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对决(上)
【一】
西荒。
所有的魔族士兵已经尽数退出了战场,整片辽阔的大漠里只剩下了唯一的两个身影。那个原本被双方拼死争夺着的青宁城安静地坐落在一边,然而那两个人都视而不见。
他们此刻的眼睛里,只剩下了对方。
从互相的身上感觉到了对等的压力,战意在两人的心中慢慢地升腾———精灵族银铠的少将,魔族黑甲的元帅,两个同样把战斗当做了唯一可以完成自己信仰的人。
“凌星少将,其实几个月之前,我就已经听说过你的名字。”把手中的长枪横在身前,瞑夕对眼前同样摆好了架势的人说,“你的军队第一次踏进西荒的时候,我就很想见识一下你的武艺了。可惜因为要遵守不与你们做正面抵抗的命令,才会一直等到今天。”
“什么叫做‘不与我们做正面的抵抗’?”凌星迅速地抓住了瞑夕的话语中可疑的地方,惊诧地问。
“你们以为我们的军队真的像你们之前碰到的那样不堪一击么?别忘了,我们可是曾经差点就占领了你们的王城。”瞑夕用略带不屑的语气回答着,“你的军队毫无预兆地渡过青冥河,一开始确实是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但是,我们并不是无力抵抗,也不是无法增援的,你们之所以能那样势如破竹,只是因为我收到了‘不可支援’的命令———你们在整个西荒肆虐的时候,一定很奇怪为什么除了原来的地方守军之外,没有更多的反抗力量,对吧?”
凌星虽不愿在对方面前示弱,却依然不自觉地微微点了下头。确实,作为西荒讨伐军的统帅,他在曾经不止一次地怀疑过他们的军队为何一路上可以那样异常的顺利,这也是为什么在军队攻到雁回山脚下的时候他会下令不再冒进的原因。
果然,这是一个圈套。
可是,这一个圈套本身的意义何在呢?魔族牺牲自己的领地和族人。难道只是为了和他开这样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么?
瞑夕看到了凌星表情的变化,但是,他的脸上并没有浮出一丝一毫得意的表情,他继续说道:“后来我们发现你带着小股部队离开了西荒,于是,新的命令传到了我的手里,命令我开始反攻。”
原来,对方是在等他离开。所以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他的将士们才会突然受到那样猛烈地攻击,几乎全军覆没地从前方败退到了这里,这不是巧合,原来是这样……
想到那些死伤的将领和士兵,凌星的心头又是一痛。他在盛怒中抬头,问:“给你们下这种命令的,是谁?”
“是神……”瞑夕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些虔诚的光彩,“是我们一族的神。虽然她的旨意有时候很难以理解,但是不管是什么,我们都会耐心聆听,并且毫不怀疑地执行。”
“神?”瞑夕对面的少年露出了不屑的神色,“你们这些双手沾满了血腥的族类,也配拥有神么?”
“你可以怀疑我的话,但是你必须承认,你们并没有比我们高尚多少,我们都是一样的生物,你们可以拥有的,我们也可以拥有。比如对神的信仰,比如沐浴阳光的权利,比如在陆地上落脚的资格。你承认吗?”瞑夕收回了眼睛里那些虔诚的光芒,目光迅速地变得深而冷。
“你们从哪里来,想要怎样,我没兴趣管,但是你们不可以强占属于我们一族的土地,也不可以伤害我们的族人。你们的双手沾满了我们族人的鲜血,居然还和我谈平等,谈资格?”凌星提高了音量,语气也迅速变得锋锐。
“你们手上沾的血也不少吧?即使在我们魑冥族还没出现的那些年代里,这片大陆上的腥风血雨,又几时停过。”瞑夕对于凌星的质问不以为然,却反问道。
在瞑夕逼视过来的目光中,凌星的脑海中闪过了永靖王等人围攻王城的场面,还有二十年前王城那场夺去了一个火精灵女子生命的阴谋,离开西荒的那段日子里,他在王城和南疆看到的东西,让他那些反驳的话梗在了喉咙里,最终滑回了胸腔,生生堵在自己的心脏上。
但是,他还是迅速地压制住了心里那些呼之欲出的失望,争辩道:“我承认,这个世上没有绝对干净的地方,我们精灵族也做过一些错误的事情。但是,至少在几千年的历史中我们并没有去强占别人的土地,也没有去抢夺别人的东西。而你们不同,你们是不折不扣的侵略者。”
“侵略者么?哼哼……”瞑夕忽然笑出了声,“我来问你,你们收复西荒的城市的时候,面对着我们魑冥族的无辜百姓,你们所做的事情又与我们有什么不同?”
这一次,凌星终于哑口无言了。
几个月前征战西荒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多少次他带兵冲破了魔族士兵的防守,冲进了已经被魔族人占领了多年的城市里,那些原本属于他们一族的城市已经成了魔族人的居住地,当他们手中握着还染着魔族士兵鲜血的武器出现在城里的时候,他们看到无数手无寸铁的异族百姓在大街上慌张地奔逃。其中有女人,也有小孩。
当时的他还没有来得及思考要下怎样的命令,他身边的将士们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上去了。
士兵们斩向那些民众的利刃是那样迅速而坚决,他来不及阻止,也无法阻止。
又或者,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是不想阻止这一切的。
是啊。这些年轻一代的战士,大多数都有父母亲人死在魔族士兵手里。他们是由炽热的仇恨在支撑着,才能追随着他一路那么一往无前的杀过来的吧……那些仇恨,在当年魔族侵略的时候就已经累积下来了,经过长年累月,已经成了无法扑灭的熊熊怒火,此刻终于到了可以宣泄的时候,他又有什么理由阻止这些战士们为自己的家人复仇?
可是,那一双一双,战士的眼睛———透着愤怒、憎恨、狰狞、邪恶,却唯独没有快乐。
被伤害的人心中的恨,除了反过来伤害对方,又能有什么其他的方法来消除?即使不能从中挽回一点一滴自己曾经失去的东西,即使在刀剑落下的时候,自己依然无法得到一丝一毫的慰藉。可是,除了这么做,他们又能做什么?
把自己的痛苦等同地复制下来,还给对方,然后这份痛苦就会在双方之间无限地放大———这就是所谓的复仇吧?
好几次,凌星看着铺满了一地的魔族百姓的尸体,其中有把自己的小孩护在身下却被长枪一枪贯穿的妇女。也有被双双斩杀时仍然紧靠在一起的情侣。他想,当年精灵族的那些百姓,是不是也是以现在这个样子死去的?如今,这一切又在魔族人的身上重演,而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这一切,到什么时候才能停止。
凌星从回忆中拉回思绪,声音已经没有方才的凌厉,他叹了口气,说:“你还是说错了,战争的双方,总有强弱之分,所以我们并不是平等的,战争中唯一平等的,只有痛苦而已。”
“战争中,唯一平等的,只有痛苦……”瞑夕重复了一下对方的话,一直平静的脸上忽然有疼痛的表情在悄悄蔓延。
“再讨论下去也是没有意义了,你有你要守护的东西,而我也有,今天你赢了我,还会有其他的人来阻挡你前进,而我赢了你,也会有更多的人站到我面前。我所能做的只有战斗,即使我找不到这样做的意义,即使那些痛苦将会永无止境,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也会永远这样战斗下去。”凌星说完最后一番话,把手中的无尘剑对准了眼前的人,“来吧,做我们该做的事。”
“精灵族的少将,如果不是因为这场战争,或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暝夕看着对方剑尖上渐渐凝聚起来的银光,微微一笑。
然后,他率先动了。身影一闪而没,竟是极快的。
凌星的诧异只停留了一瞬间,然后他迅速地做出了反应,依靠着年幼时在落雾森林里,以及成年后在战场上得来的丰富的作战经验,他凭着自己的判断把泛着银光的无尘剑迅速往右一挥,准确地挡住了在半空中突然出现的那一抹暗红色的枪影。
碰撞来得比他料想中还要激烈。
这两把武器似乎是天生便会相遇的对手,每一次碰撞都是势均力敌,无尘银色的光芒和对方那些暗色的残影之间仿佛有着强烈的磁力,逼迫着他们的主人不断地交锋,而两把武器上所带的光芒互不相让地越来越盛。慢慢竟淹没了他们主人你来我往的身影。
最后的一次用尽全力的对撞,把两个人都往后震出了老远。凌星在迅速地后飞中稳住了身形,落地后却依然在沙地上往后滑了数米,在终于止住了后滑之后,他悄悄地吐出一口气,从沙地中拔出自己因为抵消后冲的力而陷入地面中脚。
握剑的手在刚刚的交锋中被震得几乎失去知觉,凌星尝试着重新催动身上的力量,然而他发现经过先前一夜的奋战,以及刚刚全力的战斗,他的身体已然到了极限,那些被草草治疗过的伤口已经尽数裂开,疲惫和疼痛正在无可抑制地向全身蔓延。
然而凌星绷紧了身体,努力地不让对方发现自己的疲态,看着远处瞑夕微微有些弯曲的膝盖,他明白,刚刚的交手,对方肯定也受到了和他一样的伤害。
然而在体力上,他是处于劣势的,所以他必须在自己的力气消耗光之前迅速地决出胜负。否则,拖得越久,他的劣势将会越明显。
所以凌星咬咬牙,并没有给对方留下喘息的机会。他大喝一声,把无尘剑举到头顶,对着眼前的虚空一劈而下。无数银色的剑影从无尘剑的剑身上分离,飞蝗一般旋转着向眼前的对手飞去。
这一式,曾经在南疆的火之祭坛前消灭了一整支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