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同九重天相距甚远,少司命仙君人未归来,却已化了水镜告知静窈。
“殿下吩咐小仙的事,小仙已经查到了。影生录上,并未有云风神君三魂七魄的归路。”
静窈伏在小腹上的手轻轻一颤:“这是何解?”
“云风神君……”水镜似重雾迷蒙,少司命看不清她的神色,犹豫了良久,方开口道:“神君他已灰飞烟灭了。”
静窈果然恨声道:“我不信——这可是你亲眼所见?”
少司命在水镜那头作揖道:“是藏主查阅过影生录,方告诉小仙的。”
静窈纤细白皙的指搭在那千峰翠色盏上,本是触手生温的茶盏,此刻却有些凉意:“幽冥司藏主与我交情匪浅,自是不会加害于我,却也可能瞒着我。”
她咬着唇,眸中宛如点水:“越是这样,我愈发笃定云风他仍尚在人间。”
少司命再度揖了一回:“殿下如今有孕在身,若有何事,便吩咐小仙去做。”
静窈颔首道:“罢,你先回九重天再行商议。”
昭阳宫庭院深深,只有几个洒扫侍奉的小仙娥在侧。静窈挺着个肚子,觉得自己一向纤细的小腿有些肿了,一向尖尖的下巴有些圆了,这三四日来便不是很开心。
擎宇君自打封了太子,近来显得愈发忙碌,隔三差五便奉天帝的旨意出一趟公差,前日是东海,昨日又是青丘,今日却不知道是下界何处。静窈三天两头不见他,觉得身旁没人欺负了,日子显得有些无聊,于是愈发地不开心。
幸好擎宇君宫里的几个小仙很是懂事,晓得她从小便爱读杂书,便从一十七天的藏书阁取了不少诗文典籍来孝敬这位安华宫未来的娘娘。
少司命这日甫回九重天便来看她,见她歪在贵妃榻上捧着本书啃着个桃子,很是着迷的样子,也不好打扰,便在一旁立着,却见她啃完桃子又开始啃苹果,啃完苹果又开始啃香梨。少司命立了几盏茶的时间,终于觉得腿酸得有些站不住,于是咳嗽了两声道:“殿下今日好雅兴。”
静窈恋恋不舍地放下那香梨,十分热忱地同故人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你来找擎宇的?他想是又出公差去了,我估摸着去的西海,或是北海,兴许是昆仑山。”
少司命纳罕道:“你这太子妃当得好是轻松,连自己未来的夫君行踪也不甚清楚。”
静窈白了他一眼,道:“是没过门的太子妃。”又伸手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皮,叹了口气道:“可别真让我挨到过门的那一天,挺着个宝宝在里头,我怎穿得上那顶好看的嫁衣。”
她忽然注视着少司命,极为认真地道:“你瞧着我最近是不是胖了些?”
少司命略略有些尴尬:“女人家怀孕在身,难免心宽体胖……”他那个“胖”字还在嗓子眼里,便被静窈幽幽的眼波横了一道,忙改口道:“像你这般清瘦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见静窈很是满意的点点头,他方斟酌道:“其实我此番前来,同擎宇君无甚干系,我是来找你的。”静窈“哦”了一声,且听他有何下文,便听他问道:“你真打算嫁给擎宇君?”
静窈反问一句:“我不嫁他,你嫁么?”
少司命被她噎着,脸一红道:“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听你前头还想着穿嫁衣,你莫不是真的……”
静窈无语道:“谁说我真想嫁给擎宇了,我只想穿那嫁衣不成么?”她悠扬的远山黛眉扬了起来:“怎么,你也要来求亲?”她往少司命后头一瞟:“先去排队取个号罢,想娶我的人从九重天排到了雷泽华池。擎宇他暂且排在了第一位,没法子,谁让他投胎到了个好人家,天帝他老人家的命令我也不敢违抗,何况当年我也是先答应的他……”
她犹自絮絮叨叨说着,少司命的脸色红了又绿,终于忍不住截话道:
“清衡帝君昨日吐血了。”
一句话说得静窈刹那间安静下来,她抬手将那本书放了放,忽然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神色,一脸云淡风轻道:“你同我说这个做什么?”静窈抚了抚自己的肚子,仿佛能感觉到那孩子在挠着拳头的样子,她莞尔一笑,轻声道:“这个人同我再没什么干系了。”
可静窈其人,一向是个死鸭子嘴硬的。
因着少司命白日里一句闲的废话,她竟然夜半失眠了。辗转反侧两个时辰,熬得天明了也未入睡半分。
翌日她瞧着自己两个黑眼圈,觉得很是难受。可是她心里头的那个心结,她位老实巴交的义兄自然没法开解她,她师父前段日子虽然教育了她几句,但终归是心疼多些。
静窈忽然想到,这万年来教育她教育的最好的,此刻想起来,竟然是下界西荒的那位魔族头子,她的忘年之交离安魔君。
天族同大荒开战在即,她再无法贸贸然往魔族相见。好在世上有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一说,于是静窈亲笔修书一封,差人送到了西荒去。离安魔君果然够义气,翌日便一身夜行衣,低调地来了九重天。
彼时静窈正在殿里头烹茶,雪峰含翠香气凛冽,老远就能闻到。但素来嗜酒的魔君离安还是嗅到了那馥郁茶香下的酒香醇醇。
他跳了昭阳宫的窗子进来,咂嘴道:“你躲起来烹茶,怕天族那个小殿下知道,却就为了喝这般清酒?”
静窈虽一向知道他没什么规矩,但更深露重忽然跳进来一条蒙面大汉,仍是吓了她一跳:“要死啊,你再喊得大声些,一会擎宇来了,先宰了你,再宰了我。”说罢抽了抽鼻子:“你这酒倒挺香的。”
离安魔君晃了晃手上的几个白玉酒坛:“知道你贪杯,特地带来与你的。收起你那些个劳什子罢,左右喝醉了也不要紧,大不了我吃些亏,在这里照顾你一晚便是。”他说罢便环顾四周,问道:“那位太子殿下今晚可会回来?”
静窈一巴掌拍在他肩上:“胡说八道些什么呢。他住他的安华宫,我住我的昭阳宫。半点干系也没。”
离安却并不意外:“早知道你二人没什么风花雪月,可惜了天帝那老头子,晓得你要嫁给他的小儿,想必很是开心罢。”又问她:“辉耀对你这门亲事可还满意?”
静窈心里正烦着此事,偏生他哪壶不开提哪壶,便有些恼了,索性道:“你若是来喝酒的便喝,不喝便回你的相柳云宫去。”
离安魔君向来当她是小孩子,晓得她现下生气,便好言好语哄了几句,方见她露了几分笑颜。
其实除去从前同清衡在一块,静窈最放心的便是同这位魔君离安一同豪饮。魔族中人一向豪气冲天,又义薄云天,何况离安乃是魔族的精神领袖,是以静窈很是看得起这位忘年交。
离安魔君方开了坛酒,见静窈只是吧唧吧唧嘴道:“不了,我戒了。”
离安一双眼睛生得细长,此刻却见了鬼似的瞪得浑圆,待她起身替他取盏,眼睛便瞪得更大了:“你……你这肚子……”
静窈白衣广袖之下,纤弱身姿盈盈不堪一握,方才那白石茶案一挡,望得不太真切,此刻六个月的身孕,却是藏都藏不住了。
离安是呆若木鸡,静窈却只不咸不淡一句:“届时请你来喝满月酒。”
离安脱口便问:“你这孩子……你不是说同你天族那小殿下没什么吗?”
静窈气得险些没背过气去,一酒坛砸在桌上道:“废话,我同他当然没什么。”
离安魔君惊得目瞪口呆,道:“那、那、那你这……”他不可置信地问道:“是清衡帝君的?”
这般乍然听了他的名字,静窈竟然无端端有些失神,忙端起那青梅酒饮了一口,想掩饰过去,却叫离安把酒杯抢去了:“方才还说戒了,这青梅酒虽然清浅,但你怀着……”
“放心,有人教我,将这青梅酒蒸上一蒸,便如梅子汁一般,没甚酒味了。”静窈打断他。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离安瞧见她目色眷恋,仿佛柔柔铺散一地的月光,一瞬间便隐了,只剩凉凉天色的意味。
“可是清衡帝君教你的?”他问这话时,觉得她执盏的手有些颤,半杯青梅酒一晃,却叫她稳住了,没洒出一滴来。
静窈沉声道:“再说一句擎宇,再说一句清衡帝君,我便把你从这里踢回西荒去。”
离安魔君瞧着她的眼睛,仿佛雷泽之国经年的雾气,朦胧而深远,便乖乖闭了嘴不再多言。
“你说,习惯这东西真是奇怪,有些事一旦习以为常了,便再也改不过来了。可见习惯这一回事,是比鸩酒砒霜更可怕的毒物。”静窈仰头将那青梅酒一饮而尽,摇晃着空酒杯道。
离安魔君看起来是魔族一等一的粗人,不料却于风花雪月上十分懂得。他含悯含惜地叹了口气:“你现下年纪还小,将来总会遇见那一个人的。”静窈又给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却不接他的话。离安看她这般神色,不免亦生了几分伤感:“丫头,这事上头,虽然帝君地位比我尊崇,这几万年来我同他也有几分交情,但这件事上,真真是他的不好。你又何苦为难自己?”
“可我总以为我已经遇见他了。”静窈白皙的手指覆在那东陵玉的酒杯上,目光仿佛要透过那玉杯,落到极远的地方去一般。“你不晓得,我从前就在姻缘上不太和谐,如今这般,也不过和从前一样罢了。”
魔君觉得心下生凉,又听得她道:“一样,也不一样。离安,你说得对,我爱上他了,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昭阳宫里寂静无比,亦无半点生气,唯有雪松的香气凛冽四散。
只听得静窈忽然开口道:“你晓得清衡的原身是什么吗?”
离安魔君颔首道:“上古神族,赤龙族。”
“这便是清衡年少即能驾驭上古神器轩辕剑的理由。因他父君羽化仙去,世上再无赤龙后人,也无人能近得了轩辕剑半分。天界同下三界这数百年来的惨案,自然安在了大荒清衡帝君的头上。”
她似是呓语般,神色迷离。
离安魔君见她今日神色异常,终于忍不住问道:“静窈,你究竟想说什么?”
静窈抬眼看着练离安,平静道:“若是这世上还有第二人能驾驭轩辕神剑呢?”
“这不可能。”离安将声音拔高了一个调,格外笃定道。
静窈却更加平静:“所以你便也认定那些事都是清衡做下的?”
“不……帝君他不会。何况死去的神君里还有……”他仔细瞧了瞧静窈的神色:“你的义兄云风神君。我懂得帝君,他能坐到今日这三界共主的位置,诚然并非一个纯善之人。但我敢肯定,他即便伤尽天下人,也断断不会伤你的心。”
“我开始怀疑云风的死是一场阴谋,为了使我与清衡反目。”静窈容色平静道:“你可还记得当日我身受重伤,被擎宇他们在南荒寻着。其实那一日,轩辕剑要杀的人是我的姐姐南薰,我不过护着她罢了。”
静窈自哂道:“你说得对,我相信他,即便他当真做下这般伤天害理的事情,也断断不会来伤害我。所以我便遂了那人的愿,同清衡反目成仇。”
她的泪忽然掉了下来,泣道:“可是你晓得吗?直到我被他亲手送回雷夏泽的那一日,我才知道,原来恨一个人是这般累的事情,原来同他同心离居,是此等噬心刻骨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