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为别人翻了案。”
汤垠说出这句话时,脸上的神情迷茫更甚,他不解道:“为什么?”
夜深人静处,零散星光点缀着窗棂,他这般询问出声,和他同居一室的少年惺忪睡眼,喃喃道:“……为什么?”
“他为这么多人翻案,”汤垠恍如自语,“大哥说他是个好人……难道他当真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
山间风声急切,吹动竹林簌簌声。一间竹屋中,博山炉上轻烟升腾,飘飘然,如入仙境。
一页写满经文的纸张飘飞而起,摇摇落在地上。
随之又有一页飞起,一页、又一页,短短片刻,这间竹屋已飞满经文纸页,唯有在飘摇落下的纸页缝隙间,窥得一道脱凡出尘,乌衣墨发的背影。
三百页。
他抄了三百页经文,笔墨尽,却依旧未能平复他的滔天杀意。
最后一页经文被他攥进手中,皱成一团。
自知晓高瑜想要毒杀梁尺涧后,他表面不显端倪,照常来往于王府,随意应付高瑜日渐庞大的野心。
可谁也不知他再凝视高瑜的眼睛,心底唯有厌烦、杀意,亟不可待摧毁的破坏欲。
他要羽化登仙,飞升成神。
高瑜凭什么断了他的前路?
三百页、整整三百页!可再多的经文,也让他静不了心。
散落的青丝几乎将玉生清冷的容颜全部遮掩,只留有那双孤冷淡漠的眼。
纵然满心杀机,他还是不动声色。
竹屋大门忽而被人从外推开。丹洛步步踏入屋中,打量他片刻,环视四周,见得满地狼藉,遍布着经文纸页,叹息道:“师兄,你的心又不静了。”
“假使心能静,你自看到我心静,”玉生转过头来看她,“然,你看到我心不静,自是我心不能静、不可静。”
丹洛垂下眼帘,轻声道:“师兄何不抄写另外的经文?”
玉生不答反问:“你为何来此?”
丹洛答:“我见此处竹屋灯亮,料想是师兄回来,所以特意前来拜见。”
“你是将来的观主,不必将我捧着。”玉生道,“我终究要羽化登仙,这凡俗事务,都要交付于你。”
屋中静默了一瞬。
丹洛一身道袍,梳着发髻,臂挎拂尘,本该是清冷脱俗相,她却神容苦涩,有着两分哀伤。
“我不愿接任观主。”她说。
玉生眉峰微动:“这是你最开始选好的路。师弟,虽说人各有志,莫要强求,但你已选了这条路,自当走到最后。若反反复复,不明确本心,又如何追寻你之真道?”
丹洛无言。
那年她颠沛流离,恨不能一死百了。若不是霍皖衣救了她,她如今应当也是黄土一抔,无人为她立碑,黄泉路上亦是满心不甘。
她活了命,拜入太极观中,于是在那个雨后,天气晴晴的亭午,她在师父的带领下见到了她的师兄。
师父说,玉生是有病的。他病得很重,可那并非是病,而是他在追寻他的道。
从一开始她便知道,她留在太极观,就是要接任原本该是玉生的位置。
她第一次见到玉生,玉生只偏头看了她一眼。
然后这个陌生至极的师兄语带笑意地说:“见到师弟以前,我便在梦中见过师弟了。”
那是随口而说的话吗?
丹洛因之错愕一瞬。可当她的目光与玉生的双眸相对时,她意识到——那不是随口说的,为着拉近彼此距离的好听话、玩笑话。
是真的。
玉生真的在未曾见过她之前,就已在梦里见过她。
——正因如此,玉生才会有下一句话:“由此可见,我之真道,近在咫尺啊。”
……
丹洛无声叹息着,她忽而心绪不平,愈发不安。
自玉生寻到所谓的“有缘人”之后,她便感觉天地间也多出了什么东西。好似冥冥中,一个与之关联的命运越行越近,又越来越遥远。
是幻梦亦或是错觉?
丹洛动了动唇,她认真注视玉生的双眼,说出了她从最开始就想说的那句话。
只有几个字而已:“……师兄,我求你收手罢。”
莫再追求真道。那真道未必然是真,也未必然一定会达成。
然而玉生看向她的眼神淡漠又冷。
好似终年不化的积雪,淬着寒冰的夜色,让她望之,只觉得如坠冰窟。
玉生道:“太极观以后是由你来掌管,这是你选择的命,你要走的路,我若收手,你该如何自处?再者——我绝不收手。因为我之真道,近在咫尺,得偿所愿时,你亦会有造化功德。”
“福生无量天尊。”
玉生念罢这句,忽而展颜微笑:“师弟,你来这里,即是我之真道指引。若是你不愿,那就是毁了我的道……师弟啊,你舍得毁掉我的道吗?”
丹洛无从应对。
她不敢,更不该。
她沉默着站在原地,玉生便拿起桌旁的拂尘,枕在臂弯,与她错肩而过,言说告辞。
这刹那,好似命运的丝线彻底打了个死结。
“真道……”丹洛望向这空空如也,又凌乱不堪的竹屋,久久未有言语。
天光新。
长街上游人如织,而霍皖衣就站在一条巷口。他在等人。
他到底还是想要去见谢紫殷。
若是找不出理由,那他就不再需要理由,而是直接去见谢紫殷。
他做着打算,守在巷口等候了许久,直到那顶熟悉的轿子从长街穿过,在散去又聚拢的人潮中消失踪迹。
霍皖衣立时转身,从小巷穿道而行,先一步堵在了这顶轿子回府的必经之路上。
他将轿子堵在相府门前的路口。
这条长路不会有行人,而他能站在这儿,也有谢紫殷曾吩咐过不用拦他的缘由。
那顶轿子停了下来。
谢紫殷执着折扇撩开轿帘,他与之四目相对,道:“我有话想和相爷说。”
静默片晌,谢紫殷从轿中走出,几步行到他身前,居高临下道:“想说什么?”
他晃了下神,目光在这张令他魂牵梦萦的容颜上徘徊。
“我想知道相爷究竟想做什么。”他如此直白地发问。
谢紫殷却微笑道:“若我告诉了你,那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是相爷自己的乐趣,还是我们的乐趣?”他又问。
谢紫殷道:“就算只是我一个人的乐趣,那也是乐趣。”
霍皖衣道:“相爷如若想要乐趣,大可直接告诉我,只要是相爷要的,我都可以给。”
“你错了,夫人,”谢紫殷倾身靠近,唇边吐出的呼吸瞬息温热,散去了便只剩秋意寒凉,“我要的东西,自然会自己去寻。凭你给我,那才是毫无乐趣。”
霍皖衣耳后泛起绯色,他脊骨发麻,双眸似有一瞬迷蒙,他下意识道:“那我于相爷而言算是什么?”
“没有霍皖衣,也就没了乐趣。”谢紫殷却答得很快。
他退后半步,纤密的睫羽掩去眼底心绪:“所以我是相爷的乐趣所在吗?”他这样问。
谢紫殷好似思索了片刻。
那只执扇的手骨节分明,较之从前的苍白,倒也多了两分血色。
“你可以这么认为。”在他的注视之下,谢紫殷神容不改,轻声答说。
“……那相爷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想做什么,要什么,想要从我这里拿到什么乐趣?”
他还是不死心去追问。
因则人与人就是这样,本可以不追问的,无话不谈的,在命运的捉弄折磨里,兴许也就变得有了隔阂,生了龃龉。曾经不是秘密的,如今都成了秘密。
如若他不曾问,更不去追问,那或许能得到的答案,就变成毕生的未解之谜。
——他确然变了。
霍皖衣在这次追问里忽而意识到了自己的改变。
他并非是个情绪多么直白浓烈的人,可说内敛。年少情浓时,他会羞于多言多思,总以为人生之漫长,任何事物都能随着时间长河的流逝而揭露真相。
可人生却如斯短暂。
他和谢紫殷错过了四年,就已如错过了几生几世那般漫长。
明光映耀下,谢紫殷一身锦衣蓝袍,俊雅风流,眉间朱砂浓深。
隔出的四年时光,如同无可逾越而过的天堑。
面目一如往昔,于是还会以为一切如昨——可昨日过去,便只是从前。
谢紫殷含笑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那没有必然要让他知晓的缘由。霍皖衣也明白。
而他睫羽微颤,想要说出口的话千钧之重,无从出声。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谢紫殷登上石阶,背影消失于相府重新合上的大门背后。
霍皖衣怔愣了许久。
他孤身站在相府门前,秋风萧瑟,吹得他衣袂飘飘,一身乌衣如拨云泼墨。
天上地下什么才算孤独?
六年前的霍皖衣觉得,无权无势,受人欺辱,便是天下间最可悲的事,若是一直做那种人,便至极孤独。
四年前的霍皖衣又觉得,纵然有权有势,就算身处高处,也是心空空,两手空空,更是孤独。
然则今日今时,此刻,秋风重,寒气深。
霍皖衣觉得,天上地下,于他而言最孤独的,不是失去权势,失去地位,而是失去他最想要的,贪念丛生时,最渴求的那个人。
他的孤独,只源于他失去谢紫殷的爱。
作者有话说:
好消息:已经存稿到开虐了。嘿嘿嘿。
以及玉生走的是玄幻路线所以他发生什么事情都很正常O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