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放手◎
温鸾曾听父亲提起过, 有个学生记忆里很好,几乎可以说过目不忘,人也聪明, 是块读书的好料子,可惜总是病恹恹的, 三天两头的请假。
有次她去学堂给父亲送饭,恰巧碰到父亲考较功课。
父亲一向随和温厚, 只有这个时候严厉,手持戒尺,哪个学生没有背书, 照着手心就是一下。
二三十个学生,几乎尽数受罚,便是背井离乡, 特地跑到父亲小学堂陪她的宋南一,也狠狠挨了两下。
唯有坐在角落里的那个瘦瘦小小, 长得平平无奇的小男生没有挨打。
作为学堂里唯一的“异类”, 自然有人不服气:老师肯定是看他体弱多病,有意关照。
这话父亲听到了,便让学生们也如今日一般,拿着书, 挨个儿上前提问。
宋南一自是不屑做这种事的——赢了不光彩,输了没面子, 便悄悄溜出来找她。
那时,她亦满心满眼全是宋南一,光顾着和他叽叽咕咕说笑, 没太在意屋里的场景。
只记得一阵高过一阵惊叹声, 如海浪般在院中飘**。
她好奇望了一眼。
风动树摇, 阳光的碎屑源源不断洒向那个少年,流金的世界耀得他眉眼弯弯,脸颊泛起微微的红。
那笑容,渐渐和眼前这个男人重合了。
后来,父亲病了,可还不忘吩咐她送本《周易》给那个学生,不住叹息道:“这么好的读书苗子,这么小的年纪……告诉他一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把她听得如坠五里雾。
一打听才知道,那学生的父亲因贪墨、侵占军屯被治罪,已是判了斩监候,全家也判了流刑。
她不由有点害怕,恰好宋南一来找她,便叫他的小厮代为跑腿。
惊艳只是一刹那,有处处完美的宋南一在跟前,没多久她就忘了这个人、这桩事。
原来他真是父亲的学生!
有当年的师生之情,他没理由再扣住自己不放。
温鸾生怕别人瞧出端倪,极力压制着波折起伏的心绪,却是坐也坐不稳,站也站不宁,只焦急地注视着被众人围着的他,只盼他早点注意到楼上还有个自己。
“皇上要开恩科?”下面又开始沸腾了。
但听高晟朗声道:“旨意尚未明发,但已是十拿九稳的事了,为的是表彰诸位学子在去年京城保卫战中的功绩。”
“我们?我们有什么功绩?”
高晟提高声音道:“莫要妄自菲薄,虽没人给你们请功,可皇上心里记得,瓦剌人攻打京城时……”
“是你们,在街头安抚百姓,免去一场内乱。”
“是你们,肩扛手提,往城墙上运送吃的喝的,让我们的士兵有力气杀敌。”
“是你们,用提笔写字的手,拿起刀枪,以羸弱之躯对抗豺狼。”
“也是你们,始终坚信着,我们大周不会败,我们大周不会亡!”
“你们是大周的脊梁,是大周的底气,更是大周的希望,有你们在,大周必将稳如磐石,不可动摇!”
高晟环视一周,缓缓笑道:“这些是皇上的原话,现在你们还觉得自己不是大周的功臣吗?”
年轻的学生们个个兴奋得满脸通红,热血沸腾,不住山呼万岁,场面热烈极了。
当然,还有不少人在激动的同时,也想起去年那场惨烈至极的保卫战,护城河的水都被大周将士的血染红了,城墙外尸骨遍野,百里无人烟。
那位弃城而逃的太上皇……
不由互相交换下目光,默默收回想联名的小手手。
至于长桌上的联名信,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地上,又不知被何人踩了两脚,洒了酒,签名处的字迹模糊成黑团团,看也看不清楚。
叶向晚再也掩饰不住了,脸色锅底似的黑,真想跳起来指着高晟鼻子破口大骂,可她不敢,也不能。
好不容易用父亲的名头说动了国子监祭酒和各大书院的山长,只等万人联名信横空出世,给当今迎头一击,逼得他不得不同意和瓦剌人谈判。
哪知高晟不费吹灰之力就搅黄了!
她恼恨地盯着眼前这些男人,不就一个破恩科么,太上皇回来了一样会给你们,真真是一群目光短浅的东西,不堪大用,开恩科你们也考不上。
旁边坐着的几位老山长瞥见她的神色,不约而同离她远了些。
终于,楼下的热烈告一段落,高晟分开人群,缓步拾阶而上。
“等急了?”
不等他说完,温鸾就扑了过来,“你是我爹的学生对不对?我记得你!”
高晟显得不是特别意外,微一挑眉,似是在等她接下来的话。
“放过我。”温鸾的声音止不住地发抖,激动、期待、忐忑……种种情感汇聚在她眼中,让那双美妙的眼睛蒙上雾一般的泪。
高晟的笑容渐渐淡了,“没有别的话和我说?”
温鸾脑子乱乱的,只想着如何让他记起父亲的好,“那个……你记不记得,我爹给过你一本书?”
“书?”高晟怔楞了下,好像不记得这事。
温鸾使劲点头,“对,是《周易》,我爹还特意叮嘱你,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他很遗憾你不能继续读书,连说好几声可惜。”
“这样啊……”高晟眼神微暗,“是很可惜。”
温鸾本想说当时是国公府的小厮送过去的,但看他这反应,莫名觉得哪里不对,把这话又吞了回去。
“看在我父亲的面上,放过我。”她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求求你。”
高晟笑着摇摇头,“不行。”
“为什么?”温鸾几近崩溃,“我爹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个世界本就没有道理可言,我不愿放手,就这么简单。”他的声音如二月的风,带着暖意,透着丝丝的寒气。
“游戏,还没结束。”
温鸾眼中的光一点点消失,失去浑身气力般跌坐椅中。
“我是人,不是你圈养起来的金丝雀……高晟,我恨你。”
高晟慢慢蹲下来,抬头仰望着她,“被你憎恨,我很开心。”
西天逐渐发暗,黄昏带着微妙的紫红色悄悄走近,把天地都罩在一片巨大的瑰丽的樊笼中。
楼下的学生们陆续散了,他们也要走了。
那个小书生还没走,一直在楼下等着高晟,见他露面就缠了上去,哪怕高晟明显露出不悦,他也没打退堂鼓。
看来方才和颜悦色的高晟给了小书生不少错觉。
恐怕以后有的苦头吃。温鸾淡淡扫了眼,提起裙角刚迈过门槛,见门前马车跳下个人来,一身玉色修竹暗纹长袍,高挑个,剑眉星眸,不是宋南一是谁?
两人谁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景下见面,斯人如旧,斯情却不知是否依旧。
温鸾心里轰然一声,只觉一股苦涩酸热的气血搅动着往上顶,冲得她头都有些眩晕,喉咙像被一团棉花梗住了,几次张口,都发不出声音。
她软着脚勉强下了台阶,好容易挤出两个字,“南一……”
余下的话,再也无力说了。
“南一!”是叶向晚在叫他,笑声中满是喜悦和甜蜜,“你来接我了?”
“我来晚了。”宋南一笑了下,与她擦身而过。
脚步没有停留。
他没有看她。
晚风送来他身上的味道,如山间清泉,如雨后竹林,清新淡雅,那么的好闻,是她深深迷恋,想一想心脏都要砰砰跳的味道。
不再属于她了。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前面,是叶向晚和宋南一依偎在一起的影子。
温鸾深吸口气,企图把眼泪逼回去,偏偏风也要和她作对,狠狠呛了她一大口。
她大声的咳起来,剧烈的咳嗽引发了严重的眼泪,擦了又掉,再擦再掉,怎么也擦不完。
不得不大口大口吸气,拼命把哭声压下去。
她不想让叶向晚看笑话。
有人把帕子怼到她的脸上,鼻尖顿时被浓重的药香味包围。
是高晟。
“他就是个孬种。”他声音冷得像冰,“如果像上次一样找我拼命,我还高看他一眼。”
温鸾拿下帕子,“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没有你,我们还是好好的。”
高晟冷笑,“没有我,他已是死囚,你就是罪臣家眷,不是流放,就是满门抄斩。”
和他吵架从来占不了上风,温鸾憋闷一阵,突然道:“明天我要去大佛寺。”
“唔?”
“我娘冥寿,我要做法事,你不会连这个都不允许吧?”
“说的什么话,不过明天时间太紧,后天吧,我让大佛寺那天闭门清场,让你清清静静给母亲祈福。”
他答应了,温鸾反而更觉郁郁。
高晟不知道,她和宋南一曾在大佛寺的七叶树下许过愿,此生此世,永不相负,两人一起写的同心结还挂在那里。
她要把同心结取下来,烧掉,祭奠他们这段过往。
苍凉的钟声扩散在幽暗的夜色中,晚风拂过,碎花如雨。
高大的七叶树下,宋南一怔怔看看面前的花枝,枝头在风中摇摆,同心结在灯笼的微光中轻轻跳跃。
他站了很久很久,终于提笔,在红布条上写下一行奇怪的图案,挂在他们的同心结旁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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