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再逃跑了◎

窗子里透出一点朦胧的光晕, 带着微黄的暖意,寂寥的夜色也因此消散了许多。

高晟停在门外,稍稍平整了会儿呼吸, 方轻轻推门而入。

屋里的人应声望来,因为熬夜, 眼底血丝很重,整个人看起来气色十分的不好。

“我以为你会走。”高晟在她对面坐下, 却是打了个喷嚏。

窗前花凳上摆着一盆茉莉,花开得正盛,满屋子都是茉莉花清雅的香气。

温鸾吩咐阿蔷把花盆搬到廊下, “自去睡,不用再跟我熬着了。”

随着阿蔷远去的脚步声,屋里再次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温鸾才开口, “快晌午的时候, 天行哥接到信儿,说要去天寿山,急急忙忙地走了。我人还没进城,就听到皇上遇刺的消息……我总得弄个明白。”

高晟没有瞒她, 一五一十说明白了经由,“他们应是被人蒙骗, 附近的山林中发现了笔墨铺子小伙计的尸体,推断是那个疤脸男杀人灭口。”

“那岂不是死无对证?”温鸾暗暗着急,“可知道那个疤脸男人是谁?”

高晟抬眸看着她, 怜惜、爱恋、愤怒、狂暴……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让他的目光复杂莫名, 看得温鸾心头突突直跳。

“我们清查李掌柜家时,发现一张没有燃尽的花笺。”高晟拿出一张纸,“这是比照原件描摹的别本。”

温鸾接过来一瞧,脸色霎时涨得通红,然后慢慢变白,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乍一看,她还差点以为是自己写的,几乎都要怀疑记忆出了差错,这般以假乱真的字迹,只有一个人可以写得出来!

“宋南一……”温鸾不由笑起来,“真是想不到,他不但利用我,还想置我于死地,真是、真是……十多年的情义,全喂了狗!”

高晟抬起胳膊,在空中停滞片刻,试探似地落在她的手上。

指尖冰凉,显见是气得狠了。

“我会抓住他的。”他说,“之前一直遍寻不到,原来是他把自己的脸毁了,倒狠得下心。不过这回,他用作掩饰的伤疤反而成了最显眼的标志,过不了几天,肯定能将他抓捕归案。”

温鸾燃起一丝希望,“那些起义军也是被他利用,并不知道那是皇上的龙辇,能不能减轻罪名?”

高晟摇摇头,“刺杀已成事实,或许一开始有所犹豫,但后来,他们嘴里喊的都是‘杀狗官’、‘推翻朝廷’,谋反确凿,没有翻案的可能。”

温鸾一阵失望,“定然是死罪,那我哥他……”

“他逃了,从我手里头逃的。”高晟收回手,稍稍活动了下手腕,“有人怀疑是我故意放走了他,呵,他是高手中的高手,在乱军中如入无人之境,就算我没有受伤没有中毒,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

说话间悻悻然的,带着一股子不想认输却又不得不服气的酸意。

温鸾诧异地看他一眼,犹犹豫豫问:“我哥他也上了海捕文书了吧?”

“嗯,他武艺高强,远走高飞,找个三不管的地方隐姓埋名的话,能安稳过完下半辈子。”高晟停顿了下,加重语气道,“别再露面。”

他的意思很明确了,温鸾自然明白,心里愈发憋闷得难受。

忽瞥见刚刚放在桌上的那页描摹的信纸,愣了下,后知后觉道:“居然没有抓我,也没有传我问话……又是你保下了我?”

虽是问话,却是肯定的语气。

“保你,就是保我自己。”高晟淡淡道。

温鸾笑笑,眼睛突然有点发热,“皇上是不是又斥责你了?”

“那倒没有。”高晟的语气微微放松,“朝堂内外谁都知道,任何人都可能谋反,只有我不会。宋南一目的是破坏招安,搅乱朝局,让皇上没办法专心查找太上皇的下落。哼,是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你们抓住了几个?都关在诏狱吗?”温鸾低着头问,没敢和他的视线有所碰触。

“一共十二个,三个重伤,没多久就死了,五个轻伤。”高晟仿佛没有任何疑心,毫不迟疑说了出来,“大理寺主审,案犯全关在大理寺监牢,除了大理寺的人手外,也有锦衣卫驻防。”

他深深看了眼温鸾,“看守严密程度,比诏狱有过之而无不及。”

温鸾轻颤,自是听懂了。

远远便听一声长长的鸡鸣,窗户纸蒙蒙发亮,竟是快要天亮了。

“睡吧,你的身子骨可熬不起。”高晟低低道,起身向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身道,“小张大人、太上皇失踪,如今又有这桩刺杀案,锦衣卫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现在你要走的话,我没有余力找你回来。”

“我不走。”

“真的?”

“真的。”温鸾走过去,轻轻地,飞快地,抱了他一下,“我不会再逃跑了,永远也不会。”

似是不好意思,她的脸颊通红通红的,转身就要躲进卧房。

高晟忽地从后抱住她。

那样的紧,就像要把她整个人嵌进身子里,血混着血,肉粘着肉,骨头连着骨头,谁来了都无法将他们分开。

温鸾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他的一个字。

身上一轻,他走了。

拂晓的清风经过庭院,门扇咔咔轻响,温鸾捂住了心口。

什么也比不得刺杀皇上的大案,京城很是折腾了几日,各级官府均严阵以待,延长宵禁时间,搜查各家各户,生怕漏掉一点线索。

后来,不仅是京城,搜查范围扩大到北直隶,甚至河南、晋中等地,都过筛子似地查人查户。

如此严密的搜查,躲在京郊某处山坳子的宋南一叶向晚很快坚持不住了。

叶向晚一心回金陵,“只有那里才是安全的,建昌帝的手够不到长江以南,那是世家大族实际控制的地盘。”

宋南一嗤笑道:“怎么回?到处都是搜查的官兵,我们一下山就会被发现。”

“我受够了!”叶向晚霍地起身,扯着身上又脏又丑的衣服喊道,“你看看我,看看我像什么样子?我宁肯死,也绝不要这样卑贱地活!”

宋南一同样没好到哪里去,胡子拉碴,头发乱得像一窝草,却是毫不在意,“只有这样,才能逃过官府的搜查——谁能想到叶家金尊玉贵的嫡出二小姐,竟混得和老乞婆差不多?”

说完,还笑了声。

叶向晚涨红着脸,愤愤盯视着他,已是不掩饰对他的厌恶排斥。

如果没有听他的就好了,她想,或者杀了他也不错,反正小石死了,书香也被他灭了口,那些泥腿子只见过宋南一,没见过她。

只要宋南一死了,此案就可以了结,与她再无干系。

她不由悄悄摸了下藏在袖中的匕首,佯装不经意地看向宋南一,却是刚好与他似笑非笑的眼神碰个正着,当即脸色一白。

“我猜……叶家知道太上皇的下落。”宋南一浅浅笑道,“使臣团无一生还,也是叶家下的手,对吧?能在瓦剌的地盘上搞这么大的动作,还能一点风声不露,太上皇、叶家到底许给瓦剌多少好处?”

叶向晚警惕地打量他两眼,干脆来个一问三不知,“祖父他们都不要我了,我怎么可能知道?”

“可你说过,你的母亲不容许书音背叛你,也就是说,你还没被他们彻底抛弃。”

宋南一凑到她跟前,“招安铁定是不成了,咱们立了大功,太上皇必定欢喜,不如我们去找他?官府肯定以为我们南下避难,谁也想不到我们北上去瓦剌。”

他一笑,脸上那大块的疤痕就会颤动,映着忽明忽暗的火光,越发显得不可入目。

叶向晚嫌弃地推开他,坐得离他更远些,“别想了,我不知道太上皇在哪里。”

“你不知道,叶家家主知道。”宋南一冷冷道,“你写信,问你祖父。”

叶向晚简直要气笑了,“先不说祖父会不会告诉我,就算我写了,寄得出去吗?”

宋南一又凑过来,“叶家有暗桩,我们从土城镇离开后,护送你的那几个侍卫,缘何突然失踪?一定是接到上司的命令,执行更要紧的任务去了。算算日子,应该就是太上皇失踪的时间,他们,一定是去瓦剌接太上皇了。”

叶向晚瞠目,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油然升起,眼前这个人,她一直认为可以随意拿捏的糊涂少爷羔子,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狼一般阴险狡诈。

不能留他了。

手刚探到袖中,眼前突然白光一闪,紧接着脖子一凉。

叶向晚捂住脖子,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想杀我,你也得有这个能耐。”宋南一俯视着躺在地上的女人,慢慢欣赏着她逐渐苍白的脸。

“我恨叶家,如果不是你们挑唆我母亲,让她误以为你们能救我父亲,她就不会和叶家联姻,中了你们的圈套。”

“我父亲的确想要太上皇还朝,可他从未想过谋反,不过是暗中打听太上皇的下落罢了,虽然招致皇上猜忌,可罪不至死。”

“我母亲来探监的前一晚,我已经下决心要投靠皇上,就算不能保住国公府的爵位,一家老小的平安总是有的,我和鸾儿……也不会落得今天的下场。”

“全是因为你们!你们定是早早暗示我母亲,叶家可救宋家!”

“你们根本没打算救我爹,相反,你们要用宋家吸引皇上的注意力,好暗中布局,赎回太上皇!”

“原本我想不到这些的,太上皇失踪的消息一传来,我立刻就想到这点。”宋南一哈哈大笑着,眼泪不住流出眼眶,“我们宋家,成了你们叶家的棋子,一开始就注定被抛弃的棋子!”

“现在,你去死吧。”

宋南一抹掉眼泪,表情愈发癫狂,“而我,还要活着,直到杀死高晟,搞垮叶家,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做梦……”叶向晚积攒起最后的力气,狠狠吐了他一口血,“宋南一,我在地狱,等着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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