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窈近来悟出了一个道理。

那便是苍梧之国上至王姬下至几位仙伯,诚然都很懂得做人。

若说当年苍梧一众前倨后恭判若两人的仙伯们令静窈鄙夷不已,如今的苍梧王姬却是令她刮目相看了。

静窈随清衡所住之处名唤千霜殿,亭台楼阁皆装饰得金雕玉砌,华贵无匹。但因着她前日里同清衡生了些间隙,清衡除去夜间隔着一盏屏风睡在外头,白日里便不常待在千霜殿中,免得她相见尴尬。

但许是道家讲究阴阳平衡之道,此消彼长,又许是静窈近来运气背了些。今日清衡虽不在,却来了另一位不速之客。

南荒的气候较东荒暖上许多,静窈又一向深许春困乃寻常事,这日睡到晌午爬起来,方去千霜殿的主殿内喝茶,却见殿内堪堪坐着一丰腴的锦衣女子。

她揉揉朦胧睡眼,又打了个呵欠,忽然猛地睁了眼,却见那苍梧王姬乖乖巧巧地行了个礼:“臣下给帝后娘娘请安。”

静窈其实私心觉得,五千年来这“帝后娘娘”四字听着尤其别扭。

于是她开口道:“我虽嫁去了大荒,但神族的仙友们皆习惯仍唤我一声殿下,苍梧王姬身为下神族的王姬,还是按照我未嫁时的称呼唤我罢。”

苍梧之国的静怡王姬今日显得格外耳聪目明且乖巧懂事,依依行了个礼,柔声道:“是,殿下。不过诚如殿下昨日所说,所谓名分,不过一个称谓罢了。静怡从前与殿下在御宗学堂里同窗了三万年,也堪堪算得上是有缘。”

静窈心下觉得可笑,但她想着自己近来在这苍梧做客,好歹得给这一国王姬留些面子,于是随口答道:“缘分一事原不在时间长短,天族的安乐公主与我相识不过几千年,却委实情谊甚笃。”

苍梧王姬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双手揉了一回帕子,有些为难道:“听闻殿下嫁去大荒数千年,却一直没给帝君添上一儿半女。”

缺根筋的静窈升调“啊”了一声。

苍梧王姬自知失言,忙道:“殿下恕罪,臣下冒犯了。”

“哦,我晓得你不是那个意思。”静窈觉得背心一阵虚汗,因她同清衡共枕而眠了五千余年,却向来未曾有过枕席之欢,现下听静怡王姬提及,只觉得这桩事情旁人不知道确是尴尬,若是知道了将会更尴尬。

静怡王姬忙道:“帝君乃大荒妖族君主的唯一后人,虽说前任妖君早已羽化而去,可若是没个后人继任香火,只怕……”

静窈深思熟虑了一会,觉得这苍梧王姬虽然从前脑子不太好使,此刻说的却仿佛很有道理。

她心里头正盘算着是去他们神族领养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好呢,还是让清衡去外头随便找个女妖生个孩子,领回家来她替他养好呢。前种方法她觉得清衡大约不会同意,后一种她估摸着她父君母后也不会太同意,果然是个自古难全的烦心事。

静窈还没琢磨出这个难题,便听着苍梧王姬又开了口,道:“其实父君同帝君今日亦在商议此事。这事儿原是不合适由臣下来开口的,但臣下想着,若是此事成了,将来臣下便要与殿下作伴,所以还是来问一问殿下的意思。”

静窈听得一头雾水,又升调“啊”了一声。

苍梧王姬咬牙忍了忍,方说得直白了些:“帝君与殿下大婚五千余年,却也没纳个偏妃侧室。苍梧之国虽是下神国,但亦属大荒地界,和亲一事,却也说得过去,原也是如同当年殿下出嫁一般,是神族与大荒妖族的喜事。”

静窈挑了一回黛眉,缺心眼如她,此刻却也听得再明白不过了。

苍梧之国统共便这一位王姬,眼瞅着连枫君和这静怡王姬的意思,竟然是想让她嫁入大荒为偏妃。

静窈觉得有些不能忍。

但她坚持认为她虽有些恼火,这恼火却非因为她在意清衡。一则这苍梧王姬同她算是有些过节,且这节过了几万年还未完全过去。二则他们雷泽之国不似其他上下神族,自伏羲大帝与女娲大帝结为夫妇始,便是一夫一妻沿袭的亘古佳话。

于是静窈端了一个很是含蓄的笑,温和道:“苍梧王姬考虑的甚是周全。只是子嗣一事上,我同我家夫君原商议过了。你瞧我这身板子,怕也是个难产的体型,将来便去上神族或是妖族中领一个聪明灵秀的孩子便也罢了。至于侧妃之事……唉。”她装作为难地叹了口气,道:“因我雷泽之国向来是一夫一妻的传统,我夫君若要纳妾,势必得休妻,至于这休妻一事嘛……”

她瞥了一眼静怡王姬略略有些难看的颜色,忍住笑意,正色道:“我倒是没甚异议,却不知道我家夫君如何想的,不如苍梧王姬替我问一问他,也好叫我知道个明白。”

静怡王姬一张俏脸红了又白,甚是好看。

却忽然听得外头一把男声:“谁说本君要休妻了?”静窈听得这把声音,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反手给了自己轻轻一个嘴巴子。

“夫人说得对,虽妖族男子三妻四妾乃属寻常事,但雷泽之国素来没有纳妾的传统,那本君娶了雷泽帝姬,自然该延续这般习俗。”清衡上前摸了一回静窈的鬓发,方对苍梧王姬道:“若说没有子嗣……子嗣的事情原不急于一时,且本君的夫人还是孩子心性,本君便暂且将她当女儿养上一段,来日若她想为本君添个孩子……”他笑意盎然,凑近静窈的脸颊旁,柔声道:“本君便同她生一个便是。”

静窈不动声色地往后头躲了一回,干笑了一声:“我觉得你还是去外头找个女妖女魔替你生,回头我替你养。”又拍了一回清衡的肩头,故作豪迈状道:“不客气。”

苍梧王姬见了他们这副情状,又见清衡自打进了千霜殿,一双眼睛便牢牢盯在静窈一张芙蓉秀面上,却是半点目光也没落在她身上。她便只觉自己如局外人一般尴尬而丢人,那面上神色又羞又恼,柳眉紧蹙,泪水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匆忙行了个礼,便退出了千霜殿。

静窈见她的背影十分委屈,心里亦觉得有些失落且焦躁,不由叹了一句物是人非,又道:“从前在御宗里头尚有几分情义,怎的几万年不见,连情分也淡得无了。且她昨日方放了冷箭暗算我,今日却要委曲求全来我这里讨一个恩典,委实无奈。”

清衡却乍然转了话题,道:“静儿,你这般脾气秉性,天下间除了我,怕也是没几个人忍得了了罢。”

他说这番话时,静窈竟然从他脸上瞧出了几分得色。

于是静窈立刻道:“你想多了,当年想娶本姑娘的人,从雷泽之国排到九重天了。”

她此番同清衡拌嘴逗趣,仿佛暂时忘了前几日的尴尬,却听得清衡又将话题绕了回去,道:“女子间的嫉妒之心,有时便如洪水猛兽,你年纪还小,不懂得这些。”

静窈听得云里雾里,觉得他这一番话很是奇怪。清衡诚然是个男子,怎会晓得女子间勾心斗角之事,何况她已八万岁,无论如何算不得小,但她晓得清衡从来不骗她,他既然说苍梧王姬对她有些妒恨之心,那应当是有的,于是便诺诺应了。

却又听得清衡问她:“你不希望为夫纳妾?”

静窈被他瞧得一个哆嗦,忙搪塞道:“你方才不是听见了么,我们雷泽之国只有一夫一妻的传统,或者你可以先休了我,再去明媒正娶那什么苍梧……”

她话音未落,清衡一个吻便已落在她的颊边。“为夫说过,今生今世,只娶你一人为妻。”他柔声道。

静窈忙捂着自己的双颊,生怕清衡又趁机占她便宜。

“无论是何缘由,为夫今日都很开心。”清衡摸了摸她的额发,笑意盎然地将她望着。

静窈一个失神,觉得仿佛许久没有见过他这般笑容了,似清风明月般温润柔和,心下也不由微微释然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