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们,冲啊!”“勿退,退则家破人亡!”
十月,在江南一带已经初显寒意的时候,北方一些近海的海滩已经结冰。
这样的景象,给了一些宵小之徒可乘之机。
当一处军堡四周爆发出冲天的喊杀声,一个个身高不足五尺的矮个倭寇持刀顺着冲上城头,与城头的明军展开搏斗。
战斗已经持续了很久,从清晨到正午,军堡外围的集市被倭寇点燃,来不及逃入堡内的百姓被倭寇砍杀,尸体遍布土路,流出的鲜血积蓄起一个个血洼。
城头的明军数量并不多,而城下却围着密密麻麻的数千倭寇。
这群倭寇试图用云梯冲上那不足两丈的城头,却被城头的明军军卒挥舞着长枪短兵浴血奋战。
一个军卒倒下了,另一个军卒就立马替了上去。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军卒脸部连中数刀,整张脸被倭刀划得稀烂,血流不止。
三四个倭寇冲上来围攻他,哪怕他再怎么骁勇,却还是双拳不敌四手,被倭寇用倭刀从甲胄缝隙中刺入身体。
“倭狗!你爷爷下辈子还杀你!”
在倒下去的一刻,少年人还高喊着口号。
即便听不懂,四周的倭寇也知道他这话是在骂人,气愤着将他的首级砍了下来,一脚踢到了城内,随后转头对势单力孤的明军杀去。
这数千倭寇最终在一个时辰后攻陷了这座军堡,军堡千户官的首级被他们砍下挂在城头,尸体也被他们用绳子吊起来。
似乎觉得这样羞辱不过瘾,他们又将千户官的首级摘下来,用木棍插着放在军堡门口,十分讽刺。
烈火焚烧着军堡,‘朙’字军旗尽数倒在了地上,任倭寇践踏的同时,也看着堡内汉人被屠戮,女子被强掳。
半个时辰后,当金州卫的兵马披戴甲胄望着狼烟赶来时,只看到了头颅被插在城门口的千户官尸体……
“混账!”
十月初九,伴随着朱元璋的骂声在武英殿内响起,一份奏疏被他狠狠摔在了地上。
他的骂声让殿内众人心头一震,朱允炆则是上前捡起了奏疏,拿起来一看。
【辽东都司奏报:己巳,辽东有倭夷寇金州,入新市烧屯营粮饷,杀掠军士,掳掠而去……】
“金州……”
朱允炆愣了愣,他想到了当初朱高煦的《平倭论》,当时朱高煦就说过,倭寇如果在江南吃瘪,肯定会进而转上山东、辽东来进行劫掠。
当初朱允炆只当是朱高煦夸大其词,却不想这才几个月过去,居然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六月的时候朕就专门给都督府下旨,让北方沿海警惕,加强备御……现在你们看看,你们给朕的奏疏是什么?”
朱元璋对着面前跪着的一人斥骂,而这人穿着正一品武官常服,发须花白,年纪已然不小。
“臣当时已经交代了左军都督府麾下各都司,也派人前往巡查,当时确实无误。”
跪着的武官解释道:“那金州中左所的城墙在巡查时,已经按照要求从一丈加高到了一丈七尺。”
“八月二十六日,臣又命山东、辽东两都司沿海卫所加高军堡七尺,然而金州中左所军民不足,倭夷入寇前仅加高了三尺。”
“倭夷入寇时,围城倭寇数量数千,而中左所仅有军民一千七百三十六口人,其中守城兵卒不过四百余人。”
“陛下,此次倭夷入寇,确实不是中左所千户官王标及军户之错。”
“混账话!”听着武官解释,朱元璋骂道:“朕知道守不住,但只是半日便破城,这难道还没错吗!”
“袁洪啊袁洪,朕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朱元璋骂的很难听,对此身着左军都督的袁洪也只能跪在地上,低着头挨骂。
瞧他这模样,朱元璋心里火气更大,明明他已经反复提醒,结果却还是出了这种丑事。
他并不在意中左所的兵卒打了败仗,但败仗也不能打得这么难看吧?
整个中左所一千七百多人被杀九百多人,其余全部被掳掠走,花费朝廷数万钱粮的中左所就这样付之一炬。
一想到这里,朱元璋就觉得胸中怒火难以遏制,他看向了朱允炆,沉着声下令道:
“拟旨,着曹国公李景隆节制沿海诸都司,授杨文平倭将军,正四品,令户部、工部拨钱粮六十万予平倭将军府,朕要在三个月内看到入寇中左所的倭夷人头!”
他尽力压着脾气,但朱允炆还是从中听出了浓浓的杀意,他作揖应下,眼神吩咐旁边的司礼监随身太监起草圣旨。
随身太监见状连忙去偏殿操办,而朱元璋见到自己的指令得以下达,这才将目光放到了跪在地上的袁洪身上。
“起来吧,好好给朕配合曹国公围剿倭夷!”
“是……臣领旨……”袁洪拖着老迈的身体艰难起身,因为跪的太久,他甚至在起身时摇摇晃晃,好像下一秒就要倒在武英殿里一样。
瞧着他摇晃作揖离开的背影,朱元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朱允炆也借机开口道:
“倭夷入寇并不少见,但这次居然袭击了辽东,这说明当初高煦所说的话是对的,倭寇在江南吃了亏,必然是要往两广、辽东山东等地逃遁的。”
“孙儿看过杨文的奏报,从整顿崇明千户所到编练水师,这过程不过用了两个月,而过去两个月杨文已经铲除了浙江双屿一带的倭寇,斩首七千六百余级,俘虏一万四千三百余倭夷。”
朱允炆说出了杨文的战果,而这也是倭寇北逃的原因。
“如今倭寇北逃数量之多,已经远超北边沿海备倭兵的能力,而这只是北边,孙儿担心的是南边……”
朱允炆面露担忧:“当初高煦便说过,倭寇盘踞南洋及福建、两广最多。”
“如今浙江倭寇被围剿,想来福建及两广、南洋的倭寇都得到了消息,说不定会大肆入寇。”
他说着当初朱高煦的见解,不过他说的这些,朱元璋早就料到了,也如实安排了各省加强备倭力度。
只是让朱元璋没想到的是,地方卫所的战斗力居然衰弱的那么快,要是放在十几年前,四百多卫所兵都敢出城和数千倭寇硬碰硬,但眼下……
这一瞬间,朱元璋突然觉得有些疲惫,对于辽东的防务也是充满了怀疑。
如今的辽东总兵官是周兴,周兴这人参军于至正年间,并在大明建国后随徐达、常遇春北伐,后又与汤和、楚王平定过湖广的峒族叛乱。
出镇辽东后,他也与冯胜一起扫**了兀良哈西面的纳哈出,随蓝玉远征了塞北,追元主至彻彻儿山。
就他的战功来说,绝对算得上十分出彩,可治军上却没有太大建树。
以前辽东都司兵马由冯胜、傅友德等人训练时,倭寇可不敢这样进犯辽东。
眼下辽东才失了二人没几年,军备就已经松懈如此,着实让人担心。
日后若是朝鲜那边有不臣之心,辽东恐怕危在旦夕……
朱元璋很不安,他脑中闪过了许多人名,希望派出一员善于治军的将领去整治辽东军备,可他搜罗了脑中人名,却发现这些人不是已经被委以重任,就是准备前往云南征战。
此刻他手上,还真没有能够训练一都司兵马的帅才。
朱允炆瞧着朱元璋那模样,倒是有意想要借机推荐朱高煦,可眼下距离他与朱元璋闹矛盾还没过去几天,他担心心思容易被看出来,所以忍住了推荐朱高煦的话。
“罢了……”
那边朱元璋想不出可以派谁,便也就不再细想了。
周兴虽然不能顾及辽东的方方面面,但终究还是能守住辽东的,即便他眼下已经年老,但守住一个辽东却还是没有问题的。
那平倭的杨文看上去也有些智谋,等倭患平定,倒是能让他出镇辽东。
理清一切,朱元璋便将目光放到了朱高炽身上。
此时的朱高炽正在处理自己手上的奏疏,感受到自家皇爷爷的目光,他也抬头在与朱元璋对视的同时作揖。
朱元璋看着他开口道:“你今日提早半个时辰走,出了宫替朕去问问高煦,这倭患要如何提防。”
“来了……”听到自家爷爷的话,朱允炆内心窃喜。
怎么预防平倭,朱高煦已经说过了,而如今自家爷爷询问如何提防倭患,那便是要考量朱高煦是否有调度沿海诸都司兵马的能力了。
只要朱高煦回答的不错,那日后自己调他出去也就有理由了。
朱允炆没想到这个机会来的那么快,心中高兴之余,便是连手上的动作都快了些。
“孙儿知晓了。”听朱元璋这么说的朱高炽没有想那么多,只是点头应了下来。
瞧他应下,朱元璋也看向了这近两个月以来没有太大建树的朱济熺和朱尚炳:
“你们俩人近来处理奏疏也算中规中矩,不过闲暇之余还是要读些书,少沉迷于酒肉。”
老朱的话让朱济熺和朱尚炳小脸一红,心想自家皇爷爷怕是知道了自己去南北市的官楼,特意提醒自己。
见两小子明白其中道理,朱元璋也没有多说什么,继续埋头处理起了那枯燥的国事。不过就在他处理那枯燥的国事时,他所牵挂的某人却在享受着闲暇。
“嘶……舒服!”
府军前卫坊内,此刻的朱高煦正赤膊上身趴在自己的**,一双粗糙的手正在为他揉捏背部的穴位和肌肉,那感觉酸爽至极。
“殿下,您身上的肉块,实在是老夫行医这么多年来所见最为结实的肉块了。”
粗糙大手的主人是一个身穿大袍的四旬大夫,此刻的他正在为朱高煦活络筋骨,而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也是因为早上林五六提了一嘴‘正骨大夫活脉也不差’的话。
在前世,朱高煦就因为久坐导致身体僵硬,偶尔活动脖子和身体都能听到正骨声。
当时的他倒是一直想找个正骨师傅来看看,奈何后世想找一个精通正骨的师傅太难。
倒是来到了这个时代后,朱高煦时常训练过猛也会导致身上肌肉酸痛,因此在林五六的提醒下,他让林五六给他找来了一名擅长活血化瘀的大夫。
“我这身体如何?”
趴在床铺上,朱高煦好奇询问那大夫,大夫闻言也笑道:
“殿下的身体可谓天赋异禀,不仅骨骼比常人要粗大,便是身上那筋骨也是十分强韧。”
“老实说,草民虽然在坊内从军户们口中听过殿下在大教场开一百三十斤虎力弓的传闻,但心里始终不相信有人能十五岁开虎力弓。”
“只是如今看来,以殿下这筋骨,莫说开一百三十斤虎力弓,便是一百五十斤,草民也深信不疑。”
“以草民从医三十二年的经验来说,待殿下及冠,那恐怕身子骨会比旁人强健数倍,放到战场上,说是万人敌也不为过。”
大夫是林五六从府军前卫坊里找来的军医,而他的年纪也足够大,自然是随军上过战场的。
因此他医治过许多军中将领,但却从未有一人能如朱高煦这般强健。
听着大夫恭维的话,朱高煦只是笑笑,并未接茬。
自己的这具身体,旁人不知道也就罢了,他还能不清楚?
前身可是被束缚双手都能举着三百斤大缸活蹦乱跳的存在,要知道明代一斤等于后世一斤二,也就是前身这厮能轻松举着三百六十斤的东西绕着走一圈,而且还是被束缚双手的状态。
如今自己来了,却不知是不是穿越的原因,这身体却是愈发强健,力气也是日渐夸张。
院子里那原本用来练力量的二百斤石桌已经不够用,可见他力气到底有多大。
不过个人的力气再大,到了战场上也不能改变一场战役的整体走向,要学还是得学兵法,做那万人敌。
想到这里,朱高煦转头询问大夫道:“对了大夫,这南京城的军医中,可有对外科十分有见解的军医?”
外科,这个词放在明代似乎很违和,可实际上这两个词是唐宋以来老生常谈的医家词汇。
汉代麻沸散的出现让中医的外科走上正轨,而元代《世医得救方》所记载的蔓陀罗、乌头等麻醉药物加上战乱的世道让外科继续大行其道。
到洪武年间,中医外科就已经开始论述起了手术方法,并指出应按患者的年龄、体质、出血情况决定麻醉剂量和手术时间。
在此保障下,明初的外科手术达到了很高水平。
另外,在外科进步的同时,促进伤口愈合的医疗方法也不断完善。
据朱高煦在大教场了解的情况来看,明初的大夫已经知道在手术前后煮水消毒和各种杀菌止血的手段。
对于止血消毒后所使用的外敷药,他们也十分讲究。
外敷所用的膏药,都需要经过高温消毒来制成。
这些膏药把外部伤口封闭、保护起来隔绝外部感染,同时膏药中还含有一些局部麻醉药和消毒药,具有镇痛、消炎,促进生肌的作用,避免因运动给伤口造成的机械损伤。
在这些医学保证下施行的外科手术,在科学发达的后世看来十分简单,甚至有些原始。
不过放在几百年前的今天,大明的内外科医学依旧站在人类医学文明的顶点。
朱高煦询问南京外科大夫的原因,就是希望想要带一批精通外科的大夫回北方,提前组建一支医疗队来应对日后的战争,以及提升北方的医疗水平。
只可惜他的想法落空了,因为在他问出这个问题时,那大夫便苦笑道:
“如今天下行医者甚少,便是有,也是率先配给西南及西北等处卫所,这偌大南京城中,精通内科的倒是不少,但是精通外科的却是少之又少。”
“莫说师从外科的师傅,便是一些学徒,都被官府早早定下戍边日期,一旦他们学成,只等官府需要,他们便要随军出镇地方,以戍边塞。”
大夫说着,也将手从朱高煦背部离开,转苦笑为爽朗道:
“殿下的身体强健,只要不要争强好胜,用力过猛,这辈子恐怕很难会患上什么筋骨类的病症。”
说话间,他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药箱,房间门口的林五六见状也上前帮忙。
朱高煦翻身坐起穿上衣服,那大夫也从林五六手中接过了二十文的出诊金。
不得不说,一门手艺傍身,不管去到哪个时代都能吃香。
就如这大夫一般,只是花一刻钟帮朱高煦正了筋骨,便得到了寻常南京百姓一天的收入。
若是每日这样跑个五六趟,一年下来恐怕也能收入四五十贯钱,都能在南京内城买一套二进二出的小院了。
朱高煦穿好衣服出了门,那大夫也在林五六的护送下出院离去。
待院门关上,林五六才走回来吸气道:“这大夫少了,诊金也就变高了。”
“六月我弟弟看病的时候,出诊金才十文,如今都翻了一倍了。”
“怎么,这两个月调走的大夫很多?”朱高煦好奇询问,林五六也点头道:
“说是要增兵云南,另外柳树湾那边也发了告示,令高石坎十六岁以上的军户男丁前往柳树湾的军营入伍,整个高石坎都被编为了军户,来年开春就要出发云南戍边。”
“为此,朝廷从京中抽调了二百户医匠随军戍边,不过要在冬至前就得出发。”
林五六说着自己所掌握的情报,朱高煦听后也微微颌首:“看样子朝廷要在开春前后动兵云南,就是不知道会是哪个不长眼的土司撞到刀尖上了。”
朱高煦对土司没什么好感,真要惋惜的,也就是惋惜土司治下的土民。
这些土民要是能为大明所用,那大明就能更好的开发云南,继而实控三宣六慰,为日后收复交趾做准备了。
说罢,朱高煦回到了自己的书房看书,林五六则是去了耳房休息,重新叫了一个兄弟在正厅坐着看院。
朱高煦这边倒是悠哉,倒是因为他而得了差事的徐辉祖却是忙的不可开交。
他的繁忙让整个魏国公府都忙碌了起来,不断来往迎送着那些希望获得出镇云南机会的武官。
这边徐辉祖刚刚送走了几名淮西武官,徐增寿就火急火燎的走到了正厅。
他一身甲胄,显然是从宫里走出来的。
瞧他这模样,徐辉祖停住了想要坐下的动作,徐增寿也走上前,表情焦急道:“大哥,金州的中左所……”
他将金州中左所被倭寇焚毁屠戮的事情说了出来,徐辉祖听后下意识皱眉,但很快又舒展眉头。
倭寇有可能入侵辽东和山东的事情,他早就从朱高煦那边听来了,对于中左所被屠,他心里只是诧异,还达不到惊讶的程度。
“四百多兵卒居然没有守住中左所的军堡,我出来时陛下正大发雷霆呢。”
徐增寿没有察觉自家哥哥的平静,自顾自的说着。
徐辉祖也没有打断,而是在他说完之后才开口道:“我虽然没有与倭寇直接交过手,但从杨文的军报之中可以看出,沿海倭寇成份之复杂,战力之飘渺,难以定数,因此他们才能攻破中左所。”
他一边说,一边提起了朱高煦:“高煦说的不错,对待沿海倭寇,不能以对待寻常盗匪的态度,还是应该以建造大船,多配火炮来围剿。”
“只可惜,我岁末便要出镇云南,不能亲手将沿海倭寇**平了。”
“好在陛下给曹国公添了那么多钱粮,想来围剿沿海倭寇也花不了多长时间了。”
徐辉祖乐观的说着,但徐增寿却皱眉道:“可高煦也说过,眼下倭寇老巢在南洋,南洋倭寇不灭则沿海难安。”
“南洋……”徐辉祖略微皱眉的呢喃,但之后他又叹气道:
“那南洋除了有一些香料外,其余确实无利可图,出兵只是一味浪费钱粮。”
“想要出兵南洋来围剿倭寇,除非北边和西南太平了,不然陛下不会同意的。”
“另外高煦……”他声音渐小,似乎想到了朱高煦如今的遭遇,沉默许久后才道:“这次的事情让他吃些苦头也是好的,希望这次之后他能懂得韬光养晦这四个字。”
徐辉祖看向正厅外的天穹沉默不语,徐增寿见状也提醒道:“要不要把高煦的话告诉曹国公?”
“不用”徐辉祖摇摇头,却又解释道:“你能想到的事情,曹国公恐怕早就想到了,或许如今的他,已经在高煦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