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少司命所言静窈素万年来品格清高,是以落入凡尘虽命簿留白,那气运却依然不错。
她喝过忘尘水所落入的那处凡世熙朝,乃大同之世,为天朝盛国,皇姓为宋。大熙位于中原之地,北边虽有罗刹、波斯同月氏数国鼎立,但熙朝兵强马壮,皇帝励精图治,是以漠北无一胡兵胆敢来犯。
熙朝的皇帝连得数子,在三十五岁上终于得了一个女儿,正是掌上明珠,宠眷优渥。
传闻熙朝九公主出世时,后宫中有三五宫人,得见一青鸾展翅盘桓于宫阙城楼上,鸣啼数声,方振翅而去。国子监大祭酒翌日便进言此乃千古一见的吉兆,小公主乃大熙的贵人,命格无比尊贵。
皇帝爱女如命,乍然得了这幺女,又听得大祭酒进言,自然大喜过望,以一“静”字赐作公主闺名,唤作宋静,封为昭阳公主,便随她母亲、当朝的第一宠妃淑妃娘娘住在未央宫里。
昭阳公主虽是天潢贵胄,却自小便有一个梦游的毛病,需要宫人昼夜轮休守候。皇帝与淑妃为此焦心如焚,张榜全国,延请天下名医为公主诊治,并许诺御医之职。但因梦游乃无解之症,是以四年来无一人敢揭那皇榜。
公主刚过完四岁生辰的那日夜里,照顾公主的宫女犯了困,一个瞌睡的功夫,便教公主梦游走了出去。
小小的女童,一身粉裳纤纤,梳垂髫双鬟,睡眼朦胧里,却仍显得格外灵秀可爱。
未央宫前月阶甚高,女童人小腿短,一个踩空,便摔落下去。
清风拂过,月色如水,晃得树影斑驳,枝梢斜欹里,堪堪落下一个白色的颀长身影,一把将那女童抱在怀里。
春寒料峭中,女孩因犹在睡梦里,半睁着一双桃花明眸,软软地靠在那白衣青年的怀中,只觉得温暖松快,砸吧砸吧嘴,很快便睡了过去。
睡醒的宫女见床榻上失了公主身影,惊得出门来寻,却见月华如水泻,庭中竹柏影错。
月光下的青年身姿挺拔,一袭白衣似天山冻雪,黑发流泻如玄锦披散,眉分八荒之利,目若九天朗星,怀抱着睡得香甜的小公主。那宫女惊得呼了一声:“神仙……”便被那白衣的神仙一个术法变回了殿中。
粉裳的小公主犹自沉睡着,白衣青年敛衣而坐,守在她身旁,手中捏起一个印伽,落在她光洁的额间,便有一阵炎光流连。
他轻轻握着她柔软而温暖的小手,薄薄的唇角勾起温润的弧度,便那样守在她的床榻边,含笑守候着她温柔的睡颜。
自那以后,公主便再也不曾犯过梦游之症,宫人都道那夜神仙显灵,治愈了公主生来便带有的顽疾。
昭阳公主宋静年华渐长,终日喜着白裳,以青帛束发,一双眼眸灼灼似桃花盛放。虽是个美若天仙的女子,却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气,一舞剑器动四方,连京中大多将门出身的少年男儿,亦不是她的对手。
京中多有人言,公主生得绝色,定是仙子下凡,且自小便有大罗神仙庇佑,是以十余年来过得平安喜乐,又在八位兄长的宠眷下,无忧无虑。
待宋静长到及笄之年,已成了芳名满国都的第一美人,外邦使节纷纷来朝,皆想目睹这熙朝第一绝色美人的风范。西凉与回鹘更是派遣使者,欲与大熙和亲。但皇帝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熙朝又是天朝强盛,原无须公主和亲一说,是以三年来推却了无数西域使者,并未替公主结下任何姻亲。
然那熙朝第一绝色美人却诚然与闺名背道而驰,素日里便喜欢跟着几位皇兄去京城的东郊跑马,或是去西郊打猎。
时逢白露,秋兰蘼芜,这日昭阳公主宋静独自一人骑着大宛名马,正在西郊密林里头驰骋,却在乍然遇见了一只吊睛白额猛虎。
寻常人若见着此等猛虎,定然吓得三魂不见七魄,且秉着逃命为先的理念。但宋静格外冷静沉着,与那猛虎周旋片刻,毫不犹豫,当即便开弓拉箭,对着它连射三箭,却被那畜生轻而易举地接连避开。
白虎将大宛名马扑倒在地,宋静灵巧一躲,落在地上打了个滚,却惊觉足踝扭伤。眼见凶兽虎视眈眈,宋静却不惊不惧,冷静地拔出手里软剑,誓欲与它周旋到底。
那猛虎嘶吼一声,朝宋静扑来,手里剑轻巧而锋利,划过猛虎的巨爪,却只如隔靴搔痒一般,落下几点斑驳血迹来。
猛虎吃痛,又乍然见血,凶猛愈甚,宋静堪堪回首,见那吊睛白额猛虎狰狞狂啸,猱身朝她扑了过来。宋静心道一声呜呼哀哉,方欲闭眼等死,却觉得身子一轻,仿佛是被人抱起放到了一旁。
抱她的男子手持一把通体赤红的利剑,宋静还未看清他如何出手,便见那白衣的身影将猛虎斩于足下,收了手中剑器,那柄周身缠绕炎光的利剑,顷刻间不知所踪。
宋静呆呆地坐在那老树根上,看得瞠目结舌。
“你没事罢?”白衣的青年巍然如天神般,含着和煦如春风的微笑,低头伸手与她。
宋静愣了一回,升调“啊”了一声,又愣了一回,方盯着他清俊的脸庞道,回神道:“还……还活着。”
那青年温和一笑,见她足上受伤,不良于行,便伸手打横抱起她,温言道:“我带你去疗伤。”
京郊处绿竹猗猗,疏朗开阔。宋静待在那白衣青年的怀里,隐隐闻得一阵似有若无的清芳,虽觉得极为熟悉,却想不起曾经在哪里闻过。
忽然见得一间茅屋,虽是寻常的村屋陋室,极尽简朴,内里布施却疏疏朗朗,格外干净明洁。
宋静由那青年抱着自己,将她轻轻放在屋中的竹塌上,方伸手来探她的伤口。
熙朝自古便有一传统,说是女子的裸足甚是矜贵,唯有洞房花烛夜可示于夫君。但他一双手温柔宽厚,宋静又素来是个男儿秉性,不拘小节,因此并未逃避,只由着那陌生青年脱了自己的鞋袜,又取了药酒替她擦拭。
她伤势颇重,青年动作间便是一阵疼痛,宋静忍不住抽了几口凉气,却见那白衣的青年止了动作,低头将她温柔望着:“很疼吗?”
宋静摸了摸袖口,发现没带帕子,只好抹了把额上冷汗,强撑着道:“还行……不要紧,您请继续。”
白衣的青年瞧着她的动作,终于忍不住澹澹一笑,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宋静。”宋静又抬手抹了一把额间汗,却见那白衣青年敛了笑意,只专心致志替她处理着伤处,那目光落定处,却是似水一般的柔和,又问她:“是哪个静?”
宋静觉得腰有些酸,于是将自己往墙上艰难地挪了挪,道:“《诗经》有云:’静女其姝’。”说罢便自己干笑了两声,颇有几分尴尬道:“这名儿没取好……”
青年正替她穿着鞋袜,闻言方笑着截话道:“是个好名字。”说罢又温和道:“我叫清衡。”
宋静有一瞬间的失神,眉头似蹙非蹙,沉声道:“清衡?”
白衣青年敛衣起身,手抚腰间一管青玉笛,直如翩然君子,巍峨而立。
“清衡先生的功夫很好。”宋静怀抱双足坐在那榻上,抬眼瞧着他,不由自主开始思量起他的年纪来。
他的面容望着格外年轻,约莫是她大皇兄一般二十余岁的年纪。但她大皇兄宋宁乃皇后嫡子,母家舅父官拜宰相,出身高贵。且宋宁束发之年便随皇帝征战沙场,戎马倥偬十余年,却也没眼前这位白衣青年那般气度。
宋静见他那一袭白衫不染尘埃,清华高贵。望得久了,只觉得眼前人气度亦格外沉稳,眉宇间千山万水,比她潜心向佛的四皇兄素日读的那些佛偈更难懂。
她长到十六岁,虽是贵为公主,素日亦见多识广,却觉得从未见过这般遗世独立的男子。
清衡却不置可否,只微笑颔首问道:“你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去罢。”
宋静略略有些尴尬。今日虽只与清衡初见,但他诚然是个好人,她便不希望彼此之间因她是天家身份而有所束缚,于是便道:“四方街朱雀门口,先生将我放在那便好了。”
清衡并未生疑,亦不加多问,清风明月般的面容只是寻常,牵了自己的马来将宋静送回京中。
宋静坐在那马上,思忖着京郊至朱雀门路途遥远,心下却有些不忍,于是开口道:“先生若不介意,可与我共乘一骑。”
清衡还未开口,便又听她道:“我乃习武之人,不拘小节,先生无需担忧。”
他清朗一笑,脱口便道:“自然不介意。”说罢便翻身上马,身姿极是飘逸俊秀。
宋静一愣,她原以为这位先生会断然拒绝,不意他竟也如此通透爽快,倒是个豪杰。
云白的广袖自她身后环过,牢牢牵着那缰绳。宋静只觉得周身有幽幽一股清芳,非兰非麝,仿佛是山中杜衡的留香,又有石兰的苦涩,犹带着一阵暖意,将她重重包围着。
黛色眉头轻轻蹙起,身后这个男子,宋静肯定自己从未见过她,却不知缘何,他竟生得如此面善而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