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窈果然言出必行,当日便收拾了行囊,由着她义兄云风神君护送去了九重天。

她业已三万多年不曾住过昭阳,但擎宇同云风念旧,仍将昭阳宫布置得如同从前她在时一般。

静窈依例拜谒过天帝,便独自回了昭阳宫,甫入那庭院,便见池中青莲猗猗,清风徐来,便有奇香入肺。她甚满意地点点头:“擎宇君越来越会办事了。”

却听得殿中一把温柔男声响了起来:“岂止擎宇,哥哥也给你备了好东西。”

静窈便笑道:“云风,你怎么来了?”

云风正坐在殿中煮茶,见了静窈入内,方一抬手:“刚去凡界给你买的蜜饯。哥哥忖着你身怀有孕,许是喜食酸枣梅子一类。虽说你素日食量大些,但也够你吃上一阵了。”

静窈往那桌案上瞧去,却见满满一竹筐蜜饯糕点并糖葫芦,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是喂猪吗?”

“省得你整日说我不疼你,还扬言要与我割袍断义。”云风替她斟了一杯龙井,又道:“快说,我是否比你擎宇哥哥更加疼你?”

静窈哑然失笑:“这有什么好争的,九万来岁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

云风怜悯地瞧着她浅笑的面容,忽然道:“会笑便好了。”

静窈略一怔忡,他又道:“听闻你在雷夏泽待着,成日里没个笑脸,我只怕将来我这外甥出世,却是个不会笑的娃娃。”

他原是此意,静窈却是多心了,只道:“何止是外甥,你同擎宇还得做他的义父,亲上加亲才可以。还有,将来你同烟罗姐姐生个小公主,便嫁到我家来做儿媳妇。”说罢便去抢他那秋水扇上的白玉扇坠:“便拿这扇坠儿做定亲之礼。”

云风今日却一反常态,将那秋水扇收了,端端正正递到静窈跟前:“一个扇坠儿算得了什么?若要定亲,为兄这把秋水人家扇便送给我未来的女婿了。”

静窈接了那扇子,反手敲在他额间:“你这秋水扇使了数万载,我怎敢夺人所好。在你找到更称手的法器之前,这扇还是留着你傍身之用罢。”

云风见她饮过几盏热茶,便起身道:“唤上擎宇同翊文,再去御宗里头走走罢。你现下有着身子,最忌讳一个人闷着。”

一十九天御宗学堂,仍是那副冷寂模样。

从前是桃李不言,学子满座的风光,而今,却剩下他们四人含笑凝睇。

静窈的青裙曳过红木八仙书桌,素手抚过那莲花纹样,指尖摩挲着那数万载的印记。

当年,她曾上过瑶台摘星辰月光,亦翻江倒海打遍南天诸神,却也曾端坐于此默背条文诗词,鼓琴奏瑟和声而歌。【1】

那时她不过三万来岁的芳华,虽无人知她雷泽帝姬之尊,却终日逍遥快活,自觉坐拥万物,此生无憾。

而今她依旧没有身份尊位,甚至连神女的名头亦被辉耀帝君除去,那滚滚红尘亦自觉看破,却不知为何再没了当时年少心境。

御宗之后乃是墨崖,重峦叠嶂,山壑连绵。

一方苍石格外高大,上书“墨崖”二字,朱砂潋滟,笔力千钧,正是明渊上神用他的法器判官笔所刻。

静窈儿时便喜欢在那上头玩耍嬉戏,可她现下没了神力仙法,只能抬首望了一回那旧地,含笑默默摇了一回头,望洋兴叹罢了。

“还想上去玩吗?”云风收了秋水扇,笑意盎然地将她望着。

静窈眸中宛若点水,轻轻颔首道:“嗯。”

云风便伸手将她举起来,宛若她还是一个垂髫幼童,随意便将她放在那一方巨石上。

静窈不由笑起来,她自小生得孱弱,即便清瘦如云风或翊文,也能轻而易举将她举起来。但自小她够不着何物事,擎宇几人倒是对她言听计从,云风却非要在言语上欺负她一番,方肯帮她达成意愿。

今日他这般懂事,静窈便觉得甚是欣慰,心道六万年岁月如流水过,当年风流情状的云风哥哥终于长大了。

那方苍石可望尽云海,静听风来。静窈屈膝坐在上头,只觉当时明月,弹剑作歌,便是这般开怀的时光。

她有一瞬间的失神,仿佛这六万余载时光荏苒,不过弹指一瞬,亦仿佛仍是彼时御宗岁月,当年明月,人影成双。

云风见她又是那副失了魂魄的模样,便“哗啦”一声展了秋水扇,笑道:“你便坐在上头,哥哥先走了。”

静窈方回过神来,气结道:“我说你今日怎安得这般好心!”

却听那风流公子的笑声愈来愈远,翊文无奈摇了摇头,过来伸手将静窈抱了下来,又絮絮叨叨起来:“你怀着身孕,莫要再同云风顽笑了。他不懂事,你却是要做母亲的人了。”

“知道了,师父。”静窈颇有些不耐:“我已经快九万岁了。”

静窈虽嘴上敷衍应承着翊文,但始终仍是少年心性,哪里耐得住寂寞待在那昭阳宫里。故而趁着夜色微凉,宫娥未加留意时,便又一个人偷偷跑了出来。

蟠桃苑不比旁的宫殿,因无人居住,那红墙便矮上一截,但总也有一人多高。墙头被那苑中的繁茂枝叶遮掩了大半,望着一片漆黑,颇为森冷。

翊文仙君刚从平戈上神府邸上取了乐谱回来,正巧路过蟠桃苑外头。阴风阵阵里,忽然见得那树梢斜欹处,猛地一颤。

翊文仙君修长而单薄的身子亦跟着颤了一颤,心惊胆战地问道:“敢问……何方仙僚……在……在此吓人?”

墙头乍然传来女子的一声轻笑,在夜色泠泠里显得愈发可怖。

翊文仙君吓得腿脚发软,却乍然听得一声轻唤:“师父,是我。”

听着那女子之声轻灵动人,并不似何森罗妖姬,翊文仙君终于定了定心神,捏诀化了个火折子,颤颤巍巍地往那墙头上挨去。

却见一人多高的宫墙上,站了个青衣娇小的身影,那面容隐在暗处,看不真切。

但她穿着青云衣白霓裳,腰间一条束带如碧青流云般委落下来,又唤得翊文一句“师父”,是以翊文仙君终于喘了口粗气,小心翼翼地试探性问道:“徒……徒弟?”

那墙头上的少女却是不耐烦了,弯了身子下来,一双明眸将眼前人瞪着:“我说师父,你这胆子,却还不如个姑娘呢。”说罢又开始轻笑起来。

翊文仙君抚着胸口,惊魂未定,显然是受了十足十的惊吓:“我的小祖宗,这大半夜的,你不在昭阳宫里头待着,跑到这蟠桃苑……的墙上,却是作甚?”

静窈从腰上解下一个玄色的锦袋,朝墙下头递了一递:“你且先替徒弟兜着。”

翊文仙君将那锦袋接过,借着火折子看了一回,却是几个将将熟了的蟠桃。

是以翊文仙君终有些无奈:“哎哟喂,你要吃蟠桃还需费这个劲儿吗?找你义兄擎宇君便是了,何至于自己来翻这墙头?”

静窈拍了拍手上的灰,义正言辞道:“你不懂,这自己摘的桃子,比较好吃。”又低头瞧了瞧那地面,委身下去,伸出一只小腿比划了几番,仿佛是要跳下去的样子。

翊文仙君打量了那一人多高的墙头几番,唬得将锦袋丢在地上伸手便欲去接她:“你别跳,这墙太高了。”

静窈闻言便将腿收了回来,笑道:“我不过吓你一吓。老实告诉你,我方才从苑里头爬那棵桃树时扭伤了脚,否则你以为我会困在这墙头上吗?”

她说得轻描淡写,翊文却听得胆战心惊,忙又摆出一个师父该有的架子来,对静窈谆谆教导:“徒弟,你太胡来了,不为自己想想,也好歹为你腹中的孩子考虑考虑。”

静窈捂了一回耳朵,待他发完牢骚,方不满道:“我这不是掐着时间算准你刚好经过吗?多谢师父救徒弟于危难之中。”说罢便抬手行了个他们九重天的礼。

翊文仙君无可奈何,方准备使仙术将她救下墙头来,却忽然意识到静窈现下只如凡人一般,又身怀有孕,赶忙收住了那施诀的手,唯恐伤了静窈与她腹中胎儿。

他伸手去够静窈,原是想将她打横抱下来,却无奈那墙委实太高,即便静窈坐下身子,翊文的手离她也差上一截儿。他生怕摔着她,一时间倒也不敢轻易伸手去抱。

“师父,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我跳下去了。”静窈已在墙头上赖了半个时辰,好容易等到了翊文,这才发觉她这师父虽然生得修长,却也瘦弱。静窈唯恐他接不住自己,却要活生生摔了她一遭。

翊文生怕她跳下来,慌忙将手一伸,恰恰压在她的白裳裙上,惊得静窈在凉凉夜色里头大吼了一句:“师父,你干嘛摸我屁股!”

翊文唬了一跳,吓得赶忙撒手,静窈亦觉得耽搁不得,即刻往那墙下跳了去。他赶忙伸手去接,恰好将她拦腰抱住,却因猝不及防而同她一起摔在了地上。

静窈虽然平素天不怕地不怕,这乍然一摔,却也叫她格外惶恐,忙伸手护住了小腹,这才发觉她那格外心善的师父端端正正垫在了她的身子下边。

翊文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却顾不上自己,赶忙去扶静窈:“你没事罢?肚子也没事罢?”

静窈呆呆地坐在那地上,颓然半晌,并没察觉身上痛楚,便道:“没事。”方转头去寻那玄锦袋子:“我的桃子呢?”

翊文仙君终于有些哭笑不得:“你可否关心你师父我一回?”

静窈方一瘸一拐站起来,又拉了东倒西歪的翊文一把:“对不住啊,师父。”

翊文委实拿这泼天泼地的小徒弟无可奈何,替她拾了锦袋,又问她:“你还能走吗?”

静窈当机立断道:“走不动了,我要师父背。”

翊文仙君一个头做两个大,静窈虽说生得瘦弱,但蟠桃苑离昭阳宫颇有些距离,他自己亦生得单薄,方才又摔了一跤,哪里有本事将静窈一路背回昭阳去。

但翊文平素心善又仁慈,且眼前这小丫头又是他几万年来唯一收的徒弟,是以翊文仙君咬咬牙蹲了下来:“上来罢,师父背你。”

静窈拎着玄锦袋子,得意洋洋地伏在翊文的肩头,嫌弃道:“师父,你走路太慢了,莫不是徒弟太重了?”

翊文只觉她年少心性,顽皮有趣,便笑道:“你都瘦得皮包骨头了,一点重量也无。”

那长路深深,静窈忽有一瞬的恍惚,仿佛还是几万年前御宗学堂里头无忧无虑的日子,她亦是这般与翊文追逐打闹。白辰年少稳重,向来是不与他们嬉闹的,便只执着九霄昆仑扇在一旁看着她笑意盎然的模样,目色却是格外温柔。

昭阳依旧,红墙未老,连那深深幽径,几万载来也未曾变过。只可惜故人心变,她仍是昔人,却已不似昔人。

“说来,也很久没有人背我走路了。”她忽然低声叹了一句。

若是擎宇那般粗心的人听了,势必会来上一句“你那么重谁敢背你”,翊文却心细又心善,即刻便晓得,静窈此刻有些感伤了。

他便笑着温言道:“若是让清衡帝君知道我今日无意冒犯了你,现下又这样背着你,师父恐怕自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自静窈回了九重天,从来没人敢在她跟前提“清衡帝君”四个字,唯恐她这火爆脾气动辄便将昭阳宫拆个干净。

果然暴脾气的静窈一巴掌拍在翊文束发的玉冠上,斥道:“胡说八道。”那声音却忽然低了下去:“师父,我今后怎样,同他都再没半点干系了。”

翊文叹了一声:“徒弟啊,我瞧得出来,你心里头放不下清衡帝君。而帝君他呢……自万年前白玉栏桥上初见清衡帝君,我看见他瞧你的眼神,我便知道,帝君他这一生都放不下你了。”

静窈忽然安静了下来,连呼吸也变得有些轻细。翊文只觉得那凉凉夜色里,隐隐有着啜泣的声音,却恍若未闻般,只道:“可你啊,自小是个被我们大家给宠坏的丫头,从来也没人敢违拗你的意思。这些日子怕是也没有人敢与你提起帝君罢?师父便多嘴问一句,清衡帝君那一纸修书,怕是伤了你的心罢?”

她的广袖抹去颊上泪水,终于开口学着翊文的样子唤了他一声:“师父啊,我从小便觉得,说什么不是最重要的,做什么才是顶要紧的事情。”她叹了一声,方笑道:“所以师父,你不必担心我,更不必担心他。眼下情境虽然困顿,可谁知道来日会如何呢?倘若二人皆有情有义,自然会有重逢的那日,倘若他是背信弃义之人,却也不配我这般念想。不是吗,师父?”

翊文只当她是个数万载来被宠坏的小帝姬,原本正苦恼如何相慰于他,却不意静窈这般懂事体贴,终于开怀道:“徒弟,你很懂事,师父很欣慰。”

静窈又拍了一回他的脑门,道:“我不要师父背了,放我下来。”

翊文仙君不知所以,只得依言放了她下来,见她虽然一瘸一拐,倒也能勉强走上几步,方才知道自己前头上了当,终于气结道:“小丫头就是小丫头,隔三差五便要撒个娇。”

静窈朝他吐了吐舌头,格外鄙夷:“我还不是看你这般瘦弱,担心你摔着我同我腹中的孩子,若是擎宇在这却也好了。”

昭阳宫庭院深深,已在跟前,翊文抬手示意她回去,眼见着那天水碧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处,终于开口道:“别害怕,在你回到清衡帝君身边之前,我们会替他一直照顾你的。”

耳尖的静窈却蓦然回首,在夜色泠泠里望着那墨绸衫子的颀长身影一眼,又止不住落下泪来:“多谢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