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三月的第一周,CO2迎来两位特别嘉宾。当天迎接,乔蓓特意穿一身大红色。有人问起,老总皮笑肉不笑,说是红色辟邪。
香港合伙人来上海,美其名曰考察大陆市场,实际用意不得而知。CO2上海独立运转多年,两位合伙人在香港设个办事处,投钱分钱,过往鲜少插手这边的工作,一些资深员工甚至都没见过真人。
年初骆家安空降,司内有过一阵流言蜚语,如今幕后玩家现身,不少人嗅出某种信号,CO2三百个小群每天直播,信息量极为庞杂。
两名合伙人性格迥异。矮个子的史蒂芬长得很精干,不苟言笑。他是美籍华裔,能讲广东话,却不会国语,仅有几句:你好、谢谢、手机尾号多少多少。说话时一板一眼,走路头抬高,略显傲慢。
夏东尼与他不同。皮肤黝黑、身型健硕,一看就是常年做户外运动。这人最爱四处乱窜,总能听见他在办公室各个角落用塑料普通话逗乐一群人。
听说丁昭在BD跟Kate之后,楼下抽烟时,夏东尼经常主动攀谈,拐弯抹角问他有关Kate的事情,还不是工作上,私生活偏多。
对外人,上司的事情丁昭向来守口如瓶,该挡的全部挡过去。夏东尼察觉出他的口风严实,叹息道:鱼仔还好吗?
丁昭惊讶:你也见过Kate的拉布拉多?
算是吧。夏东尼苦笑,又问起Kate何时回公司,得到答案后若有所思。不久,两位合伙人宣布驻留上海的时间向后延长一个星期。
Kate出差回来,史蒂芬与夏东尼仍在,后者在公司撞见Kate,一脸柔情似水,说好久不见。
女人回句同样的话,模样落落大方。
今晚Beth喊我们聚下,老地方,你也会去,是吗?
当然会去,既然碰到了,总归要聚一聚。
见她爽快答应,夏东尼心满意足,说那晚上我来接你。
丁昭当时在场,Kate也没藏着掖着,私下为他解惑:Tony是我前夫,离婚好多年了。
也只惊讶几秒,大约是夏东尼某些方面的表现在丁昭看来相当熟悉,尤其那副面对Kate欲说还休的神色,与程诺文相似度有七八分。
Kate解释:她与夏东尼是港大同学,恋爱早,结婚也早。两人在香港打拼多年,Kate后调职上海,异地婚姻多有磨难,走向破灭是人之常情。好在分手亦是朋友,乔蓓当年创业找投资人,还是Kate介绍夏东尼给她认识,才有CO2第一笔启动资金。
她去丁昭家里接鱼仔。拉布拉多几周没见妈妈,差点思念成疾,飞快扑到她身上。
“不好意思,小昭,麻烦你照顾鱼仔那么久。”
出差前,Kate原本要送鱼仔去她妈妈家,可惜老人腿脚不方便,无法天天遛狗。丁昭听后,主动说要不寄来我这里吧。鱼仔年纪大了,总会让他想起叮叮车,不免心生怜惜。
“不麻烦,它很乖的。”
他帮忙整理鱼仔的玩具,Kate想到什么,笑道:“不止,还是超级大帅哥呢。”
丁昭莞尔。那天他去艾迪逊工作,让郝思加帮忙遛狗,结果朋友一路遛去白睿德家,不得已,只好过去接。
“Nate前几天来问我有没有认识的人住在翠湖天地,说什么‘长得超级帅’,我还奇怪呢,哈哈!”
得知真相的Kate乐得不行,替丁昭遮掩,故意对程诺文说是啊,这人(狗)她认识,以前做特警的,确实长得帅,一点没夸张。
高大而黏人的帅哥此刻静静窝在Kate怀中,忽然耸鼻子,凑近她东闻西闻,确认后睁大眼看向她,短促叫了两声。
Kate愣了愣,随即明白鱼仔闻到了谁的气味,她抱住大狗:“退役那么多年,你怎么还是一闻一个准,他也就和我说了两句话而已。”
鱼仔看着妈妈,体会出她的情绪,不再叫了。
送走拉布拉多,屋子只剩丁昭一个,世界重归寂静。他打开共享相册,有个新视频,点开是叉烧咬着小毯子甩来甩去。
程诺文当共享相册是心情日记,每次放叉烧的视频照片,都会在下面留言,写点感受。起初字数不多,记录叉烧在家踢了啃了什么,到后面,逐渐变成他的自言自语,昨晚没睡好闭眼都是你云云。
丁昭从不回复。
以前他给程诺文建过相册,收录偷拍下的那些瞬间,以为可以一直建下去。后来删除,系统提示操作无法撤销,他按下是,数据清空后,再也找不回来。
大脑要是也可以格式化就好了。不想要的回忆只要删去,多简单。可惜人是受伤体质,伤口结疤,再怎么呵护,疤只会变淡一些,却不会消失。
共享相册又有新照片:叉烧围着丁昭的那件新外套,撅着屁股,垂头丧气趴在沙发上。
程诺文留言:宝宝想你了。
丁昭盯着那行字,手指动一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留下。
*
品鉴会如期在艾迪逊举行,丁昭到场协助。结束后的afterparty办在楼上酒吧,听说有免费酒水,CO2来了一拨同事。丁昭中途收到骆家安信息,说他下班也会顺道过来。
楼下忙完,丁昭与杰西卡收工。上去时吧台挤满人,骆家安见到他们,举手示意自己这边还有空位。
杰西卡到吧台即刻猛灌一杯,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她高跟鞋穿了一晚上,十个脚趾现在已经麻得没有知觉,直喊吃力,拿起一排shot跑去沙发软座找人大战。
不多时,程诺文与庄晓朵也上来。酒店公关见到程诺文,赶紧推他去酒吧中央,大灯一关,有人推出一辆小推车,蛋糕上的蜡烛火光微微摇曳。
众人拍手:Nate,生日快乐!
丁昭失掉喝酒的心情,他嫌室内太闷,说要去外面的露台抽支烟。
骆家安同行,他并无烟瘾,抽烟纯是社交性质,一盒宝恒莫吉托,打开只动过两三支。
两人点上火,好几天没碰过面。合伙人在的几周,全是骆家安作陪,昨天送走,他才算闲下来。
骆家安问丁昭,上次他说请客的事情还算不算数。丁昭暗想糟糕,最近忙着工作,又把这件事忘了。
他有些抱歉地说:“等忙完一定。”
“事先说明,我不是贪图那一餐饭,只是想和你多相处。”
若是在室内,还可以借口人声嘈杂,当作没听见。然而骆家安眼神真挚,无视实在残忍。
“在公司做同事也是相处。”
“那我当然不是只想和你做同事。”
丁昭默默吸烟,“CO2禁止办公室恋情,你知道吗?”
“噢,那个,”骆家安笑了笑,“我听过,Nate定的吧。我觉得还蛮不合理的,其实只要不同部门,非直属上下级,谈个恋爱又不是犯罪,何必那么严格。”
“不是所有人分开后都能和平共处,消极关系容易影响工作,这么规定也有道理。”
骆家安嗯一声。他按灭烟,靠向丁昭,柔声道:“就当你要遵守,但严格来说,我不是上海办公室的人,所以这条规定对我不适用。
“我只想知道,小昭,撇开这些,你是怎么看我?”
骆家安做事风格明快,连表达感情也很直接,他人学不来的程度。丁昭心情复杂,隔半天说:“你人很好。”
对方轻轻叹气:“我最怕你说这句。”
“我认真的,你很好,但是——”
骆家安替他补全:“但我不是Nate?”
丁昭不语,骆家安也不急于确定答案,他在高层眺望,“我读书时喜欢过班上一个男孩,但到毕业都不曾与他说过我喜欢他,担心被拒绝,长大后参加同学聚会,才知道他原来当时对我也有好感,所以从那以后,我想到什么都会说,也都会做,机会总是稍纵即逝,如果不把握住,未来回想,就只剩遗憾了。”
他看回丁昭,向他走近一步,“小昭,我不介意从同事做起,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慢慢来。”
*
室内依旧热闹,处于人群中心的程诺文收到惊喜,表情并无多大变化。
今晚他滴酒不沾,有人跑来干杯都做婉拒,被揶揄修身养性,也只淡淡说:不好意思,最近身体不好。
庄晓朵正帮他一起分蛋糕,递刀给他。程诺文往下切,下意识朝外看。他所站的位置恰好可以看到室外抽烟点,众人都聚在他这边,只有丁昭与骆家安站在外面,眼对眼说话,持续已有好几分钟。
他远远分辨两人表情,突然骆家安打破安全距离,凑近丁昭耳语。丁昭听完,神色略有变化,他侧过脸,骆家安没有离开,贴着丁昭面颊留下亲吻。
程诺文面色顿时阴转暴雨。中国人就别搞贴面吻这套了。他握紧刀,见丁昭没有拒绝,心往下沉,身边有人说话,一句也听不清。
丁昭没有激烈反应,骆家安放开他,两人回室内,始终站在一起。
他们都年轻,骆家安三十不到,看上去与丁昭更像同龄人。
庄晓朵暗地里推推他:Nate,你看清再切。
他回神,才发现蛋糕被自己切得歪歪扭扭。上面两根蜡烛的火光早已熄灭,数字三和数字四燃尽后,露出的黑色烛芯仿佛在严肃提醒他:他又往相反方向迈进一步。
工作后,他的每个生日不巧都是工作日,或多或少,总有人帮忙庆祝。只有去年最糟,所有不好的事情挤在一起,丁昭也挑中那天离开他。
今天他不提一句,最好大家都忘记。谁知道酒店公关做事滴水不漏,早做了安排。台面上的礼仪,他不能驳人面子,暂且站在中心接受认识与不认识的人送来生日祝福。
而最想要的那声,今年、明年,很多年里,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收到。
骆家安的手放在丁昭肩膀,他们再次贴近、交谈。
只有看客的坠落悄无声息。afterparty收场,众人四散。程诺文没喝过酒,是当晚唯一能开车的,收过惊喜就得付出,他还需将不清醒的同事一一送回家。
丁昭本想和骆家安一道走,结果喝大了的杰西卡力气惊人,一把将他按进车里——Nate都说要送了!
眼见三位同事倒在后排,他没办法,坐上空着的副驾驶位。
几人住在不同区域,程诺文半夜横穿上海,按照远近逐一将人送回。车门一路开开关关,直至最后,车内只剩他们两个。
程诺文不发一言,沉默得反常,也不像之前从各个方向偷偷打量丁昭。他不知道丁昭搬家后的具体地址,也没问,持续开车。
“前面靠边放我下去好了。”
丁昭出声,程诺文依言驶进停车带。
开车门时,丁昭发现仍是上锁。他按了好几下,未果,回头看程诺文。对方默然坐着,极安静,那是汹涌波涛未掀起时为海平面营造的假象,谁也不知道它们何时袭来。
丁昭口干舌燥,又试了一次,车门纹丝不动。
“……程诺文,开门。”
“我在生气。”
对方忽然说道,语气冷静至极。丁昭没来由颤抖,他见识过程诺文这种深不见底的时刻,身体刹那间生出本能反应:绝不能靠近。
“今天看见你在外面和Ian说话,他先碰你,又亲你,你为什么不避开?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你不避开,要么是来不及躲,要么是你也愿意,不管哪个,我都很想拉走你,最好谁也看不到你。什么Ian,什么翠湖天地的野男人,都去死好了。如果你像玩具那样,我可以把你关进玻璃柜,或者你是狗,我就栓住你,每天整理你,照顾你,你不会走,会永远待在我身边陪我。”
程诺文神经病发了……丁昭喉咙发紧。前段时间程诺文呈现出一副安全无害的样子,让他几乎忘记对方本质上是拥有极强动物属性的人,他会蛰伏捕食,仿佛此刻。
指甲深深抠进掌心,丁昭向后退,下一秒,他以为程诺文要发起攻击。对方极快地看他一眼,没有扑过来,而是低头靠到方向盘上。
“但我知道这样做不对,甚至想都不应该。所以我不是在气你,我是气自己。”
他闷声说:“我又一厢情愿,有这种不好的念头,妄想把你当成自己的附属品,想要拥有你控制你,明明在你心里我已经是最差的那个等级,我还是做不到老老实实只当你同事。我每天想你,想你会不会偶尔想我,你以前喜欢我,那么现在这份感情还剩多少?百分之五有没有?五都多了,可能还是负数,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烦得要死,根本睡不着。
“我真的不想说这些,你听完肯定又要讨厌我,但我更不想对你不诚实。我之前说,你做什么我都接受——我真高估自己,我连你在共享相册里不回复我都接受不了。”
有时我都怀疑,你是不是给Nate下过咒。
那天Kate开玩笑,说程诺文哪有这种时候,提到你就担惊受怕。他碰上工作,是一定会求证,现在居然这么好骗,说什么都相信。
她随之感叹:爱情让人患得患失,但只有爱你,才会让Nate变得那么不自信。
程诺文依旧垂着头,他解除车门锁,“很晚了,你回去小心点。”
丁昭坐着没动,过了一会,他点开程诺文的导航,输入小区名字。
系统开始规划路线,程诺文听到提示音,惊醒一般,抬头看向他。
“这么晚车很难叫的,”丁昭系好安全带,“你都送完三个人了,唯独我送不了?”
程诺文如鲠在喉,半句话讲不出。
“不想送啊,”丁昭拿出手机,“那我打车。”
送的!怎么可能不送你。程诺文坐直身体,头发有些凌乱,他伸手梳整齐,酝酿半天才有力气发动车子。
又变回会借反光镜偷偷打量他表情的程诺文了。
一路无话。午夜前,时间走到11点59分,还差一分钟翻过一天。
昏暗的车内亮起一双眼睛。他轻声说:“程诺文,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