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小博大,当激励士气。以大搏小,当警惕三分……”十八日清晨,伴随着朗朗上口的读书声响起,三道身影出现在了府军前卫坊的一处小院内。

若是仔细查看,便能看到院中三人分别是朱高煦、杨展、王瑄。

此刻的杨展和王瑄在研读朱高煦给他们的一本手札,而朱高煦本人则是坐在院中石凳上,紧皱眉头,似乎有什么烦心事。

杨展比较细腻些,因为察觉到不妙后便用手肘杵了杵王瑄,示意他看向朱高煦。

王瑄反应虽慢,但也在杨展的提醒下看了过去。

二人一边念书,一边走到了朱高煦身旁,最后杨展嬉皮笑脸的坐下:“殿下,您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是啊……”王瑄嘴笨不会说,只能跟着附和。

面对一大早就来找自己的二人,朱高煦很难吐露自己昨日与冯胜所聊的问题。

眼下的他,还是太过弱小,便是连自己想要护着的人都做不到。

如此弱小的自己,又怎么能把毫无背景的二人牵扯其中。

老朱要杀傅友德和冯胜还会犹豫再三,但杀两个千户、百户之子可不会犹豫。

“没事……”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朱高煦拍拍二人后背:

“你们好好看书吧,把我写上去的都背的滚瓜烂熟,日后回了地方也好为我大明戍边。”

“这……”听到朱高煦的话,王瑄与杨展面面相觑,露出几分尴尬,最后还是脸皮比较厚的杨展开口:

“殿下,我们不想回去,我们想跟你去北边。”

“不行!”朱高煦断然拒绝,这样的反应让杨展和王瑄心里一凉。

瞧着他们的表情,朱高煦也知道自己的话有点伤人,因此只能改口安抚道:

“我不让你们跟着我去,是因为北虏披甲高,便是我也没有把握与之对垒,我不想让你们俩无谓流血。”

“况且,你们去了北边,以眼下的本事,也不过就是小旗官、兵卒一类,如何能帮到我大忙?”

朱高煦拍拍二人:“你们若是诚心帮我,便先去了云南、崇明锻炼,日后若是做了千户,那不用你们二人开口,我也会上疏调你们二人去北边的。”

“况且,你们若是留在南边建了功业,也能在南边为我说上几句话。”

他言真意切,容不得杨展和王瑄不信。

二人见状,只能点下了头,以此表示自己愿意留在南方。

瞧二人点头,朱高煦也松了一口气。

“对了殿下。”王瑄忽的挠了挠后脑勺,憨笑道:

“托您的福,我爹被调去了金齿,任金齿卫指挥使了。”

金齿……

听到王瑄的话,朱高煦立马反应了过来:“看样子下面人已经找到了云南西北的金银矿,就是不知道找到了几处。”

朱高煦沉思片刻,而后又抬头对王瑄道:“你记得写信给你父亲,让他好好戍卫金齿。”

“嗯!”王瑄用力点了点头,作为云南的军户子弟,他比朱高煦更清楚金齿的情况。

金齿卫位于云南都司所辖卫所的最西端,是洪武年间保障滇西安全的重要卫所。

当地的军丁主要以前朝的守御军丁和明初外地充军的移民为主,在之后的四大案中,又陆续接纳了大量的犯罪官民,以至于当地军丁超出正常卫所的军丁标准数量,且十分难以管理。

换做以往,这地方并不是一个好地方,但滇西北金银矿发现后,金齿卫的重要性就不言而喻了。

这个地方管好,那每年产出的金银数量都是实打实的功绩,因此朱高煦特意交代了王瑄:

“我过几日写本书给你,你与你父亲按照上面的法子照做,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掌控当地。”

朱高煦没敢把自己的办法直接说出来,而是准备以书中内容暗示的方法来暗示。

那些内容,王瑄有可能会看不明白,但他爹一定懂得,且难以拒绝。

想到这里,朱高煦舒缓一口气,倒是旁边的杨展也紧着王瑄之后笑着作揖:

“我也得谢谢殿下,不是您的话,我父亲恐怕这辈子也当不上千户官了。”

“我舅舅授了你爹千户官?”朱高煦明知故问,杨展也点头回应:

“半月前我爹就被魏国公授予了东海水师代千户,手下有七百水兵和十艘大船。”

杨展心知肚明,如果没有朱高煦的举荐,那魏国公是不可能知道他爹那个小人物的,所以对朱高煦十分感激。

瞧着他的模样,朱高煦也拍了拍他的手:“让你爹好好配合杨文围剿倭寇便是,若是能在事后任指挥使,那便不算丢我脸面了。”

“殿下放心,我考校过后也会去船上,与我父亲为殿下清剿倭寇的!”杨展这里说的是为朱高煦清剿,那话有几分逾越,但好在他说的声音小,应该不会被外人听到。

“日后这种话就不用说了,小心隔墙有耳。”朱高煦没有东张西望,而是看着杨展认真交代。

杨展也不敢怠慢,当即点了点头。

“殿下今日不入武英殿吗?”

王瑄看了一眼时间,将话题岔开,但朱高煦却摇摇头:

“昨夜宫里差人传话,说是今日陛下带太孙与我那三个兄长去大教场了,无须我跟随。”

朱高煦这么说着,但心中也很是疑惑朱元璋为什么会不让自己去。

难不成是三府嫡长入了殿,他这个嫡次子就显得多余了?

朱高煦不自觉紧了紧手中茶杯,而同样的问题也在十数里外的外城道路上响起……

“爷爷,为何今日不让高煦前来?高煦若是来的话,应该能看看他近来所学本领吧?”

外城田间,当御前豹韬卫拉出一条长长的队伍,被拱卫其中的四辆马车成为了备受瞩目的焦点。

大辂内,正襟危坐的朱允炆一边处理奏疏,一边漫不经心的询问老朱。

与他的正襟危坐相反,老朱靠在椅子上,浅浅地闭目养神。

在朱允炆的问题问出后,老朱闭着眼睛淡然开口:“那小子在行军打仗上的本领已经和你们拉开了距离,叫他来,风头就被他一个人都占了。”

朱元璋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为了顾朱允炆的面子,不过朱允炆根本就不在乎自己在行军打仗上的面子。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未来的天子,麾下将帅之功都是自己的功劳。

因此,他不仅很希望朱高煦来,还很想要利用朱高煦来挑拨三府关系。

“呵呵,高煦若是能表现出彩,那是我大明朝之福,风头被他占了自然更好,如此天下便知我朱家又多了一虎儿。”

朱允炆笑着说罢,接着又低下头处理奏疏。

只是在他低下头的一瞬间,朱元璋却微微睁开了眼睛,向他的方向瞥了一眼。

仅是一眼,他便似乎看透了朱允炆的小心思,脸上也不免露出几分疲惫。

自他越过六十五岁后,他便觉得身体每况日下,平日里很担心自己活不到朱允炆能稳定朝纲的那一天。

当然,除了朱允炆,他最担心的还是远在山西的晋王朱棡,自家的老三。

朱棡争储这件事情,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朱标尚在的时候,朱棡便常常与朱标来信,言语恳切的讲述自己为朱标压制秦王朱樉和燕王朱棣,周王朱橚。

不得不说,以山西的位置,确实对秦、燕、周三藩都处于居高临下的态势,因此他也有资本说这种话。

朱标在世时,不管是朱标还是朱元璋,他们都没想过朱棡会争储。

哪怕朱标薨逝后,朱元璋也没想过朱棡会跳过老二朱樉来争储,但结果是这件事情确实发生了。

朱棡的态度,让朱元璋对自己的一些儿子都不由起了几分疑心。

他现在是既担心朱允炆对他那些叔叔的态度,又担心他那些叔叔对他的态度。

只是这种担心,往往在他回想起大明的实力后减缓下来。

“天下精锐百万之众,饶是我那几个儿子中有几人狼子野心,也难以翻出什么浪花……”

朱元璋顺了顺心,而此时车队也成功驶入了大教场内。

在大教场内,被调往此处演武的数万上直兵卒正严阵以待,朱元璋看向了窗外,望着那成片的枪林,心中十分满意。

他重新闭上眼睛,同时开口道:

“今日在大教场暂时休息一夜,明日你与高炽他们三人在破晓时分检阅兵马。”

“是……”朱允炆抬头应了一声,而后又继续低头,埋头处理起了奏疏。

不多时,朱元璋的大辂停在了诸军前方,而后他率领朱高炽等人开始短暂的检阅了军队。

也就在他们检阅军队的时候,一扇院门也被人敲响了。

“笃笃……”

“殿下,卑职带兄弟们来看您了。”

府军前卫坊内,当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正在与杨展等人聊天的朱高煦也示意杨展前去开门。

杨展见状连忙起身开门,朱高煦也好奇的起身回过了头去。

“殿下千岁……”

院门处,当杨展打开门,戌字百户的王俭便带着十余名身着短褐的戌字百户兄弟便出现在他的眼前。

见到院内的朱高煦,他们也纷纷作揖起来。

“你们来了啊!”

见到王俭,朱高煦的脸上被笑容占满,而后走上前去一一欢迎他们,同时也招呼道:

“都进来吧,别傻站在门口。”“林五六和武章一你们几个去后院抬桌子,范广你们兄弟三个去准备碗筷。”

“王俭你带李四他们去买十斤黄酒,那饭菜等会就送到。”

朱高煦的记忆堪称过目不忘,他记得戌字百户每一个兄弟的面孔和名字,毫无负担的一一招呼起了他们。

这样的举动,让前来吃饭的戌字百户弟兄们十分激动,毕竟在他们看来,能让朱高煦这样的未来郡王记住名字和相貌,这可不是谁都能有的待遇。

在招呼声中,他们涌入了小院内。

好在小院内的前院院子够大,不然还真容不下这内外十七人。

在他们的张罗下,三张折叠的圆桌被从后院抬出来,用井水洗刷后摆到前院院子里,顺带还将赤驩即将吃完的马料给填满了。

只是一刻钟时间,碗筷桌椅均被洗干净,王俭也带人出去买了十斤酒。

“殿下,黄酒没了,咱们兄弟买了十斤金盆露水。”

王俭炫耀似的拎起手中酒坛,朱高煦见状也笑道:“你们倒是舍得。”

金盆露水是浙江处州府的一种有药酒,以姜汁造麴,以浮饭造酿,秋冬季节喝这酒能防止风寒入体。

不过,与名气一样大的是它的价钱,朱高煦记得这酒价是每斤六十文,也就是说这十斤酒就花了六百文了。

这么一笔花销对于王俭这正俸只有三四十贯的百户官来说,却也是不小的花销。

见状,朱高煦没有直接开口给他钱,而是走回屋里拿出两贯钱丢给王俭:“这金盆露水不够喝,再买二十斤来,喝不完便下次再喝。”

“好!”王俭没有多想,接过钱便带着两人出去了。

也在他们离开后半刻钟,朱高煦常吃的那家酒楼便有两个少年人挑着八角八层的四个食盒来到了院门处。

朱高煦招呼院里弟兄上菜,同时丢给两少年一小吊钱,大约几十文,引得两人笑得龇牙咧嘴,连忙跟着帮忙。

没费多少力气,三张桌子上就各摆上了十道菜,鸡鸭牛羊鱼虾蔬菜尽有,每桌花费数百文,因此酒楼还送了十斤米酒。

离去前,那两个少年人还告知朱高煦已经将存在酒楼的钱花了个七八。

朱高煦也不含糊,让杨展回屋里取了十贯钱给他们二人。

那沉甸甸的铜钱让两个少年人两眼放光,告谢过后便带着钱出了院子。

恰巧此时王俭他们也带着酒回来了,朱高煦便招呼众人坐下吃饭。

王俭还想把剩下的七百多文钱还给朱高煦,却被朱高煦以“下次酒不够还需你买”的借口给搪塞了过去。

不多时,众人便都坐下,三张桌子上摆满了酒肉饭菜,一旁的石桌上则是放着一个大大的木蒸桶,煮好了三十几斤米饭供大伙吃。

见所有人都入座,朱高煦也拿起倒满酒的陶碗,起身招呼道:

“我朱高煦虽是宗室子弟,但与兄弟们却并无不同。”

“入京以来,得诸位兄弟的照顾,才得以走到今日,这碗酒,我先干了!”

“好!”

说罢,朱高煦将碗中的金盆露水一饮而尽,引得一片喝彩声。

待他喝完回味,这金盆露水的味道倒是与姜汤没太大区别,虽然有酒精,但充其量也就是四五度的模样。

“殿下!我敬您!”

“俺也是!”

“还有俺!”

“俺也一样……”

见朱高煦喝完,戌字百户的弟兄们便在王俭的带领下起身对朱高煦敬酒,王瑄与杨展也喜笑颜开的跟着起身。

众人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而后便在朱高煦的招呼声中坐下,开始大口吃肉喝酒。

对于洪武年间的军户们来说,吃肉喝酒并不少见,只是吃得如此丰盛的宴席,那还是逢年过节才能尝到的,所以大伙即便畅聊,手中动作却也没慢下来。

从辰时开始准备的这顿饭,总算在辰时三刻吃上,而这一吃便是一整天。

午时时分,朱高煦又让林五六等人去那酒楼加菜,似乎要与众人吃到天黑。

林五六出去后,朱高煦酒意上头的坐在位置上,脸上满是笑容。

望着眼前热闹的景象,不由的让他想起了前世的一些事情。

不过相比较前世退伍前的那顿饭,这顿饭的自己却多少有几分‘不干净’了。

朱高煦端起一碗酒与杨展等人喝起了起来,同时脑中也不断自嘲。

他请王俭等人吃饭,自然不是为了吃饭而吃饭,而是为了促进众人情感,以此达到自己的目的。

日后的他要去北方,没有自己的嫡系和班底可不成。

杨展和王瑄年纪小,还没经历过战事,但是王俭与戌字百户的兄弟可都是上直精锐,不管是个头还是体质,都要比一般的卫所兵强上许多。

如果朱高煦能在日后北上时说动戌字百户的大部分人与自己前往北方,那他完全可以凭着戌字百户的这一百人扩军一千。

他想尽可能的不借助燕府力量,避免被老爹朱棣在自己军中安插人手,所以只能借助外力,尤其是王俭他们这种小人物。

刘邦凭着沛县这百里之地成了汉太祖高皇帝,老朱凭着一个淮西之地成为了明太祖高皇帝……

他朱高煦不要求一个开国班底,只要一省班底,他就能逐步将自己的计划实现。

想到这里,酒意上头的朱高煦也高兴的加入了王俭等人的聊天中。

他们聊天时的段子很多,丝毫不输后世,甚至在酒桌的游戏上也是千奇百怪。

到林五六回来时,他们已经开始玩起了角抵。

朱高煦年纪虽小,但力气与个头却是众人之中最大,角抵之中即便三五人上前连续和他摔跤,却也被他轻松丢到了一旁地上。

摔的人大笑,被摔的也认输笑着起身。

这一刻,这小院子仿佛成为了府军前卫坊内最开心的院子。

如果不是暮鼓声将众人打断,恐怕他们还在玩闹。

朱高煦醉酒后被杨展送入卧房休息,他与王瑄注意着自己酒量,因此到最后便只有他们二人还算清醒。

杨展招呼王瑄去羽林左卫坊叫其它有事的戌字百户兄弟,赶在暮鼓敲响一百通前回到了府军前卫坊。

十余人一番收拾,随后喊来了几辆驴车,拉着醉酒的王俭等人便回了羽林左卫坊。

待深夜朱高煦酒醒起床时,他倒是并未觉得头疼,而是觉得神清气爽。

他翻身引起了声响,卧房外立马响起了杨展的声音:“殿下,您醒了啊?”

“醒了!”朱高煦回了一声,便看到屋外出现了火光。

没等他穿鞋起床,杨展便穿着中衣,披着外衣打开卧房房门。

他提着一个灯笼,见到朱高煦神清气爽的模样松了口气,同时也解释道:

“您前番醉了,院里的事情我和老王都收拾好了。”

“另外昨夜亥时时分宫里来人,说是昨夜陛下与太孙等人住在大教场一夜,因此今日放您沐休一日。”

“好消息……”听到老朱又给自己放假,朱高煦松了一口气,起身与杨展走出院子,打了几口井水润了润嗓子后,他才抬头看了一眼夜色。

见他举动,杨展也说道:“如今是寅时四刻,再过四刻钟便是卯时了。”

“卯时……”朱高煦伸了个懒腰,又闻见自己身上一股酒味,不由往厨房走去。

只是他刚走进厨房,便见厨房内已经有一锅冒烟而无波澜的温水了。

“我就知道殿下您起床后要洗漱,早早备着了。”

杨展开口解惑,随后却又笑道:“今日前来帮忙的戌字百户兄弟们还说,殿下您住的地方一点都不符合您的身份,连几个婢女都没有。”

“我不太需要那些……”朱高煦摇摇头,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可以享福的时候。

老朱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从现在算起,也不过只有四年半不到的时间罢了。

想用四年半拉出一个班底来加入靖难,这难度对于朱高煦来说还是太大了,就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做到。

“你回去休息吧。”朱高煦看到了杨展眼中的血丝,拍拍他示意他去休息。

杨展也不客套,作揖交代了一番后便退出厨房,往耳房睡觉去了。

在他走后,朱高煦也回屋里拿了干净衣裳,将温水和井水装桶拎去后院的沐屋。

一刻钟后,他便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回到了卧房,准备等头发干后再挽成发髻。

一个人生活了半年之久,这些生活技能他早就烂熟于心,这也是他没有选择找婢女的原因。

当然,他之所以不找不婢女,还是因为不信任外来人。

杨展和王瑄是自己在军营里物色的人,那个时候老朱也不太可能注意到自己,因此他们俩人还算安全。

但是自从他回了内城,他便觉得身边之人都与锦衣卫有关。

他身上的秘密有很多,现在还不是找一个贴身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