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在雪白高贵的天鹅公主之后，冰场上迎来了一个”王子”。
女选手穿男装比赛，这十分少见，而很多不可思议发生在夏天身上，却又合情合理，一直以来，她都是那么的大胆，诡异的选曲，凌厉的编排，今天在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比赛里，一身经过精心设计的英国维多利亚时期风格男装，白色衬衫外面是考究的黑色马甲，马甲口袋里插着一支绽放的纯白晚香玉，怀表金属链有模有样，领结的绸带散发着隐秘的光亮，笔直的长裤代替了从前紧贴曲线的包鞋裤袜，黑发精致的盘在脑后，妆容优雅利落。
如果夏天真的是男人，想必这一刻已经有无数少女为他心跳加速。
何翩然也觉得，看到这样的夏天，实在是令人惊喜，她身上略带骄矜的冷漠配上这身绅士感十足的男装，太有维多利亚时期那种幽暗深邃的范儿了！
而这种装束演绎《道林·格雷》简直再合适不过。
”夏天可是为我们带来过《唐璜》的女孩，”俄罗斯解说员的声音听起来兴奋里又有遗憾，”虽然是最后一次，但她的《道林·格雷》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是的，这又是一个邪恶的电影故事，由王尔德一生唯一的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改编，魔鬼，我们的索菲亚似乎很喜欢这类型的题材，她是个有主见的姑娘，叶格尔尼教练曾说过，很早起她就自己选择想滑的曲目，相信这个自由滑也是她的决定，道林格雷，一个与魔鬼进行交易的人，他为了留住青春，出卖灵魂，最后死在自己的疯狂之中……多么可怕的故事，但我又是多么期待这个节目！”
叶格尔尼教练在胸前划了个东正教的祷告十字，”我的小亲亲，我多希望自己也能和魔鬼交易，留住你的青春啊……然而你还是滑到了今天，我知道你一直想战胜何翩然，我也相信你可以。”
”这世界上没有魔鬼，教练，”夏天平静地看着他，”如果有的话，相信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为了留在冰场上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是个骄傲的孩子，”叶格尔尼忽然笑了出来，”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会是我的珍宝，我可以雕琢你，让你更加美丽夺目，但无法改变你的本质，你的色彩，那是你与生俱来的能量。”
夏天也露出难得的笑容，”教练，一直以来，我都很感谢你，不管是你的理解还是帮助。”
”加油吧，我的孩子，我可爱的小魔鬼，完成你人生最重要的比赛吧，不要和我道谢，走到今天，你只需感谢自己。”叶格尔尼眼中含泪，他伸出颤抖的满是皱纹的手，祝福般轻轻碰了碰夏天的头顶。
东道主的观众们开始高呼夏天的昵称，”索菲亚，索菲亚，索菲亚……”
声浪几乎淹没现场介绍，夏天在最后对教练点头致意后，滑上冰场，接受狂热的祝福。
她转过头，叶格尔尼双手合十。
音乐开始。
钢琴从一开始就是压抑阴郁的。
时间在冰场上飞速回转，停留在了十九世纪的英国，最辉煌也最迷乱的维多利亚时代。
夏天抬手，仰头，只一个动作，就好像历史中的绅士活灵活现的站在人们面前，他消瘦却匀称，阴柔里带着一丝沉郁，俊朗清秀的外表被华丽的衣饰包裹……王尔德小说中一切的形容词都可以毫不客气的加在他的身上。然而他还是个初到伦敦的乡下男孩，不知道这个城市的**有多么可怕，青涩的脸上好奇略微盖过谨慎。
最初的道连格雷就是这样的年轻小伙子，他从过世的外祖父手中继承了伦敦的豪宅和财产，一步步迈向魔鬼的深渊。
一直以来，夏天都把自己最喜欢的路兹三周接后外点冰三周跳放在最前面使用，她有可以称为美丽范本的路兹三周，在起跳前加入难度衔接，笔直的西裤让她的长腿显得更加修长，简单的压步都是赏心悦目。
当她重心开始向下，就是跳跃的开始，路兹三周要把身体拧成一个不舒服的角度，但这动作被夏天跳出了舒展，她跃入空中，又高又远，又因为一身男装，甚至让人以为，这是男子单人滑的角逐。
就在落冰的瞬间，大家都忍不住惊呼起来！
夏天没有在后面接后外点冰三周，而是接了一个路普三周！
这两个跳跃完全不同，当夏天落冰的瞬间，何翩然就看出异样，她看着夏天扭转身体，完成了一个高难度的连跳，再完美落回冰上。
因为技术本身的限定，在第二个跳跃位置，只能做后外点冰三周跳和路普三周，后者难度大大高于前者，一旦存在缺陷变成存周，被认定成两周跳，技术分损失极大。
可夏天完成的如此出色！
她拼上了自己的最高难度！
这是冒险，但她赢了。
何翩然握紧拳头，她知道，如果按照之前的难度来，她一定会输掉比赛。
澎湃的掌声反而让她更加冷静，看着冰面上潇洒如风的夏天，何翩然暗自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赛场上的夏天仿佛知道她的打算，紧凑的衔接和精湛的压步后，一个没有缺陷的阿克谢尔三周跳再次让观众陷入狂热，就像小说和电影中，道林格雷和他的画像在贵族圈子问世时所带来的狂热一样。
人们盛赞他美貌的外表，高贵的女士们为他倾倒，甚至男人也为他蠢蠢欲动，在**下，道林格雷抛弃纯真和爱情，一步步走向堕落的深渊。
别在夏天马甲口袋里的那只晚香玉，娇嫩纯白的花蕊随着她的跳跃轻轻颤动。
这美丽无瑕的花朵的话语是危险的欢愉。
夏天已经沉浸在音乐中，舒缓的钢琴被绚丽的小提琴取代，阴沉中的华丽危险的绽放，男声混合旋律的花腔吟唱听不出歌词，带了浓浓的**。她滑到冰场中央，扬起手臂，蕾丝袖口滑至小臂，雪白皓腕柔肤胜雪，白过衬衣的精美丝绸，她的手指微微翘起分开，拂过脸颊，轻缓得不能再轻，低垂的眼帘，轻启的朱唇，微侧的脖颈，脚下不停的步伐轻捷成弧，光滑的转了一圈，全场观众都为她的魅惑沉沦，和道连格雷一样被**着鼓起掌，尖叫连连。
这可怕的表演力，看的何翩然脊背上一阵发凉。
当夏天抬眼，眼中的笑意和弯起的嘴角里的嘲弄和肆意，危险毕现。
和魔鬼完成了交易的道连格雷不会衰老，他将永远拥有青春，永远拥有美貌，但代价是灵魂被魔鬼吞噬，失去曾经的纯真和善良。
但纯真和善良有什么用呢？他们不能留住时间，不能永葆美好，不能在寒冷的夜晚取暖，也不能在空洞的午夜排遣寂寞……而现在，他可以用美丽书写传奇，纵情声色，耽于享乐，沉重的罪恶让快乐带着一分邪恶的愉悦，时间疯狂飞逝，但这张脸永远如初。
黑色的眼眸深处跳跃着地狱的火焰，夏天在旋转后接上巧妙编排的压步，她本来就是黑发黑瞳，当表演、容貌、音乐和她营造的氛围结合在了一起，她就化身成了邪恶的代言，在冰面起舞，在黑暗中沉沦，从里到外，夏天的表演都透着这样的邪性。
”当你凝视深渊时……”
”深渊也在凝视你？”
”是的，它在看着你，在看着我们。”
叶格尔尼曾经这样教导夏天，让她凝视灵魂的深渊，然而这一刻，叶格尔尼却感觉到恐惧，他觉得，夏天真的在那个深渊里看到了什么，所以这节目才能如此迷人。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的……我不知道……这太大胆太有魅力了，我喜欢这节目，不，我不该喜欢的，这节目很可怕，美的可怕也让人……害怕……”俄罗斯解说员一边凝视眼前的转播屏幕一边想要控制语无伦次的嘴，他沉默片刻，在夏天出色的完成一个飞利浦三周后，才松了口气，”还好……还有跳跃告诉我们，这是个比赛，索菲亚完成的非常出色，后面还有个最难的三三连跳！”
两个跳跃的处理紧凑又节奏感十足，滑出后的压步逡巡半场，夏天摆动手臂为跳跃积蓄力量，又是一个路兹三周！观众紧绷的神经释放出来，但没有时间给他们欢呼，夏天落冰后转动身体轻捷点冰，再次跃入空中，大提琴琴弦在这时被人粗暴拉起再松手，节奏刚刚好卡在落冰的瞬间，再次起跳！
两个短促有力的后外点冰三周跳接上后外点冰两周跳，在音乐恰到好处的悬疑爆发时，稳稳落在人们的心上。
竞技之美的享受刚刚让所有人忘记刚才的鬼魅，最疯狂阴暗的一幕悄然降临。
画像开始变化。
原本绘制的细腻肌肤衰老裂开，蛆虫撕咬着原本慑人的美貌，清澈的眼神浑浊邪恶，贪婪的念想令人无法直视这目光。画像承担了他纵情声色的后过，把邪恶的报应一一呈现，丑陋的魔鬼取代了清俊的少年，内心的黑暗与堕落跃然纸上，然后，道林格雷杀掉了看到画像的画家，尽管他才**这个人坠入爱河。
音乐变的可怕，夏天也变的更加可怕。
节目浸泡在让人寒冷彻骨的绝望与阴暗中，冷静如伊维特也绞紧了双手，夏天太可怕了，她是怎么做到的？她到底做了什么？她知道夏天的平静沉稳外表下本是一颗火热的心灵，但她不敢想象，这个有着深沉执着的女孩一旦变的可怖，是不是就会像现在冰面上的她一样。
是不是梦想都只是单纯美好，还是本身对胜利的追求都夹杂着不可言说的邪恶。
伊维特不知道。
何翩然也不知道。
夏天其实也不知道。
她只是很想赢，她觉得自己每次渴望胜利，渴望超越的时候，都能听见心底有个可怕的声音在为她加油，她有时会忘记一切，沉溺于忘我的状态，但这种追求的纯粹也让她对与花滑无关的一切变得冷漠。
这是代价吗？她也问过自己，但没人能回答。
当她看完王尔德《道连格雷的画像》这小说，又看过电影，听过完整的原声后，她决定要在最后的自由滑选择这个主题这个曲目。
她为这个故事深深着迷，尽管她是个无神论者，不相信这些东西，她只相信自己和自己付出的努力，但她也不是没想过，如果那个**道连格雷的魔鬼出现在自己面前，用可以永久停留在赛场的青春交换她的灵魂，她会不会毫不犹豫就交出一切，哪怕等待她的是地狱深渊的火，是世间最无法言说的邪恶。
她不知道，她给不出自己答案，或许答案就在这节目里。
青春……她是多想留住这样的身体，无论年华怎样衰老，时光怎样残忍，她依旧可以做出柔软的姿态，完成高难度的跳跃，在比赛时忘记一切，沉溺她自己的世界里……夏天知道，这不可能，她做不到，但至少在这个节目里，她好像拥有这样的魔力，那就让她在这短短的五分钟里堕落吧！不用面对老去的恐惧，不用忧虑失去青春的忐忑，这个节目里，这个五分钟里，她拥有的，是整个世界！
蛇形接续步的开始，是原声中最阴暗恐怖的音乐。
夏天犹如魔鬼，犹如道连，穿梭在尘世无尽的欢愉里，穿梭在毫无束缚的放纵中，她的捻转肆意加速，让人咋舌，她的步伐眼花缭乱，让人迷醉，她跳动时人们跟着她手臂摆动舞蹈的弧线目不转睛，她短暂停顿，面向观众席微笑，观众尖叫不断，因为她的笑容里，是疯狂和战栗的结合……
接续步的最后，是跨越半场的华丽燕式，直到最后，命运的审判降临。
一切都需要代价。
夏天不喜欢电影中的结局，她更喜欢书中，最后饱受精神折磨几近疯狂的道连格雷举起杀害过画家的那把刀，刺向画中的自己。
鲜血从画布深处涌出，大火窜起烈焰。
可谁也不知道，死亡降临的瞬间，道连是忏悔还是满足。
疯狂的旋转，夏天根本不去控制身体，以至于转动的轴心竟开始在冰上平移！
癫狂的音乐戛然而止，她骤然站立，如同比赛开始时的样子，双手自然垂落，表情平静美好。
是的，最后道连死在画像前面，面容衰老可憎如同曾经的画像，然而那副曾经代替他承担罪恶与时间的画像却完好如初，依旧美貌动人。
晚香玉从胸前口袋掉落，花瓣四散。
她站住不动，犹如开场，但指尖却轻轻颤抖着。
夏天结束了人生中，最后五分钟的疯狂。
这个少女，从《死神来了》起就不断带给所有人讶异和惊诧，她的突破让人咋舌，她的勇敢让人称赞，花样滑冰历史上从来没有这样一个女选手，敢于挑战一切无人问津的题材，她是《方丹戈舞曲》里艳烈的舞者也好，是《荒山之夜》里魔王的精灵也罢，她可以纯净犹如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也可以魅惑如埃及艳后，她滑过充满哲思的《查拉图斯特拉》，也把小清新如《看得见风景的房间》搬上冰面，她是唐璜也是道连格雷，她是夏天。
独一无二的魅力席卷冰场，只要有谈论花滑的地方，就有人期待下个赛季，夏天又要带来什么令人惊叹的作品。
但这样的讨论将再不会出现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今天就是她的告别之夜。
极力控制感情的俄罗斯电视台主持人，在镜头再次对准夏天的那一刻终于控制不住，留下泪水，全俄罗斯的骄傲，他们坚强镇定的索菲亚正在哭泣。
夏天哭了。
她无法像在滑冰时控制身体那样控制眼泪。
还有那么多不甘心，还有那么多想要滑出的节目，还有那么多……梦想，可是从今天起，这些都将成为她永远的遗憾。
这个冰场上看起来最淡然最沉静的姑娘，哭出了声音，摄像机捕捉到她低声的啜泣，传遍世界每个角落，让所有热爱花滑的人为她心碎流泪。
叶格尔尼的脸上满是泪水，也在默默流泪的工作人员没能拦住他，他冲到场上，踉跄着来到夏天面前，一把搂住泣不成声的她。
”我的小亲亲，哭吧，哭出来吧，我知道你忍了很久了……”
夏天紧紧抱住教练，哭泣着却极力忍住哭声。
在训练最痛苦的时刻，她都没有掉出半点泪水，没有任何怨言，她视花样滑冰为梦想，为享受，却还是在最后关头因为别离而痛苦不堪。
本该在这时候上场热身的何翩然站在场边，也已经止不住泪水。
观众们带着眼泪起立鼓掌，为夏天喝彩，为她哭泣，为这个世界的残忍而痛苦，场面不知算不算混乱，本应该致谢然后在等分席上的选手却在场中央抱着自己的教练，压抑的哭声从紧咬的唇齿间不经意泄露。
这对在场所有人都算得上残忍。
三五分钟过去后，夏天才稳住情绪，她从叶格尔尼怀中抬起头，拼命擦掉眼泪，露出雨过天晴的笑容，牵着教练的手，四面行礼，接受观众潮涌般的欢呼声和掌声。
最后，她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弯下腰捡起冰面上掉落的花瓣。
”小亲亲，快点，要出分了，我们必须在等分席上。”叶格尔尼低声催促。
”踩到异物可能会滑倒。”夏天边捡边说。
在她后面出场的，只有何翩然。
叶格尔尼笑了笑，他的小亲亲不管滑了多少魔鬼，却依然有着一颗高尚的心灵。
他们刚刚坐到等分席上，分数便迫不及待的显示出来，东道主观众陷入疯狂之中，是的，她的自由滑超过了瓦伦蒂娜，得到了158.63分！
总分233.96！
夏天的总分只超过瓦伦蒂娜0.72分，跃居榜首！
现场氛围白热化到窒息，欢呼中缓过劲儿来的观众，都把目光落在了在场边正准备热身的何翩然上。
她刚刚擦掉眼角的泪痕，飞快的简单补了补妆，余悦教练替她拿着刀套和外套，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观众们没有听到，那声轻柔的加油。
一切的一切，将要在她梦开始的地方，迎来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