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
这触感让霍皖衣想起隆冬时节还未结冰的河水。
冷得刺骨,划破肌肤,将源源不断的冷意铺满身体,直至失去意识,成为黑暗的俘虏。
他感觉呼吸困难。
好像自己已身处没顶的河水中。
他张开口,又觉得好像无法呼吸,水波正随着他陷落的身体不断涌来。
他陷得越来越深。
霍皖衣抖颤着身体,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眼前一片聚拢又散开的光,费了点儿力气,他才打起精神看清眼前的景象。
……这里十足陌生。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摆设,有人伏在他的床边小憩。
那也是张陌生的脸。
霍皖衣呼吸一滞,他挣扎起身,被包扎好的伤口隐隐作痛,而他浑然不觉,翻身下床,动作间牵扯到肩膀,痛得他额前生出几滴冷汗。
他默不作声地往屋外走去。
在手即将触碰到房门时,身后传来那人的声音:“唔,你醒了?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阿爹!”
那是与之很相称的声音。
天真,不谙世事,欢快而纯粹——但对于霍皖衣而言,这好像是无数年以前的事情。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人。
听到这种声音。
他被少女小心翼翼地推回床榻,坐下,她望着他的眼睛在笑:“你可能不知道这里是哪儿,我去找阿爹,阿爹会告诉你的……还有,你伤得不是很厉害啦,阿爹说不会影响你去科举。”
她很快跑到门前,拉开门,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又道:“你可能不知道!这次的科考直接就是殿试喔,是送你来的哥哥说的,他说你醒来之后就告诉你这件事,说你一定会开心的。”
清光从高高的天空洒向大地,碧空如洗。
她背着光站在那里,认真地重复那句话:“他让我说……唔,说——你得偿所愿了。”
得偿所愿。
少女并不知晓这四个字对霍皖衣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想,这一定是个很美好的祝福,或者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有了结果。
于是她飞奔出去之前,又满脸欢欣地说:“这真是太好了!你等着啊!千万不要再受伤了,我去叫阿爹——”
霍皖衣坐在床边出神。
这不是祝福,也不是好事。
是诅咒。
是惩罚。
是他如今所受的折磨,终于开始变成折磨。
他确实得偿所愿了。
新帝重开科考,而他得以脱离相府,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或许也要以一个陌生的身份重新生活——然后他走回朝堂,以陌生的名字,像一个陌生人,站在谢紫殷的面前。
他又将回到他熟悉的地方,他游刃有余、如鱼得水,他生来就该在权势的旋涡与洪流里,活在猜忌与算计中——朝堂即是他的归乡。
而他得偿所愿又要付出多少代价。
我冀望自由吗?
霍皖衣扪心自问。
答案是冀望。
而我冀望得偿所愿吗?
……他无法得偿所愿,因为他贪婪,他阴险,他已不是只要权势的霍皖衣了。
先帝说过的话都在成真。
人不可能不贪心。有了欲望才懂得贪心,不贪心,只因为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而他要得太多。
收留他的人姓章,在山里别人叫他章猎户,膝下只有章欢一个女儿,平日里也和天南地北来往的人打许多交道,对于霍皖衣的处境,却也没有多么犹豫就点了头。
章猎户道:“阿欢虽然什么都不懂,我却明白,你非富即贵,在我们这儿不需要任何好处。既然送你来的人只要我收留你,那我拒绝反而会拖累阿欢。”
“我这件事做得还算聪明。”章猎户擦了擦手上的汗。
临近亭午,他才打猎回来就被章欢匆匆叫来,现下他豪饮一碗水,咳嗽两声,又道:“那位公子说,你现在的身份就是刚来盛京赶考的学子,走山路时遇到了野兽,被我救下。等科考大开,你就去盛京城中赴考,至于你的身份,自然会有人为你打点干净。”
……“这是他留下的两封书信。”
信笺被推到霍皖衣的手旁,他偏过头看了眼,终究拿起信笺,拆开一封。
里面是身份文书,上写着他是昶陵人士,由荀家主荀子元举荐入京,函下落的是昶陵的官府公章,姓名那儿却一片空白。
霍皖衣放下这封信,转而拿起第二封信笺。
那里面依旧是身份文书。
除却相同的地方,唯一不同的,是在姓名部分,写下了霍皖衣三个字。
这第二封信笺中还有一页信纸。
霍皖衣展开时,谢紫殷漂亮的字迹瞬间跃入眼帘。
谢紫殷只写给他一句话。
唯一的一句是:烧了第一封信。
霍皖衣指下用力,不自觉将手中的信纸揉皱。
他看着这一句话,像命令,又像猜透他心底所想,随笔挥就的答案。
他不想做另外的人,他只想做霍皖衣。
可是谢紫殷带给他捉摸不定,带给他百般猜疑。
他以前,一眼就能望到谢紫殷的眼底,看到那人的心。
火热滚烫,温柔深情。
可他如今站在谢紫殷面前,就像个残兵败将,溃不成军。
他看不到谢紫殷的心,哪怕真的握到那颗心,他依旧觉得两手空空。
……也许谁都比他自信谢紫殷还爱他。
唯有他自己,最不自信,最不相信,最恐惧。
他感觉到谢紫殷的爱。
却先感觉到空虚,感觉到一种无可挽救的绝望心情。
霍皖衣豁然起身,他揭开灯罩,将第一封信烧了个干净。
然后他拿起剩下的那两张纸页,踏出门去。
他从章欢身边走过,又折返回来,问她:“从这里去盛京城中需要多久?”
章欢歪着头回答:“你要去盛京吗?不行啊!送你来的哥哥说,在开科考之前,你都不可以去盛京——”
“但我有很重要的事。”他说,“我要去见一个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
章欢却眨着水灵灵的眼睛,捂起耳朵。
“我不听我不听!那位哥哥说了,你最会骗人,他说你什么都没有了,要阿欢好好照顾你。你怎么还会有最重要的人?”
——她问得合情合理,不谙世事的锋利。
像直入心底的尖刀。
霍皖衣抖颤着身体,良久,他昳丽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笑颜。
他温声细语地说:“虽然我失去了一切,但我还是会有最重要的人。”
章欢撅起嘴,难得的很坚定:“我、我不能跟你说……你可能,是在骗我!我答应了那个哥哥,不会被你骗,因为、因为阿欢总是被说笨,阿欢不笨,所以阿欢不会跟你说。也不会告诉你走哪条路!”
“而且、你,你受伤了,你不能走太远的路。”章欢说,“哥哥说你很厉害的,绝对不能对你心软!”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霍皖衣还未回头,便先听到孟净雪的声音:“她说得对,谢紫殷现在不会想见你。”
山里鸟啼虫鸣,风一起,树叶簌簌作声。
霍皖衣和孟净雪就站在院中,隔了好几步的距离。
章欢踮着脚,好奇地问:“你们认识吗?你是谁呀?”
孟净雪看向她,冰冷的神情居然有了些许缓和,他点头:“我认识他,是送他来的人让我来这里的。”
章欢眼睛顿时亮起,她跑到孟净雪身边,喊道:“我没有被骗!你要告诉那位哥哥,阿欢做到了!”
孟净雪笑着答好。
霍皖衣道:“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孟净雪便对他微微颔首,带着他走出院子,站在院外的山道上。
章欢守在不远处盯着他们。
孟净雪道:“我是来和你道歉的。”
他看着孟净雪认真的神情,沉默片晌,轻嗤道:“你有什么需要和我道歉?”
“我以前喜欢你,却不敢正视是先帝害死了我孟府满门。于是我很恨你,觉得我对你这么好,你却没有在先帝的手里保护我的家族。其实这没有道理,你和我父亲一样,都是先帝的臣子。皇帝说什么、做什么,臣子如果反对太过,那不得善终的比比皆是。”
孟净雪真的很认真在向他解释,显然已深思熟虑过。
“所以我不是不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我只是不敢,我没有能力向先帝报仇,于是我选择来要杀你。我一次次失败,又痛恨自己,可我不想承认自己无能,我只能一直告诉自己,我恨你,而你太阴险歹毒,我实在很难对付你。”
孟净雪道:“我帮谢紫殷做了一件事,他让我告诉你,从今以后,嫁给谢紫殷的霍皖衣在天街盛会为了救驾,身负重伤。你如果出现在盛京,你只是你自己——就算有人要说你是谢相的夫人,他也会否认,所有人都会否认,所有的人也都会默认,你就是你。真正的霍皖衣身负重伤,一直在相府里。”
……“霍皖衣,”孟净雪叹息着开口,“新帝借我这一刀,以不高明的手段,做了最高明的行动。整个朝堂,很快就要风云变幻,所有支持先帝的余孽,都会被肃清。之后的江山,新帝会稳坐其上,新入朝的官员,将是真正为民生而想,为君上所思的人。”
霍皖衣静默一会儿,问:“你之后要做什么?”
孟净雪道:“不管做什么,我已经没有资格恨你了,也不想纠缠你。霍皖衣,我其实很欣赏谢紫殷。”
“你欣赏他什么?”霍皖衣问。
“我欣赏他活得这么痛苦,还能让你也为他痛苦。”
孟净雪笑着说罢,向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对了,”孟净雪大笑着往远方行走,抛下一句,“好好养你的伤,别像我一样,也只剩下一只手能用!”
作者有话说:
小孟:哈哈你们都好痛苦,我开心!
霍皖衣:我从0开始是吧。
谢相:你从0开始也是0。
霍皖衣: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小孟:不是,你俩就无视我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