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里,宋静方梳洗过,独自一人坐在殿中看书。一头长发如黑瀑般散在肩头,未施脂粉的面颊如风过清莲般明洁婉丽。
忽然听得长窗扇动之声,宋静忙回头去看,不由唬了一跳,生气道:“你疯了?堂堂大梁皇子,不走殿门而翻窗,像什么样子?”
拓跋轩露出少年般顽皮的神色,方击了击掌,命了侍从抬了几个大箱子进来:“昨日打翻了你一盒口脂,却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种,于是只好派人将全城的口脂都买了下来。”
宋静一惊,半晌方结巴道:“你……你实在不必如此。”
拓跋轩握着一柄折扇在手,愈发显得玉面俊俏:“如此,公主殿下可消气了?”
宋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罢,你也委实无赖。这几箱子的口脂,着实浪费了。”又叹一声,吩咐了未央宫的宫女,赏赐六宫上下所有宫女一人一盒口脂,先到先得。
拓跋轩撑不住笑了出来:“我一片心意,公主便如此糟践么?”
宋静一咂舌,道:“抱歉,忘了你还在这里。”亦忍不住笑道:“物尽其用,方不算暴殄天物。皇子出身世家,长于罗绮,几箱口脂于皇子而言不过尔尔,但对于平头百姓,或许是一辈子未曾见过的奢靡。故王子此举,宋静虽然铭感,却不敢恭维。”
“公主似乎很懂得为君之道?”拓跋轩收了折扇,笑意盎然地望着她。
宋静起身取了件披风,方严肃道:“素闻梁王实政严苛,大兴刑狱,此举虽然能保政治清明。但须知苛政猛于虎,严刑之下必有冤狱。且大梁地处幽云二州,北有大秦,西有波斯,二者皆虎视眈眈。恕宋静多言,梁王此举委实无利于国家社稷,是以梁朝如今内忧外患,形势岌岌可危。”
拓跋轩的笑意渐渐收敛了,薄薄的嘴角犹有一丝弧度,目光中却是森冷:“听公主一席话,当真胜读十年书,拓跋轩领教。”
宋静忙颔首道:“不敢当,只是父皇总言,身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宋静自小耳濡目染,故有此一言。”
拓跋轩紧一紧身上的大氅,方道:“今日夜已深了,便不打扰公主歇息,不日便是洛阳花会,还望公主赏脸出席。”
他走后,未央宫的宫女云儿便问:“这么多口脂,公主不自留些许,当真要尽数分赏吗?”
宋静纤细洁白的手指抚过案上小小的石楠木盒,笑意温柔:“嗯,纵有万千脂粉,只取一盒,足矣。”
云儿便笑道:“不知公主说的是口脂,还是人呢?”宋静但笑不语,她又道:“梁朝皇子年少英雄,同公主站在一处,倒也不辱公主倾国风姿,很是般配。”
月色一寸一寸蔓延上书案,书卷的靛蓝封皮逐渐染上一层温润清辉,像极了那个人眉宇间宁和的神色,教人无比安定。
宋静螓首低垂,摇了摇头,并未发一言。
明玉自入了未央宫,话愈发少了,此刻见得宋静这般,便示意云儿噤声,方对宋静道:“公主莫要胡思乱想了,早些安寝便是。”
宋静叹了一回,方命其余宫人退下,独独留了明玉一人,问道:“你瞧着那梁朝的皇子,是否别有居心?”
明玉的柳叶眉微微一颦,只道:“奴婢不知,奴婢只看得出,五皇子对公主确实有心。”
冷烟寒月里,照得明玉颀长的身材有一种楚楚之感,宋静仿佛生了些错觉,只觉这般英气的女子,却也有清愁微笼之时,却衬得她愈发惹人疼惜。
“不瞒你说,我心里有人了。”宋静温和一笑,执了一把象牙梳在手里,素手莹白竟与那牙梳别无二致。
“公主喜欢的人,是否是公主口中那位清衡师父?”明玉如是问道。
宋静略略一愣,方直言不讳:“我不晓得如何藏匿自己的心意,怕是几位皇兄,甚至是师父本人都已瞧了出来,可我却总觉得,自己做出一副打死不认的情状,便没有人会知晓。”
“那么公主……为何如此相信明玉?”她姣好的眉目有着极为震撼的神色。
宋静黛眉浅颦间,已然笑着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人与人之间许是有缘分的。我初见你时,便觉得很是面善,故而想将你从那比武招亲的擂台上救出来。”
她伸手握了明玉的手,只觉得那修长纤细的十指,似薄胎瓷般冰冷而易碎:“你这般的样貌秉性,实在不该委身那些碌碌之徒,他们皆是因垂涎你的美色而来。而我总觉得女子这一世,总要嫁给两心相悦的男子,方不负此生。”
明玉的身子微微一颤,仿佛这未央深宫,琼楼寂寞,眼前女子似误来人世的九天神女。虽没了周身仙气,没了万载回忆,但那一颦一笑,明眸百转里,依旧是当日榣山神宫里娇俏可人的大荒帝后。
因着月末便是洛阳城一年一度的赏花大会,洛阳街道须由羽林军围戍,以防行人拥挤。八皇子宋邺身为左金吾将军,掌宫中五千羽林郎,近来风尘仆仆,疲于奔命,可谓忙得焦头烂额,分身乏术。
宋静因心疼她八哥,便有些瞧不下去了,且近来拓跋轩似乎分外得空,日日邀她赏花游湖,教她不胜烦扰。是以她连连推脱,只道羽林校场中有事处理,连着跑了围场半月,几乎昼出晚归,对未央宫里的事反而疏忽了。
这日五皇子宋岸得了一匹莲青云锦,因他知道他这小妹素来喜欢青色,虽然他宫里两位侧妃同十数位姬妾皆眼红得紧,却撑不住宋岸疼爱幼妹,只得眼睁睁看着她们夫君将这匹唯一的云锦捧进了未央宫。
湿云影里,花枝重叠,未央宫只余几个洒扫宫女,见了宋岸大驾,纷纷跪下行礼道:“给五爷请安。”
宋岸素来最是温和,吩咐了叫起,便问:“九公主何在?”
领头的一个宫女穿着紫衣,同旁人装束颇有几分不同,又因身量颀长而显得亭亭玉立,眉目中隐隐透着几分坚韧,在那一群娇艳如花的宫女里,反而显得格外动人。
虽说宋静自小练习骑射兵法,一身剑术亦不在话下,故而生得与寻常娇柔的官家小姐截然不同,格外活泼坚毅。但许是宋静尚且年少,且一副面容生得清灵娇美,那虽然脾气秉性颇似男儿,终究还是似个泼天泼地的小丫头罢了。
眼前女子却是生来英气飒爽,竟有木兰之姿,将门风范。宋岸一生风流,可谓见惯大熙无数美人,却从没见过眼前这般女子,当下便生奇问道:“你是这未央宫伺候的?何以本王从未见过你。”
明玉便依礼答道:“回五爷的话,奴婢明玉,是公主自四方街带回来的,入昭阳宫不过半月,故五爷看着奴婢有些眼生。”她如此不卑不亢,入芝兰玉树般通透爽朗,更显仙姿佚貌,与众不同。
宋岸温和一笑,将那一张瑰丽生姿的面容印入心间,方将手中云锦交由她:“等九公主回来了,告诉她这是五哥与她赔礼道歉的。”
明玉温和一笑,左颊旋出一个酒窝,白皙如玉的肌肤衬得她如玉兰花般秀美。
打那以后,宋岸往来未央宫的频率相较从前高上了许多,隔三差五便要来寻宋静一回,却每每听闻她又私自离宫去了羽林郎的教场,只得独自留在未央宫饮过一盏淡茶,方遗憾离去。
宋静听明玉说起,这几日她五哥寻她不着,是以这日特地同她八哥告了一回假,独自坐在未央宫里等着宋岸。
廊下的石榴花开得极盛,庭中河池田田翠盖,引得几个年纪尚小的宫女纷纷驻足围观,笑语嫣然,好不热闹。
明玉望之不过双十年华,原也该是爱说爱笑的年纪,她却总似一个例外般,每每只坐在廊下静静地看着那荷花亭亭,或是池中红鲤。
宋静瞧她安静得无趣,便想出去同她说说话,却见月牙拱门下堪堪迈进一个湖蓝衫子的男子,亦是二十余岁的光景,生得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不是她五皇兄宋岸又是谁?
因宋静今日独坐未央宫待了几个时辰,此刻乍然见得宋岸,心下难免欢喜,正欲上前管她五哥问好,谁知宋岸却根本没有瞧见她,径直朝廊下的明玉走了过去。
“明玉,昨日景德宫的宫人外出采买而归,我瞧着这玉鸦钗同你很相称。”宋岸一手执着折扇,一手握着一只错金锦盒,笑意盎然地将明玉望着。
明玉一惊,已然行礼如仪:“五爷安好,奴婢不敢收殿下此等贵重之物。”
宋岸已然一把扶起她,口气格外温存体贴:“不要紧,美人配美玉,只有你才担得起这支玉鸦。”
他如此自说自话,全然没见着一旁将两只拳头轮流捏得嘎嘣响的小皇妹宋静。
宋岸眼中虽是暂且只看得见跟前美人,但那美人明玉却早已瞧见了宋静,忙摇了摇头,匆匆跑开了去。
“五哥!”宋静高声斥了一句,又骂道:“你又调戏良家妇女了!我要去明妃娘娘跟前告状!“
宋岸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明玉的背影,方气结道:“你这丫头,天天胳膊肘往外拐,我可是你亲哥哥!”
谁知宋静生来伶牙俐齿,字字珠玑,当即便道:“明玉我当做亲姐姐般的,我已求了母妃收她为义女。五皇兄的恩师是大理寺卿董明方,不会不知道在我大熙,这乱亲之罪是要坐牢的罢?”
虽然宋岸平素亦是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但到了他这小妹跟前,向来只有吃败仗的份。
是以宋岸叹了口气道:“皇兄对明玉姑娘是真心的,日月可鉴。你可别去我母妃跟前告我的黑状。”
宋静抱着双手站在那廊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宋岸,根本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五皇兄的景德宫里美人如云,两位皇嫂又是大熙出了名的天仙美人儿。皇兄却如此贪得无厌,如今竟然还看上了我宫里的人。”
她甚少说话这般刻薄,显然是动了真怒的,宋岸叹一口气,挨着那朱红的廊柱坐了下来:“小妹,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五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亦没有这般动心过。”
宋岸是弱冠年华风流潇洒的俊朗公子,母亲明妃又是权相之女。且因他自小便生得一副好皮囊,生性又风流多情,是以多年来总有女子前赴后继,甚至甘愿入宫为五皇子妾室。
但自他束发之年娶亲至今,却从未明媒正娶过一位五皇子妃。大熙嫡庶尊卑分明,五皇子正妃一位经年多悬,便是因宋岸不曾真真正正情动过一回。
宋静瞧着他颇有几分落寞的神色,终于有些信他,亦挨着宋岸坐了下来,思虑了片刻,方道:“可是五哥,明玉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这婚姻大事,你也该问问她自己的意见罢?我虽救了她,又将她带回这未央宫,可她仍是自由之身。若你我以皇权相逼,那我当日又为何要自四方街带她回这未央宫呢?”
宋岸枉叹了一回,方道:“五哥何尝不知呢,明玉生得与旁人不同,性子也别扭,不过五哥愿意等她。”
宋静黛眉一挑,斜睨了宋岸一眼,只觉得他这般满面离忧,目染风霜的样子,虽然值得同情,却也委实有趣。所谓情场浪子,却当真有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一日,宋静忙在心里暗暗告诫了自己一回,风流桃花债惹不得,迟早都是要还的。
“罢,罢,见你如此痴心,妹妹就帮你一回。来日洛阳花会,我同明玉有约一道前去,五哥哥亦跟着来罢。”她巧笑倩兮,明媚可爱,宋岸忍不住摸了一回她的额发,道:“静儿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