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己诏◎
宋南一瞠目盯着对面的人, 看他一脸嬉皮笑脸好像随随便便就能办到的样子,登时一阵恼火,“你带她走?你凭什么带她走?”
谢天行讶然, “我是她哥,为啥不能?”
“你不是鸾儿的亲哥哥, 也不是同族兄弟,鸾儿跟你走名不正言不顺。”许是觉得言辞激烈, 宋南一顿了顿,语气稍稍缓和了些,“况且你一心闯**江湖, 这么多年都没有回来过,如今突然出现,难保不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把鸾儿交给你我怎么可能放心?”
谢天行打量他两眼, 翘起嘴角一笑,“我说宋大公子呀, 如今, 我妹子不是你的未婚妻啦,不要再把她当成独属于你的,来个男的就恨不能赶得远远的。”
宋南一重重吸了口气,似乎是被空气噎到了, 脸憋得通红。
许久,他挺直的脊背弯了下来, 低头抱拳一揖,明显比方才真诚许多,“我太着急太浮躁了, 一时说话有些重, 并不是存心冒犯谢兄了, 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这回谢天行真是惊到了,那个看起来温和有礼,实则骄傲矜持的世家贵公子,给他这个低贱的流民儿子赔罪!
仔细一瞧,宋南一头上竟生了白发,脸上充满了抑郁与不甘,眼中闪烁着自嘲自怜,然而又无法遮挡住他长期居于人上的那种傲然倨慢。
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混在一起,令他呈现出一种说不出的复杂的状态。
想起昔日他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模样,谢天行不由生出几分唏嘘,抬起手,犹豫了会儿,略显僵硬地拍拍他的肩膀,“你也不容易。”
宋南一眼圈红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和你不一样,一大家子人,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不然我早和高晟拼个你死我活了。谢兄,帮帮我,帮帮我,只要高晟死了……”
“他死了还会有别人。”谢天行打断他的话,说来说去,他又绕到这个话题上了,刚才那点子唏嘘登时烟消云散。
于是歪着头一副不解的样子,“宋家和高晟的过节我也听说过一点,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不杀你?明明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杀掉你。换个人的话,你的坟头都要长草喽。”
宋南一怔住了,其实他也隐隐约约觉察到这点了,可他不愿细想,甚至从心底抵触这个事实。
“难道我还要感谢他?”宋南一低低道。
谢天行笑笑,“不,我是说,念着我妹子为你做的牺牲,你就不要琢磨着利用她啦。”
“你什么意思?”惊愕之下,宋南一心底居然升腾起一丝惶恐,似乎一直被他刻意掩埋的某个地方,突然暴露在阳光下。
谢天行依旧笑嘻嘻的,不答反问:“你知道阿蔷的下落吗?”
“不知道!”宋南一想也没想矢口否认,他心里有鬼,登时怀疑谢天行是否知道了他把阿蔷藏起来的事。
可谢天行刚到京城,又是一个外地人,从哪儿知道的,谁告诉他的,温鸾?
自然而然的,他想到了高晟,连着此前种种消息泄露的迹象,他立刻想到内鬼。
谢天行的笑容已经冷了,原本他只想试探一下,结果这小子还真有这心思!他默默在心底叹了一声,宋南一变化太大了,简直和以前是两个人。
突遭大难,性情大变。呵,一个两个都这样。
谢天行耸耸肩,刚想说话,却见街面上一阵躁动,有人疾奔狂呼:“皇上颁布罪己诏啦!皇上颁布罪己诏啦!”
两人齐齐一惊。
虽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宜每日三省吾身,方能修身养性,但帝王,不在此类。
真龙天子,近乎于神的存在,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象征,君王无缪,皇帝怎么能犯错呢?就算出了差错,那也是臣子的错,是臣子耽误了君父!
皇上,顶多是受了奸臣的蒙蔽罢了。
即便是弃城而逃的太上皇,也无人敢当众指责他大错特错,只能说声“不妥”。而当今这一道“罪己诏”,可谓是一道石破天惊的霹雳,炸得京城的地面都颤抖了。
已有差役照着布告大声念了出来,“……家国多难,实不堪忍,朕急功近利,只看战况危急,枉顾良臣劝诫,竟陷清廉于泥沼,致使血溅玉阶,酿成数起惨案,波及众多无辜。此朕之不明,是罪也,悔之不及,每每思虑,不得安寝,诚布告天下,为冤者平反……”
平反!
宋南一眼中迸发出欢悦的光芒,猛地挤到人群前面,仔细审视墙上的告示,反复咀嚼每一个字,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冤者,父亲就是天底下最冤枉的人!如果当朝反对建昌帝登基的官员都是“清廉良辰”,那没有理由不给父亲翻案。
父亲可以平反了,定国公府又可以恢复往日的辉煌!
宋南一激动得满脸通红,转身就往回跑,都忘了和谢天行道别。
谢天行挠挠头,不明白他为何兴奋成这样,告示上面又没写给哪个官儿翻案。
摇摇头,他挤出人群,慢慢踱到御前街上的一间笔墨铺子。
这里靠近六部衙门,往来顾客大多是有官身的人,店小二见他不像个读书人的模样,还以为是谁家的长随,过来取东西或者付钱的,因拿着账册子问道:“这位客官瞧着面生,请问拿哪位大人订的东西?”
谢天行笑笑,低声道:“我来取陕北王老爷订的货。”
店小二脸色微变,警惕地左右瞧瞧,见没有可疑的人,也不多话,直接带他去了后头。
这家是前店后院的模式,过了穿堂,就是小小的倒座抱厦,一个有点发福,看上去忠厚老实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桌前看书。
“老李。”还没迈过门槛,谢天行已朗声笑起来。
“堂主!”李老板赶忙放下书迎出来,刚要行个军礼,早被谢天行架住了,“不在军中,用不着多礼——你知道我最讨厌这些礼节。”
“还以为堂主要晚些日子才到。”李老板挥手让店小二退下,亲自奉茶,“这是刚得的大红袍,您尝尝。”
谢天行捧起茶盏咕嘟咕嘟两大口,哈哈大笑:“给我算是浪费你的好茶了,我从来尝不出好赖,于我来说,喝茶就是解渴。”
李老板道:“堂主,榆林那边情况如何?”
谢天行放下茶盏,脸色变得有些凝重,“榆林还是老样子,官兵拿我们没办法,我们的地盘一点点变大了,我来之前,起义军已经快打到朔州了。”
“好事啊!”李老板大喜,“拿下大同卫,就可直驱京师,起义军大业可成!”
谢天行苦笑着摇摇头,“你想的太简单了,先前我们能成功,是因为晋陕等地的卫所一盘散沙,个个隔岸观火,没一个出手驰援的。现在朝廷设置了总兵,把兵力归拢到一处,统一调度,就没有那么好打了。大同卫谭方是个将才,虽说不能马上扭转局势,但至多两个月,他必能压制住我们东进的脚步。”
李老板迟疑道:“起义军一多半都是军屯逃出来的,他厉害,我们也不差。”
“皇上发了罪己诏,你知道吗?”谢天行突然问。
李老板不以为然,“知道,那又如何?都是笼络人心,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把戏罢了,十几个大臣,姻亲故旧,牵藤扯蔓的,大大小小少说也波及到几十起案子,如果一一平反,那皇上的脸面就丢尽了。我就不信皇上真能认错。”
“或许是真的。”谢天行叹道,“忘了跟你说,我如今住在高晟府上。”
李老板眼睛瞪得溜圆,好家伙,陕北起义军首领住进锦衣卫指挥使家里,说出去都没人敢信!
“高晟从皇宫出来后的第二天,皇上就发了罪己诏,我想,应该是我姐姐姐夫的死,触动了他们。”
今日阳光很好,屋瓦上残雪消融,大颗大颗的水珠顺着滴水瓦,泪珠儿一样滚落。
因为静,水滴的声音分外的响。
李老板不知如何安慰他,堂主一直知道郑明一家住在阳高县,却从来没有相认:一个乱匪,一个官吏,这层关系终究是麻烦。
他们在阳高县衙也有线人,虽说不知晓具体细节,但郑明伙同康王府总管设局刺杀高晟一事,还是瞒不住他们的。
谢天行长叹一声,使劲搓搓脸,很快脸上又是笑嘻嘻的,“一笔烂账,算也算不清。不说这个了,今天我去城墙转了转,不得不说,京城的守备和地方不是一个级别的,有人说要打到京城,我看就是做梦!”
李老板沉吟道:“要么我们就占山为王,死守榆林那块地方。”
“现在我们的物资都是靠打仗得来了,如果死守榆林,就要考虑粮草供应和地方治理的问题了,起义军大多是逃卒和失去土地的流民,种田可以,治理地方你觉得行吗?”
谢天行自嘲一笑,“不是我说,但凡朝廷把被侵占的田地发还给他们,不用一兵一卒,起义军立刻土崩瓦解。”
李老板沉默了,他是秀才出身,见识比起义军的兵卒们高些,心里很明白,大家之所以竖起反旗,就是因为被逼得活不下去了,如果哪□□廷给他们发了田地,当然会选择过稳定的日子。
不过他还是觉得朝廷做不出这事,“天下乌鸦一般黑,朝廷和那帮高官污吏、世家大族是一起的,是他们强占了我们的田,动了那些人的利益,皇上的龙椅还会稳吗?”
谢天行挠头,起身道:“总要试一试才知道,你看,今天之前,谁能想到皇上会下罪己诏呢?好,我要走了,你忙吧。”
李老板留他吃晚饭,谢天行摆手笑道:“免了免了,我那妹子就是惊弓之鸟,晚回去会儿,她都会想我是不是给高晟杀了。”
说着又开始头疼了:要如何才能带妹子安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