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宋南一◎

清明时节雨纷纷,一早起来,外面已然阴了天,绵密的雨丝如细筛子筛过似的,飘飘摇摇均匀洒向大地。

给南一准备的东西都是郑氏一手操持,温鸾插不进手,又不愿空着手去看他,接连熬了几个晚上,总算赶出来一件雨过天青的长袍。

却也因此熬得脸色又青又白,眼圈发暗。

郑氏瞧了直皱眉,这幅鬼样子,是想暗示她在府里受欺负了么?因而不咸不淡说:“我儿现在身陷囹圄,你也省些事,别让他再为你操心。”

把温鸾听得莫名其妙,只当是指和高晟之事,“母亲放心,我不会和他说的。”

郑氏板着脸登上马车。

她素来不苟言笑,温鸾在她面前本就拘谨,且近日嫌隙更深,上车后一个阖目养神,一个低头不语,谁也没有话说,只有雨点砸在车顶的咚咚声。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北镇抚司衙门门口。

此时雨势渐大,温鸾觑着眼瞧,只见门前四个锦衣卫在雨中按刀而立,铁铸似的一动不动。

阴冷的风迎面扑过来,袭得二人均是心中一凛,不由放轻了脚步。

门口的锦衣卫显见得了上头的授意,问清是定国公府的人,检查一番便让差役领她二人进去。

温鸾大包小包拎着,还要给婆母打伞,顾东顾不了西,大半个身子都在雨里淋着,满头满脸都是水,别提多狼狈了。

一只手突然从旁接过她手中的油伞。

温鸾吓得浑身一激灵,抬头看时,不是高晟又是谁?下意识往旁边避了避,“是……你啊。”

高晟“嗯”了声,对郑氏道:“我有话和夫人说,你先行一步。”

郑氏脸颊的肉狠狠抽了两下,高晟刻薄阴狠,最爱落井下石,这点来之前她心里就有数。

所以高晟用吩咐下人的态度羞辱她,她不恼。

但他居然称温氏“夫人”!

她才是堂堂国公夫人,不是伺候温氏的仆妇!高晟这算什么,故意打她的脸,给温氏撑腰?

怨恼之余,也不得不多一层顾忌。

郑氏不声不响接过了温鸾手里的东西,平和得让温鸾愕然。

待婆母身影稍远,温鸾问道:“大人找我何事?”

高晟淡淡道:“没什么事,就想和你一起走走。”

温鸾再次愕然,随后头像拨浪鼓一样转来转去四下里张望。

高晟忍不住笑了声,拿出手帕擦去她脸上的雨水,“附近没人——便是有人也不碍事,如果北镇抚司还能传出闲话,我这指挥使也不用当了。”

手帕带着他的温度拂过微凉的肌肤,温柔而强硬,真是奇怪,明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极端,偏偏没有一点违和感,好像本就该如此。

温鸾微微偏过头,“我讨厌下雨。”

“我却喜欢。”高晟收回手,“每次下雨,我总会有好事发生。”

身上一暖,他的大氅裹住了她。

雨点打在凤仙粉油伞上,一朵朵小花溅开,噼里啪啦的响。

水雾氤氲,****的药香在伞下飘摇。

温鸾突然生出一股惶惑。

她扯下氅衣扔到高晟怀里,低头向前,走得飞快,再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高晟不在意地笑笑,依旧不紧不慢跟在后面,而那把伞,始终罩在温鸾的头顶。

诏狱在北镇抚司最偏僻最幽深的地方,与别处不同,来回巡逻的侍卫多了很多,两丈来高的青砖厚墙布满斑驳的青苔红藓,两盏白灯笼悬在黑黢黢的大铁门前,阴森森暗沉沉,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不知是不是温鸾的错觉,似乎鸟都不从这里飞过。

郑氏在门口候着,浑身湿漉漉的,看到温鸾时面上闪过一丝怒意,然转瞬即逝,不卑不亢道:“请高大人行个方便。”

高晟略一颔首,示意守卫开门。

大门带着吱嘎吱嘎的涩声向两旁打开,闪出一条道,高晟道:“不用搜身,不用人跟着,你们忙你们去。”

“是。”应诺声过后,大门又沉重地关上了。

温鸾本以为诏狱是座石砌的监牢,走进去才发现里面辟出多个院子,除了用铁链锁着门,看上去似乎和普通的宅院没有区别,也没有听到惨叫之类的拷打声。

紧绷的心不由一缓,脸上也多了几分轻松。

“那些院子是关押罪名未定的嫌犯,算不得诏狱。”高晟慢悠悠走到一扇厚重的木门前站定,回首一笑,“这里才是真正的诏狱,宋南一,在这里。”

温鸾脸色刷的变了。

推开门,深不见底的黑暗立时涌来一股如裂帛般尖利的声响,似风声,似嚎叫,夹杂着腐烂潮湿的气息,让人头皮一阵阵发麻,毛骨悚然。

温鸾害怕,不由自主去抓郑氏的胳膊。

郑氏身形一侧,把包袱塞到温鸾怀里,自然而然避开她的手。

“他在最里面的牢房。”高晟眼神闪闪,抖掉伞上的水珠,示意狱卒给她们带路,他自己负手而立,似乎没有跟进去的意思。

温鸾胡乱点点头,紧随郑氏顺着长长的石阶向地牢走去。

墙面地面全是一块块大石砖,右手边是一排牢房,围着粗粗的铁栏杆,不时传来语音莫辨的惨叫,森严恐怖,活像个地狱。

越往深处走,光线越暗。

“宋南一,有人看你来了!”狱卒打开一间牢房的门,“二位进去吧,我得再把门锁上,你们出来的时候我再开开——这是诏狱的规矩,倒不是针对二位。”

听见动静,牢房里靠墙而坐的宋南一缓缓向这边看来。

乌黑的眉毛,柔和明亮的眸子,眉宇间是浓浓的书卷气,即便身处牢狱,也掩不住他身上那种雍容典雅的气质。

他手上脚上都带着沉重的镣铐,身上还穿着大婚那日的喜服,一个多月的牢狱生活,衣服早已皱皱巴巴,脏得不成样子了。

不过头脸干干净净的,带着潮气,像是刚刚洗过。

他笑了,很开心的模样,“你们来了。”

没见着他时还好,一见到他,温鸾只觉心中轰然一声,全身的血都冲上头顶,头也晕,目也眩,四肢都在颤抖,一时竟挪不动脚步。

此先的惶惑全然消散,她脑子也再也想不了别的,只怔怔盯着宋南一,仿佛一闭眼他就会消失似的。

“我的儿!”郑氏痛呼一声,忽的扑过去,想抱又不敢抱,忙忙慌慌看着儿子道,“他们有没有对你用刑?”

宋南一笑道:“他们对我还算客气,没有提审我,也没有用刑,就是睡不好。娘,一定是你在外面四处斡上下打点,儿子才免受皮肉之苦,多谢您了。”

“和娘还说什么谢谢,为了我儿,娘做什么都是应该的。”郑氏擦擦眼泪,把带的东西一样一样摆给他看,絮絮叨叨嘱咐,“这是换洗衣服,厚的薄的,里衣外衣都有,这是你爱吃的糟鸭信,还有各色果子。大牢阴冷,我还给你带了被褥……”

说着说着,不禁潸然泪下,“我的儿,你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可疼死娘了,我真恨不得替你坐牢!”

宋南一温声安慰母亲,“没事没事,您看我不是好好的?我没有谋逆,也没有作奸犯科,父亲更没有犯上的心,锦衣卫不过是拿咱们家作筏子,震慑不听话的臣子而已。”

“你且忍耐几日。”郑氏贴着儿子面颊低低道,“叶家已经答应和咱们联手,叶二小姐明天就到,你别和温氏说,省得她多心。”

宋南一不由暗暗心惊,金陵叶家,和大周开国皇帝一起打的天下,传至今日已有二百余年了。

也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一直十分低调,族人也鲜有在朝中任职的,但谁也不敢小瞧了他们,连当今也不得不退让三分。

不单单是因为叶家在江南盘根错节、丝萝藤缠的潜在势力,还因为叶家掌握着一支不容小觑的暗卫,有说是他们私藏的兵马,有说是太上皇不放心一众兄弟儿孙,暗令叶家领兵监察各地藩王。

无论如何,此时和叶家联手,只会让当今更忌惮宋家,不是上上之策。

宋南一是不同意的,但来不及反对,郑氏已起身叫温鸾过来,“你们小夫妻说说话,我去看看国公爷。”

其实温鸾一进来,宋南一就看到她了,只是当着母亲的面不便亲近,尽管恨不能一把搂进怀里,却是坐着一动不动,只看着温鸾柔柔地笑。

温鸾张张嘴,还未说话,泪已经流了下来。

“鸾儿……”宋南一握住她的手,待看不到母亲的身影了,才抱住了温鸾,不想她轻轻挣脱了。

宋南一显得有点意外,继而赧然一笑,“我身上太脏啦。”

温鸾呜咽着,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只拼命摇头。

他不脏,脏的是她。

“这是你做的衣服对不对?”宋南一从一堆衣物中,准确无误挑出那件雨过天青的长袍,“雨过天晴,你盼望我早点渡过难关,离开这暗无天日的诏狱,你的心思,我都懂。”

他伸手细细摩挲着温鸾的眉眼,“你也要保重自己,看看,眼睛熬干了,都不漂亮了。也不错,我是脏兮兮的臭老头,你是干巴巴的黄脸婆,哈哈,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温鸾被他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人!”却突然看到宋南一的右手有伤,立时大惊失色,捧着他的手迭声问道:“你的手怎么了?还说他们没有对你用刑!”

“没事没事,就是指头让我咬破了。”宋南一失笑,“若是锦衣卫用刑,只怕我这条胳膊就废了。”

温鸾狐疑道:“你咬指头干什么?”

“他们不给我笔墨,我只好咬破指头写字。”宋南一笑着,笑容凄凉而缠绵,看得温鸾的心都要碎了。

他从衣服里拿出一块白布,看样子是从中衣上撕下来的,上面血迹斑斑,字迹殷红,开篇第一行字便是:放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