅那时就在剑术上有所造诣,今日能否给大家舞一段剑,振作精神呢?”

阿螭是王导次子王恬的小名。王恬生得俊美,但才能不衬相貌,少时喜好舞刀弄棒做豪侠梦,性格还特别傲慢,王导看到长子王悦就高兴,看到次子王恬就生气。

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王导的儿子,王悦的弟弟。王琅教训他的时候没想那么多,教训完也无事发生风平浪静,以为是他要面子把事情瞒下了,后来不打不相识,关系莫名其妙变好,更把事情忘在脑后。

此时当着众人的面,尤其是丞相王导的面被翻出这段黑历史,王琅不由大为窘迫,从脸颊到耳根都泛起红色。

席间却不觉得她的做法有什么问题,反倒认为这才是少年扬名者应有的事迹,何充当即抚掌鼓动:

“正是。阮步兵自谓少习击剑,「英风截云霓,超世发奇声」,可惜我生得太晚,不曾得见前贤风姿。琳琅在御亭扬鞭策马,神气扬扬,观者无不踊跃振奋。今日若能见识琳琅舞剑,想必足慰平生遗憾。”

其余几人也都望向王琅,目光里流露出好奇期待之色。

士人宴饮时相互弹琴鼓瑟,高歌起舞都是寻常事,仅以座中人论,谢尚第一次到丞相府拜谒就应王导的邀请跳了一段鸲鹆舞,满座倾想,王濛与刘惔同席而坐,喝痛快了径直离座起舞,被刘惔赞美为有竹林七贤之一向秀的率性。

稍前一点的时代,魏文帝曹丕与奋威将军邓展谈论击剑,酒酣耳热,两人便拿着正在吃的甘蔗当做长剑,下殿比试剑术,击剑完又回到坐席谈论刚才的剑术,一坐尽欢。陈思王曹植初得名士邯郸淳,大喜过望,自己先去沐浴傅粉,继而到邯郸淳面前把胡舞五椎锻、跳丸、击剑都表演了一遍,展示自己的多才多艺。

总而言之,舞剑助兴这件事从情理上没有问题,唯一奇怪之处在于皇帝尚未到场,王悦怎么就做出了这样的邀请。

王琅按下窘迫,不解地看了王悦一眼,王悦微笑回视,只是眼神里带了一丝顽皮。

王琅毕竟在王家生活了这么多年,一瞬之间福至心灵,读懂了他的意思:

“在皇帝面前献艺多俗套,王家绝不会做,士子之间心灵相接的欣赏才是士林喜爱的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