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碎的梦◎
这是今冬最后的一场雪, 足足下了三日才停。
飘飘扬扬的大雪将屋舍、枯草、泥泞,世间万物尽数掩盖住,无论黑的白的, 好的坏的,都变得不可分辨。
高晟静静地站在廊下, 一片散雪飘过,他伸出手, 抓住了那片雪,摊开手时,掌心里只有一滴泪了。
他闭了闭眼, 紧紧攥住了那滴泪。
“大人,”驿卒提着食盒小心翼翼走近,“夫人只用了半碗汤, 小的看着,夫人精气神不太好, 要不要请个郎中瞧瞧?”
“有劳。”高晟道, “银钱不是问题,请最好的郎中。”
可能是天气太冷了,他穿得又单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抖, 驿卒偷偷覷了他一眼,低声道:“大人身上的伤也要处理一下。”
老实说昨天可把他吓坏了, 大晚上的一开门,先是浑身血迹斑斑的男人抱着个脸色和死人差不多的女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 人见人怕的锦衣卫腰牌就晃到了眼前。
他是一眼不敢多看, 一句不敢多问。
可一天相处下来, 传说中暴虐狠厉的高大人竟然出奇的平和,或许应该说死寂,如同被冰雪覆盖的旷野,一片荒芜。
再想想屋里那位夫人,即便不知咋回事,这个小小的驿卒也不由生出了几分唏嘘。
“不用,多送点包扎用的棉布来就好。”高晟看了看晦暗不明的苍穹,苦笑道,“我的伤,没有郎中瞧得了。”
皮肉伤,怎么会瞧不了?驿卒挠挠头,满脸疑惑地退下。
他动作很快,半个时辰后,就领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郎中进了屋子。
窗子紧闭,加之今日是阴天,屋里光线着实有些暗淡,但见一位极美的女子倚窗而坐,面容凄苦,神色憔悴,嘴唇发紫,一点血色都没有。
郎中还是有点本事在身的,当即皱着眉头问高晟,“这位大人,尊夫人是不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先生好医术,拙荆吐出来不少,但还是神思恍惚,浑身没有力气,也不大吃得下东西。”高晟伸手请他坐下。
“可知吃的什么东西?”
高晟摇摇头。
郎中叹了口气,拿出脉枕放在桌子上,却发现病人连胳膊都没抬,似乎没有让他瞧病的意思,一时脸上有点不大自在。
高晟半弯着腰,几近恳求,“把手伸出来可好?你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想报仇,你不能比我先死。”
温鸾缓缓抬起手,放在脉枕上。
郎中诊完右手,又细细诊了左手,略一点头,提着药箱默不作声走到外间。
“余毒未清,难就难在不知道是什么毒,没法对症下药。她身子很虚,此前应是劳累奔波过一阵子,一直没养回来,本来五分的毒到她身上也成了七分。”
“只能先开些温补的药将养,等她身子骨强健了,看能不能慢慢把毒素排解出来。”郎中提笔写下一张药方,“最好能找到残余的毒物,从根儿上解毒才好得快。”
高晟满嘴苦涩,所有的东西都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连提供毒药的王有都死了,从哪里找去?
也怪他当时脑子晕乎乎的,郑明说温鸾没事很安全,他还以为他们给温鸾用了解药,没想到只是催吐,灌了些不顶用的绿豆汤。
早知如此,他绝不会杀了王有。
然而此时后悔也晚了。
高晟端着熬好的药,轻轻推开房门,温鸾侧身向里躺在**,闭着眼睛。
他知道她没睡着,这几天温鸾的精神很差很差,几乎没有合眼的时候。可她表现得很平静,不哭不闹,也没有再如那日一般对他又打又骂,但这种反常更叫他担心。
他把方才郎中的话原封不动转述一遍,低声劝她喝药。
温鸾没动。
高晟缓缓在床边单膝跪下,想将手放在她的肩头却又不敢,最后只抓住盖在她身上锦被的一角,“你要怎样才肯喝药?”
一片令人压抑的死寂中,温鸾沙哑的声音响起,“你去死,死在我面前,我就喝。”
高晟的手控制不住地抖起来,“温鸾,是你姐夫要杀我!他给我下毒,我忍了,他对我动刀子,我也没伤他。最后是他趁着我力乏分神,从背后偷袭我!”
“那个时候情况危急,根本没时间分辨是你姐夫还是其他人,我完全是下意识的防卫!温鸾,我没办法,没办法!难道要我戳在那里等死?”
温鸾冷冷看着他,冰凉的眼神已说明一切。
万箭穿心的滋味不过如此。
高晟的眼角渐渐泛红了,声音和手一样的发抖,“你不能这样对我,温鸾,你不能这样对我……”
“你委屈,你不该死,我姐姐一家的冤屈又该找谁诉?”温鸾的语气淡得像白开水一样没味儿,竟然还翘起嘴角笑了下,“放心好了,你死了,我给你陪葬。”
高晟愣了一下,继而摇头笑了两声,“早晚有一天,我会拿自己的命还你,可现在不行,我还有事没做完。”
他抬手把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柔声道:“不要你陪葬,我要你好好活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活着。”
温鸾嗤笑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不觉得很可笑吗?”
高晟不理会她的嘲笑,垂下眼帘轻声问道:“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流泪?”
“你做梦!我欢喜还来不及呢,还为你流泪?哦,喜极而泣倒是有可能的。”
“是,我做梦。”高晟拿着汤勺搅动两下汤药,“喝药吧,为了活到看到我死的那天。”
药方里有助眠的药,没多久,温鸾便沉沉睡了过去。
高晟就那样跪在床前,定定看了她许久,直到午后的暖阳驱散厚重的积云,屋里逐渐有了光亮。
淡金色的阳光在屋里无声地流淌着,她苍白的脸庞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晕,细腻柔和得仿佛上好的甜白瓷,长长的睫毛也染上了金色,如蝴蝶的翅膀微微颤动。
她安安静静地睡着,温婉柔和,一如年少时那个美好的梦。
放下帷幔之前,高晟偷偷吻了吻她的嘴角,轻轻的,飞快的,似乎再多一瞬,这个梦就会破碎。
站起身时,忽的眼前发黑双耳轰鸣,差点一跟头栽倒,他扶着床柱,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这药的毒性还真不小,当时凭着一口气提着,好歹硬撑了下来,如今这口气松懈下来,竟有点支撑不住。
高晟摇摇晃晃走到桌边,想给罗鹰他们写封迷信,可头晕得厉害,都快握不住笔了。
真是的,不会就此废了吧。高晟苦笑一声,重重摁了几下额角,方觉得提起点精神。
他用了锦衣卫特别的通信渠道,三日后,这封迷信就到北镇抚司。
罗鹰扫了眼秘信,“大人中毒受伤,命我们带上老刘,即刻启程去大同阳高县八里驿站。”
“中毒受伤?”张大虎一脸的不可思议,“老大最最谨慎的一个人,谁能给他下毒?奶奶的,让老子找到,非扒他的皮,抽他的筋不可。”
罗鹰又道:“还有,夫人也找到了,和大人在一起。”
“哎呀,好事!”张大虎咋咋呼呼笑道,“这下老大终于能消停一阵子了,说实话,我还挺佩服她的,能在老大眼皮子底下跑了的,我只见过她一人!”
罗鹰却从中嗅出点不寻常的意味,不过他向来话少,能不多说话就不多说话,因而没接张大虎的话茬,点了若干人手,马上就要去大同接人。
恰在此时,小花进来了,面上不乏兴奋之色没,又隐隐含着担忧。
“周海递出来的消息,他找到阿蔷的踪迹了,大概是在国公府的一处庄子上,可那里紧挨着康王爷的皇庄,看守森严,不容易靠近,一时还不能确定人是否真的在那里。”
“这消息来得正是时候。”罗鹰边走边道,“小花留守京城,继续盯着国公府那边。”
“可是……”张小花低声说,“我去联络地点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暗处有人盯着,但我转悠了好几圈,也没发现可疑的人。罗大哥,你看要不要让周海撤出来?”
罗鹰停住脚步,犹豫一阵道:“让他不要轻举妄动,马上停止刺探消息,撤暗桩需要大人的命令,这样,我们尽快赶到八里驿站,看大人的吩咐吧。”
说罢翻身上马,与张大虎老刘头一行人飞快消失在街巷尽头。
三日后,他们顺利在驿站见到了高晟,却是齐齐大吃一惊。
“老大,你怎么了?”张大虎看着那张蜡白颓唐的脸,咧着大嘴已是哭出了声。
高晟颇为无奈瞥他一眼,“我还没死呢,收收你的眼泪,等我死的那天再哭。”
说话一如既往的讥诮,话音却是温和了许多,惊得众人又是一呆。
老刘头胡噜胡噜光秃秃的脑门,“大人,我替你诊脉。”
“不急,先给她看。”高晟闪身让出路,声音苦涩酸楚,“我就不进去了,你直接问她就好。”
老刘头捻捻山羊胡子,自然是看出俩人生了嫌隙,大人不说,他自不会多问,抬脚进去了。
张大虎诧异极了,刚想说话,不妨罗鹰抢在他前面开口,禀报了阿蔷的下落。
高晟眼睛一亮,“干得好,叫周海撤出来,换人盯着国公府。”说罢转身就往屋里走。
“阿蔷有消息了?”屋里,温鸾灰败的脸登时活了过来,“她在在国公府的庄子上,你没骗我?”
高晟笑笑,“我怎么还敢骗你?等我回京,就把她接到你身边。”
温鸾沉默一会儿,抬手去端桌上的药碗。
“等等。”老刘头把药碗端走了,“我来了,自然不用再喝别人的药,什么狗屁郎中,用这方子祛毒,还不得祛个七八年?”
哗一声,他把药尽数泼在屋外,“不过话说回来,大人,还是尽快启程回京吧,这屁大的地方可没有好药。”
高晟看向温鸾,显见不放心她的身子是否能撑住。
老刘头干咳两声,眼睛暗暗瞄着温鸾,“有我在,路上尽可保夫人无虞。不过大人,我看你还是该担心你自己,你的情况,可比夫人严重多了。”
温鸾眼眸低垂,面上一丝波动也没有。
转天一早,温鸾便随他们踏上返京的路程。
已是龙抬头的季节了,京郊的河流还没有开冻的迹象,天气十分的干冷,只有岸边杨柳,微微吐出一两点嫩黄的芽儿,提醒着人们春天悄然到来。
因是早上开城门的时间,城门口入城的人很多,挑着扁担推着小车的,抱孩子扶老人的,鸡飞狗跳吵吵闹闹,竟比集市还要热闹。
高晟他们自不用排队,直接越过众人,亮了腰牌就要入城。
“诶诶,他们为什么不排队?”有个男子大声问道。
这声音莫名有些耳熟,虽觉得不可能,温鸾还是撩开车帘探头向外张望。
一个懒洋洋的男人,牵着一匹懒洋洋的黄马,没骨头似的靠在城墙上,看着浑身无力,嗓门却大得惊人。
他立刻察觉到温鸾的目光,闪电似的目光随即扫过来,却是大吃一惊:“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