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幽冥司,开满一地曼珠沙华,似血色殷殷,烈烈如焚。相传曼珠沙华只长于黄泉彼岸,花不见叶,叶不见花,生生世世不得相见。
白衣潇潇的青年横抱着悄无声息的少女在怀,那怀中玉体横陈,逐渐化作一层光晕,消逝不见。
黄泉路上,青石遍地,雾气渐起里,北荒幽冥司的鬼府,看来也并非如此可怖。
那光晕渐渐拢成一个清丽的身影,堪堪落在黄泉的路口。宋静浑身鲜血淋漓,跟在引路的幽冥鬼使身后,茫然地望着黄泉路的两旁,摩诃曼珠沙朵朵盛开,妖艳诡谲。
那两位鬼使一路待她极为客气,不知同她一起行了多久,却从不与她多言。此刻行至那一汪清泉旁,亦只递了一碗忘川水与她,告诉她此乃忘川之水,喝过之后,便前尘尽忘。
前尘尽忘?她接过杯盏,惨淡一笑。
熙朝一生,宋静只活了十八年华,识得他不过须臾数年,荏苒岁月,流光易抛,怎够缅怀今生。
眼前的热气模糊了眼睛,她忽然想起师父曾经告诉她的一句话,感情最大的敌人不是时间,而是遗忘,彻彻底底的遗忘。
忘川水温热氤氲,她一双桃花明眸泪意点点,天上地下第一殊色的面容上,满是凄凉。
二位鬼使只望了一眼,便背过身去,不忍再看。再度回首之时,只见宋静颊边泪光晶莹,却莞尔而笑,将空了的瓷碗递与自己。
眼前的光晕愈来愈大,宋静只觉得累极,亦痛极,还未见得那两位鬼使手上如何动作,便觉得身子一软,旋即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去。
幽冥司森罗殿外,雾气渐起,夜色迷茫。白衣颀长的身影从容而立,跟前半跪着两位玄衣妖将。
“伽罗、昊浚,替本君将她送回榣山神宫。”入夜微凉,月光旖旎如水,黑发流泻似瀑,那白衣的青年如尊神般清贵高华,俊美无俦。
静窈历劫完毕,同清衡双双归来,乃是寻常之事。如今清衡却只命榣山岐山二位将军送她回东荒,个中必然有所蹊跷。
是以大荒位列第一第二的名将异口同声道:“臣下斗胆,敢问帝君有何要事,臣下愿为帝君赴汤蹈火。”
却见他淡漠摇头,眉目宁和,只平静道:“本君为护她所做过的事,不可有违天道错,故须本君自行承担。”
伽罗同昊浚面面相觑,再度抬首之时,眼前早已没了清衡帝君的身影。那统领三界的大荒帝君,修为已臻化境,顷刻间去得无声亦无踪迹,只留下两位大荒名将面面相觑。
幽冥洲的鬼使将森罗殿门敞开,饮过忘川之人依例须过生死门。生门之外,是为阳界四荒,死门之内,是为幽冥地府。生死门一过,往生之事便犹如梦中,醒来之后,回忆尽去,是为生劫一度。
榣山将军伽罗与岐山将军昊浚双双立在殿外,却见自殿门内处长出一地曼珠沙华,如血色花海,妖娆诡秘。殿外却盛开一地曼陀罗华,洁白花盏如浮云,如玉玦,漫地浦沿开去,一望无际。
一个青衣白裳的少女浮在半尺高的花海中,面色略显苍白,却兀自睡得香甜。整个人如柔柔一朵青云,浮在这仲夏夜瑰丽的梦境之景中。
于她而言,梦境深处,她是熙朝昭阳公主宋静。梦醒时分,她是雷泽之国静窈帝姬。
昊浚乃是夜枭族二皇子,实属北荒妖族,无须下凡渡劫,更不曾见过这般景象。不由心下一紧,便欲伸手去接静窈,却见伽罗已然上前,行了妖族礼仪道:“臣下伽罗,参见帝后娘娘。”
昊浚方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亦跟着行礼道:“臣下昊浚,恭迎娘娘回宫。”
静窈双目紧闭,颊边泪痕宛然,呼吸平稳而均匀,却没有一丝醒来的迹象。
伽罗心下亦不由一紧,却见藏主已然随着几位鬼使走出森罗殿门,对他二人道:“二位将军莫要担心。小殿下渡劫辛苦,又统共不过八万来岁的修为,回去将养一阵便好了。”
昊浚忙拱手道:“素闻藏主万年不出森罗殿一步,今日着实有劳。”
藏主原生得冷静而淡漠,常被上下神族称作鲜有笑意的冷角色,此刻见了他二人,却含笑道:“昊浚将军客气了,我幽冥司洲向来无人爱入,但静窈殿下却时常来此探望本座。且殿下每每一来,本座这北荒苦寒之地,却顷刻如若临春。如今小殿下历劫,本座能为她做的,却只至如此,本座委实惭愧。”
昊浚忙道:“臣下代帝君多谢藏主。”
伽罗望了睡得深沉的静窈一眼,别无他法,只得上前再施一礼,道:“请帝后娘娘恕臣下冒犯之罪。”方自那花海中抱起静窈,又道:“臣下二人代帝君谢过藏主之恩。”
却见藏主的眉头微微一皱,道:“敢问二位将军,清衡帝君已然离去了吗?”
昊浚方问:“帝君匆匆离去,藏主可知帝君临走前所言‘有违天道’是谓何事?”
幽冥司洲的地藏主乃冥界之主,拥审判之权,世间生死之事自然尽在掌握。他面上虽无甚殊异,口气中却有叹意:“二位将军追随清衡帝君多年,想必知道帝君实乃上古神族。自远古大洪荒时代后,首任天帝曾颁法度,神族诸人无论身处何地,身居何职,法不可违。帝君虽择了妖道,却时时刻刻秉持法度,已达九住心之境,故而需受天罚一度。”
此言一出,伽罗还尚算镇定,昊浚却已然变了脸色:“何为法度?何为天罚?帝君身为三界之主,大荒主宰,连现今天帝亦无法横加干涉,何以需受神族天罚?”
藏主摇摇头道:“世间万物皆有缘法,此事皆因清衡帝君守护静窈殿下而起。本座揣测,许是帝君忧心若逃天罚,将来会应在身为上神一族的殿下身上,故而欲引天雷自罚。”
二人听罢,一时无言,又听得藏主道:“帝君匆匆赶回榣山神宫,亦是希望在殿下醒来之前,莫要留下半点蛛丝马迹,叫殿下生疑。殿下虽然心性单纯,却聪慧非常,故而帝君有此一虑。”他锐利的目色中含了几分隐喻的芒色,将伽罗和昊浚望了一回,“二位将军又待如何?”
伽罗凝了昊浚一眼,俱是摇头作罢,又道:“承蒙藏主坦诚相告,臣等追随帝君十万余年,自然谨遵帝君之意。”伽罗低头瞥了一眼怀中沉睡的静窈,英挺的眉目颇有几分不忍,又道:“娘娘永远都不会知道今日之事。”
东荒榣山的山道上,昊浚走在前头,伽罗因抱着静窈,便稍稍落后了些。只听得前头昊浚的声音响了起来:“当真不告诉娘娘吗?以娘娘的脾气性子,来日若是知道了,你我还有好果子吃吗?”
伽罗喘了口粗气,道:“若是告诉了娘娘,以帝君的脾气秉性,你觉得夜枭皮做个剑囊如何?”
昊浚哆嗦了一回,道:“罢,罢,你是大哥,听你的。”又往前走了两步,终于忍不住回头道:“我说大哥,你能不能走快点?再这样下去,帝君回了榣山神宫,却还不见我们将帝后娘娘送回,你的蛟皮要是不要了?”
伽罗又喘了口粗气,瞥了怀里的静窈一眼:“说得轻巧,你来试试。”
昊浚便有些看不下去:“娘娘生得这般娇弱,你还是堂堂榣山将军,真是无用。”说罢便从伽罗手里抱过静窈。伽罗只觉得手上一松,整个人都轻快了,又上气不接下气地走了两步,却仍没能赶上昊浚。
但许是那榣山的坡有些陡峭,昊浚走不过五步,忽然朝后头大喊了一声:“伽罗!”
伽罗仍没回过神来,又听他喊了一回:“伽罗!伽罗将军!”
他心下一急,顾不上喘气,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却见昊浚无法支撑,竟然直直地将静窈的身子抛了出去。
好在伽罗反应奇快,伸手便将她接在怀里,牢牢抱着。夜色深沉里,二人面面相觑,虽望不清彼此面上神色,但俱是无言。
“对不住,大哥,方才是我说错话了……帝后娘娘……”昊浚颇有几分尴尬,却不知如何开口。
伽罗叹了口气,亦接话道:“真不知道帝君从前每每将喝醉的娘娘从南荒的山道上是如何抱回来的……”他长长地喟叹了一声,道:“明明生得这般瘦弱,怎会这般沉重……”
昊浚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道:“帝君是痴情种,咱们自然没法比。”
却见伽罗亦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二人方迈开步子,却见东方天际一道银光,晃得整个天空恍若白昼,并着惊雷之声,闪电如银龙般道道劈下。
昊浚虽吓了一跳,但下意识便伸手去遮静窈睡梦中的双目,又低声道:“帝君——”
却见静窈眉头一颦,在睡梦中亦跟着唤了一声:“清衡……”
伽罗忙道:“你先送帝后娘娘回朝暮殿,看那闪电的方向,应是劈到玄光池那里去了,我且赶过去守着帝君。”昊浚忙接过静窈,应声去了,临走却忍不住又高声叮嘱了伽罗一句:“别忘了玄光池的禁术,切莫踏入术法圈着的禁地。”
待伽罗赶到玄光池旁时,却见清衡一袭白衣被鲜血染得绯红,赤龙之血,犹如血色艳阳,却比那氐人之国的万年红玉珊瑚更加耀眼夺目。
“帝君——”伽罗跪倒在地,却见那白衣青年风姿不减,宁和的眉目间并无半点苦痛之感,仿佛那道道天雷不曾加身过一般。
“静儿何在?”他的目光渐渐柔和,化在凉凉夜色里,格外清明而澄澈。
伽罗拱手道:“回帝君的话,昊浚将军已护送娘娘返回朝暮。”他见清衡一身白衣几乎看不出原色,不由心下担忧,却听清衡道:“无妨,本君稍作休养,不过三日便没有大碍了。”
“伽罗,你去替本君查一个人。”清衡负手而立,只恍若无意般道:“古往今来,事无巨细,本君要知道的一清二楚。”
“请帝君示下。”伽罗心下一抽,他素来最是懂得清衡的心意,晓得他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下,隐藏的是凌厉的肃杀与果决。
“青丘白辰。”简简单单四个字,伽罗却分明瞧见了清衡眸中闪过的赤色,令人不寒而栗。
伽罗拱手而立,正色问:“榣山神宫素来与青丘之国无甚来往,臣下不明,帝君此举意欲何为?”
清衡修长的手指搭在腰间染血的青玉笛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言简意赅道:“无他,只是本君在凡间遇见了一个人,觉得似曾相识,有些好奇罢了。”
银色月光倾泻如水,伽罗看得分明,那清朗的眸色终于渐渐染上了一层赤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