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部叛乱,怕是西平侯爷一时之间无法尽数剿灭……”“魏国公应该提早启程了……”

“不止,看样子还是得从四川及湖广等处调兵平叛才行,云南军户三战七屯,只有不到五万的备边兵。”

“还是看看陛下怎么说吧……”

武英殿内,被紧急召来的六部、六科及都察院、五军都督府等处几十名文武官员在正殿里交头接耳的讨论着云南叛乱的事情。

他们的声音不算大,可依旧能传到偏殿里。

在那偏殿里,朱元璋刚刚从李景隆那聆听了朱高煦对平倭事宜的建议。

在平倭这块,朱元璋深知朱高煦那小子鬼点子多,心眼子更多,所以他没有什么建议,只是对李景隆交代道:

“等礼部那边派遣的官员从朝鲜回来,你再做决定想想如何平倭。”

“是……”李景隆应下,心里却在为刚才云南叛乱的消息而担心。

不止是他,诸如朱允炆、朱高炽、朱济熺、朱尚炳等四子也在为云南叛乱的事情而心神不宁。

后者三人是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前者的朱允炆则是担心这次叛乱会持续很久,进而影响云南金银铜矿的开采。

他没忍住看向了自家爷爷,却见朱元璋依旧如往日一样平淡,并且与李景隆讨论着平倭事宜。

有的时候朱允炆很佩服自家爷爷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心态,因为他做不到,所以佩服。

在养气功夫上,他还差着对方很大的距离。

“陛下,诸位臣工都到了……”

亦失哈从正殿走入偏殿,同时提醒着朱元璋。

闻言的朱元璋也缓缓起身,对朱允炆和李景隆招呼道:“你们二人随我去,济熺你们就在这里继续处理奏疏吧。”

说罢,朱元璋走了出去,朱允炆与李景隆也先后跟上。

瞧着他们的背影,三子不同露出羡慕的神色。

自从来到了这武英殿,伴随着他们奏疏处理的越来越多,他们自己也越来越受到影响。

那种朱笔一挥便能掌握数百上千人生死的感觉,是这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无法替代的。

只可惜,他们终究只是嫡长,哪怕更进一步,也不过只是亲王罢了,离着那大位太过遥远了……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英正殿,伴随着朱元璋带着朱允炆、李景隆出场,前一秒还在交头接耳的百官立马变换了姿态,毕恭毕敬的跪下,行五拜三叩之礼。

当着他们的面,朱元璋带着朱允炆走上了金台,李景隆则是入了臣班。

“起来吧,云南的事情都听说了吧,说说汝等的看法……”

朱元璋示意平身,目光看到了与李景隆并排的徐辉祖。

得到他的准许,那些起身的官员一听朱元璋的话,也纷纷上前开始发表意见。

“臣户部尚书郁新启奏……”

“准!”

首当其冲站出来的是最懂朱元璋心意的郁新,而他的发言也很符合他所处的官职。

“臣以为,云南关乎西南安危,加之云南金银铜矿二十九处皆富贵,尤以其中铜矿为国朝之所缺,为铸钱之必要,故而当速速派兵入滇,尽早平叛……”

“我等附议……”

郁新的话虽然不够详细,不能划分利益,但起码大方向是众人都想着的方向。

在这武英殿里,有江西的江右派,还有浙东派、淮西派,不过不管什么派系,以钞抵税都能让他们获利,而以钞抵税的前提就是云南的金银铜矿能顺利开采。

如今云南土司贪恋金银矿而起兵叛乱,这刚好应了他们的想法。

“陛下,臣兵部尚书茹瑺启奏……”

“准!”

三十余岁的兵部尚书常茹站了出来,而朱元璋也让他尽情的上疏。

“据三司汇报,此次叛乱土司合兵虽有数万之众,但毕竟相隔甚远。”

“臣以为,对于叛乱不能姑息,应当在平叛过后将当地土官斩首,其民齐民编户,归卫所节制……”

兵部,这个在明初很尴尬的部门实际上是朱元璋制约五军都督府而故意设置的衙门,为了方便制衡,他将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职权职能区分的厉害。

兵部在军队中有任免将领、升调、训练军队的权力,但不能统帅军队打仗。

五军都督府虽然有统兵作战、管理屯田、掌管军籍、推选将领的职能,但五军都督府没有调遣军队的权力。

这样的权力拆分,让军队大权牢牢地抓在皇帝个人的手中,同时也以文武之分来让五军都督府和兵部不断竞争。

茹瑺的话,表明是齐民编户,增强卫所实力,但实际上他想要的,不过是利用齐民编户来干涉地方卫所,不至于让卫所贪墨矿山所开采的金银罢了。

战事结束后,被齐民编户的西南民会有不少血脉相连的亲朋好友死在战场上,心里自然对军户仇视。

一旦双方对立,那就容易获取情报了。

茹瑺的心思没有放在台面上,但众人都能看出来,对此的六部官员没有制止,反而积极上疏。

面对他们的话,五军都督府到场的几位武官眯着眼睛,目光中透露着几分凶戾,只有李景隆和徐辉祖两人面色如常,并不因为茹瑺的话而感到生气。

在他们看来,兵部尚书一职不过是河畔换灯罢了,没有人能待很久,茹瑺也不例外。

尽管五军都督府遭遇了胡惟庸案和蓝玉案,但淮西勋贵一派依旧强势,因为他们手中握着足够的军功,这是没办法领兵的文臣所不能拥有的。

至于茹瑺所想的监视,这倒是正如他们所愿,毕竟淮西勋贵经历了几次换血依旧保持强大,他们也必须示弱来降低皇帝对他们的忌惮。

金台上,没有看到自己想看到的画面,这让朱元璋觉得有些无趣,至于郁新和茹瑺所提意见都不错,但他还需要加上一些东西。

“按照你们的意思办,不过云南军户只有十四余万户,即便加上今年迁移的军户也不过十五万,这数量着实太少了些。”

“吏部与户部拟个章程,从南直隶、浙江、江西、福建这一京三省选出民户两万编为军户,驻永昌、元江、临安等处。”

两万民户,这就是近十万口人,放在一般时候,群臣肯定会争辩一番,但如今面对的是价值倍增的云南,这就容不得他们讨价还价了。

“臣等领命……”

郁新与翟善署二人作揖应下,朱元璋见状也看向茹瑺和李景隆、徐辉祖三人。

“云南军户虽多,但战兵不众,着湖广、四川、广西三处都司各出兵万人,归魏国公节制。”

说罢,朱元璋看着徐辉祖:“魏国公明日便启程吧,还有宋佥事也是。”

“臣领旨……”

得了朱元璋的指示,徐辉祖作揖应下,而他身后一名五旬出头的武官也一样抬手作揖。

这武官眉毛浓郁,留着严肃的八字胡,高鼻长目,不苟言笑的模样似乎在脸上写满了‘生人勿近’四个字。

不出意外,他就是朱元璋所提及的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宋晟了。

“散了吧!”

吩咐了事情,朱元璋便起身向台下走去,群臣高呼万岁的同时,也作揖往后一步步退出宫殿。

待他们离开时,朱元璋也已经带着朱允炆回到了偏殿。

瞧着他们走进偏殿,朱高炽三人先后起身作揖,目送二人回到了位置上后才欣然坐下。

他们本以为朱元璋会对他们说什么,只是朱元璋一如既往的处理奏疏,并没有想对他们讲述云南叛乱的事情。

好似在朱元璋看来,这场看上去声势浩大的叛乱,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明军平定。

这样的心态,便是连徐辉祖、李景隆等人都不曾拥有,恐怕也只有这样的心态,才配得上大明朝的开国之君。

只是能这么平淡面对云南土司叛乱的事情也只有他,似那走出武英殿的徐辉祖却是心有虑色。

在走出武英殿后,文臣纷纷往左边返回文华殿,都督府的武官们则是在徐辉祖、李景隆的带领下往右边的西华门走去。

武官队伍中,以李景隆、徐辉祖为主位,其次为袁洪、宋晟等数人。

“云南的这次叛乱,当先弄清楚各支叛军的具体数量才行。”

李景隆与徐辉祖闲聊着,徐辉祖也借机转移话题来拉拢和宋晟的关系,转身看向宋晟、袁洪道:“袁都督、宋佥事觉得如何?”

“确实应该先探明人马,然后再选好手去平叛。”袁洪依照自己的经验给出评价,不过比他年轻的宋晟却大胆发言:

“此次叛乱土官之中,以越州卫土目阿资和广南侬贞佑最为逞凶,而宁远刀拜烂则是依附安南来寻衅。”

“以我所见,国公应当让西平侯、何都督暂时固守,等待瞿能、顾成率四川及贵州都司兵马进入云南后,立马向土目阿资与侬贞祐强攻,刀拜烂必不敢轻举妄动,甚至会献上降表。”

宋晟身经百战,他很清楚如果大明只敢揉捏软柿子,那强大的土司就会硬起腰杆。

相反,如果每次土司造反都挑强大的进攻平定,那其余小土司只会在大土司土崩瓦解后投降。

“宋佥事说的不错。”李景隆点头赞许,目光看向了徐辉祖。不过面对他的目光,徐辉祖却迟疑了。

他并不是觉得宋晟说的不对,而是他本能的想到了朱高煦。

宋晟虽然身经百战,但毕竟一直在北方作战,没有深入过西南作战。

他的这套理论,实际上很适用于北方,徐辉祖也清楚,不过对于西南,他们都缺乏了解。

如今南京之中,熟悉西南的只有傅友德、冯胜、郭英三人,但郭英这些日子受了风寒休息,而傅友德和冯胜又不能见客。

思来想去,徐辉祖想到了自家外甥,那个指点他平倭并取得了不错成效的朱高煦。

“先收拾东西吧,你我明日出发云南。”

徐辉祖没有直接应下宋晟的想法,而是劝他先回去收拾东西。

宋晟对此也不以为意,毕竟徐辉祖虽然没有什么出色的战功,但毕竟跟随过燕王北征巡边过数次,不是不知兵的人,等他想不到好办法,自然会用自己的这套办法。

宋晟没有说什么,袁洪自然也不会说,眼下的他更着急平倭的事情,因此正在与李景隆讨论如何平倭。

倒是那李景隆虽然在和袁洪讨论着如何平倭,可他的目光却时不时在徐辉祖身上打量。

他才从朱高煦那里得到了如何平倭的办法,自然不相信徐辉祖会放着自家外甥那么好的人才不用。

尽管李景隆没有和朱高煦聊过云南的事情,但他的直觉告诉他,那小子对云南的看法恐怕不输于郭英、耿炳文等老将。

众人各怀心事的走出了西华门,坐上马车后四散而去。

李景隆在离去前看了一眼徐辉祖离去的方向,看他往府军前卫坊走,他心里便明了了一切。

轻声呢喃了一声‘回府’后,曹国公的马车便启动送他返回了府邸。

只是半个时辰,徐辉祖的马车出现在了府军前卫坊,更是在朱高煦那院子的后门停下。

由于没有朱元璋的同意,他不能和朱高煦见面,但他也知道皇帝对朱高煦的禁足力度很轻,所以他下了马车后,便对后门的两名甲字小旗兵卒交代道:

“你们让高煦来后门这,我与他隔着门聊聊。”

“这……”两名兵卒面面相觑,他们自然知道魏国公是自家殿下的舅舅,不过他们也知道这不符合规矩。

“去吧,陛下若是不满,罪责我担着。”

徐辉祖沉着脸色对二人交代,二人见状也只好分了一个人去院内通知朱高煦。

不多时,徐辉祖便听到了那熟悉的脚步声。

那是独属朱高煦的脚步声,或许是因为他力气大,所以他走起路来要比平常人的脚步声沉重许多。

“舅舅?”

朱高煦试探性的在门背后询问,站在门前的徐辉祖也看了一眼旁边值守的甲字小旗兵卒,那兵卒识趣的离开,而徐辉祖这才上前隔着门对朱高煦讲起了云南的事情:“云南……”

徐辉祖将云南正在发生的事情说完,随后便对朱高煦询问道:

“你以为,如宋佥事所说照办如何?”

徐辉祖比较相信宋晟,来询问朱高煦,也只是想确保无误罢了。

门背后,朱高煦听完徐辉祖所说的一切,他心中吃惊云南叛乱之余,也对庙堂上群臣对云南的态度而感到吃惊。

他的矿图,果然更改了那群文人对云南的态度。

如果说此前的庙堂文人只是单纯的想利用云南来保护四川,那如今的云南就是他们的钱袋子了。

对于钱袋子,这群虚伪的文人比谁都要看得更重,不然他们也不可能支持朱元璋从东南之地移民两万户前往云南。

“云南的事情,宋佥事说的大致没有错,不过需要注意的是,云南不比北方,当地多山林且地势复杂,整体地势为西北高,东南低。”

“对付土目阿资,最好是将他交给西平侯,让西平侯率领昆明、曲靖等处兵马平叛。”

“对付刀拜烂和侬贞祐,最好是调动四川、贵州俩都司的兵马平叛。”

“对于这些土司,最好的办法就是俘其头目,以利诱人,将头目的府库充军发给将士们作为犒劳,将头目麾下土地发给土民来收买人心。”

洪武时期的贵州还没有设置行省,有的是洪武十五年设置的贵州都指挥使司,负责贵州一带的卫所管理。

因此,让他们和瞿能出兵攻打越州土目阿资已经来不及了,只有依靠沐春疾驰平叛。

对于朱高煦的布置,徐辉祖听后略微皱眉,可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我回去把这事情拟个章程。”

说完正事,徐辉祖也谈及了朱高煦眼下的遭遇:“我此去云南,恐怕三五年不得回来,你在南京且好生待着,莫要继续生事……”

话虽这么说着,但徐辉祖也知道自己劝不住朱高煦,因此叹了口气道:“即便有事,也最好与我商量一番,那信件往来也顶多半个月。”

“我知道了。”门背后的朱高煦听着徐辉祖的话,只能无奈回应。

他倒是想要一直安分,可他那爷爷却一点不答应。

“那我走了,明日我让人给你送些米面棉花。”徐辉祖松了口气,但下一秒却被朱高煦的话噎住。

“不用麻烦了舅舅,您给我折现吧!”

朱高煦怕徐辉祖已经走了,连忙趴在门缝那里大喊着,这举动让徐辉祖差点没踩稳台阶,幸亏旁边眼疾手快的兵卒扶了他一把。

“竖子!”徐辉祖用暗骂来掩饰尴尬,随后拂袖上车离去。

“真走了……”听着马车远去的轱辘声,朱高煦喃喃自语,随后兴致缺缺的转身背负双手,哼着小曲离开了后门,期间在路过马棚时还摸了摸赤驩的额头。

“殿下,没事吧?”

林五六担忧的站在后院的廊道看着朱高煦,朱高煦也笑着摆手:“能有什么事,你去休息吧。”

说罢,朱高煦越过林五六,转身回了正厅的书房。

由于是冬天,门窗紧闭朱高煦也终于不用担心锦衣卫能看到他的举动,故而放松了下来。

“云南,果然叛乱了……”

朱高煦收起了笑脸,沉着的同时眼神闪烁,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天。

“宋晟…瞿能…顾成…何福…沐春……”

他在心底默念着这一串串人名,心里有几分高兴:“若是能把他们拖在云南,那事情就好办许多了。”

云南矿图,这份矿图是朱高煦送给老朱和朱允炆的大礼,但也是一份大祸。

一开始他并不知道明初的云南还有五百八十七家土司,只当是麓川王朝最为强大。

不过不管云南地区情况如何,总之当地利益纠缠复杂,加上各个土司民族不一,因此很容易爆发叛乱。

在这样的局面下,云南一旦爆出几十处金银矿,那巨大的利益足以蒙住许多人的人心。

二十九处金银铜矿,每年能提供数百万斤的铜矿和价值上百万贯的金银矿。

这些金银铜矿本该在明清五百余年的历史中被一点点发现,可眼下却被朱高煦一下子捅了出来。

也就是说,现在大明的金银铜矿局面,等同于雍正、乾隆年间。

即便还有一部分没有发现,也远强于明末。

云南的银矿有多少,明末的宋应星在谈论到大明银矿生产的情形时就说过:“合浙江、福建、江西、湖广、贵州、四川、河南、陕西八省所生,不敌云南之半。”

由此可见,在晚明时期,云南在大明全国银矿生产的地位到底有多高,而这种局面到了清朝更是达到了巅峰。

现在朱高煦一下子把这些东西捅出来,恰好云南土司的实力还处于历史巅峰时期。

因此,想要顺利开采这些金银铜矿,就必须要派遣足够的军队坐镇云南,此前的十四万军户仅能抽出不到五万战兵,而云南牵扯其中的土司却拥兵十数万。

如果加上麓川、缅甸等三宣六慰土司,这个数量还能再翻几倍。

本来这群人中就有不少人会在洪武、建文年间叛乱,而这次揭开的金银铜矿价值,更是坐实了他们想要造反的心。

每年能产出二百余万贯金银铜矿,其价值不言而喻,要知道即便隔壁刚刚完成统一的日本,其财政收入也不过才三百余万贯。

不止是云南和三宣六慰的土司,恐怕隔壁的安南也很难安分,或许正因如此才有了宁远刀拜烂造反的事情。

云南会成为一个泥潭,陷进去的明军很难脱困,而这就是朱高煦想要的局面。

利用老朱的手把云南的五百七十八家土司解决,顺带威慑东南亚诸国。

这件事情,将会贯穿老朱剩下的这几年时光,而宋晟这些人一旦无法抽身,自己就有机会回北边了。

朱高煦攥紧了手中的笔,几个月的布局终究还是成功了,现在他只需要静静等待就足够。

在北边大将的情况下,或许傅友德与冯胜、王弼等人也不用死了。

想到这里,朱高煦深吸了一口气,脑中浮现出了一张苍老的脸。

“爷爷,台阶我已经给您了,那您现在要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