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昭到家,行李七零八落,眼圈也是红通通。惠芬女士心疼不已,以为他生病了,摸摸他的额头,说昭昭怎么了呀,哪里不舒服。

他看着妈妈两条深进鬓角的眼纹,弯腰抱紧她,随之越变越小,回到几岁童年,与邻居小孩玩游戏。大家做国王做皇后,都挑最好的,那王国谁来服务?胖乎乎的手指全指向丁昭。

他习惯了。先对人好,再求回报。第一轮做平民,送上赞美,默默等下一轮有人能为他戴上王冠。

没有人,没有一轮。

丁昭在老家度过两周。以往休息,说是假期,也免不了工作长眼,见缝插针袭来。如今飞行模式一开,彻底清净。丁昭手机看也不看,没电了也不充,每天花大量时间陪伴叮叮车。

金毛老了,不爱动,跑两圈就喘气,丁昭就靠着它看电视,从早上睁眼看到晚上闭眼,煲完一部部家长里短。

他不出门不说话,耗能降到最低,一天只吃一顿饭。惠芬女士嘴上不说,仍是热闹张罗伙食。有天半夜,丁昭起来上厕所,妈妈坐在饭桌边,对着冷掉的晚饭和过世的父亲相片抹眼泪。

第二天,他早起,对她说妈妈,我饿了,想吃饭,想吃很多很多。

两人出门买菜,傍晚围在桌边。惠芬女士看丁昭大口扒饭,比收到多少转账都放心,冬瓜排骨汤舀了一碗又一碗。

中间电话响,妈妈接了,问两句,转给丁昭,说找你的,姓袁,说是你的同事。

“小昭,还在老家呢?”

大头声音响起,丁昭没答,那边叹气:“我给你听啊。”

他拉远话筒,传来高铁报站声,家乡的两个字格外响亮。

“我也回家,正巧顺路,想来看看你。”

你请假了吗?丁昭问。大头笑起来:“丹斐那件事的结果出了,我被开啦。”

丁昭来不及反应,“什么?”

“是我做的。你有空吗?我下高铁了,找个地方吧,我想和你聊一聊。”

他们约在市区商业街的麦当劳,地标,在街口,亮黄色非常醒目。

丁昭到得早些,位置旁边有个小女孩,正拆童餐附赠的玩具,打开一看,泄气了,说爸爸,这个不好看,我不想要。

家长舍不得宝贝扁嘴,说我再去给你买一个,多出来的爸爸吃。结果新机会也是浪费,拆出个一模一样的,女孩眼泪汪汪。

噢噢不哭了,不哭了。家长摸着女孩头发,轻声细语安慰,有时候是这样,不是你想要什么,就一定能得到的。虽然没有那么好看,但你抽到一对,它有它陪,就没那么孤单了,是不是?

女孩懵懂,把两个玩具放在一起,看了片刻,突然心情变好,说对哦,就像爸爸丑丑的,妈妈也没嫌弃。

周围偷听的食客抿嘴笑了,徒留家长一脸无可奈何。

“小昭!”

大头推门进来,激动地挥舞手臂。他模样大变,摘了毛线帽,还将为数不多的头发全部清理干净,推得非常短。

坐到他对面,大头笑嘻嘻晃一下手:“傻啦?”

丁昭回过神,久久不语,大头也收起笑,他下意识摸头,显然还在习惯这个新造型。

“对不起啊,我来一路上都在想,碰见你第一面应该先给你道歉,怎么说也是连累到你,如果你想揍我,欢迎。”

他打开双臂,丁昭沉默地看,终于出声:“我不明白,怎么是你。”

“是我做的啊,邮件是我用你笔记本发的,小昭,以后设密码,别再用生日加名字缩写了。”

他解释道,你不是有天在办公室开夜车,中间熬不住去沙发床睡觉嘛,就是那个时候——理由?没什么理由,就是偶尔想做个大坏人,想世界毁灭。

丁昭追问哪天、几点,大头说完,记忆回来了,那晚加班不止他。

“你帮Ceci顶罪?”他问。

大头哂笑:“谁帮她啊!”

“没道理,哪怕你辞职,都不需要做这种事情。泄露公司数据,圈子这么小,HR互相一问都能摸清,以后没有广告公司会再敢要你。我没录音,袁泳仁,我想听实话。”

“是不是我,重要吗?有人犯错误,有人承担错误,一比一抵消,大家都轻松。”

“不是你的错误,为什么你要承担,我不觉得轻松。”

见他神情严肃,旧同事笑意停在嘴边,认真的丁昭最难糊弄。

大头撑着下巴。小昭,他慢慢说:“我们都是阿康,经历过的事情差不多,很多时候,我们都在等,等回复,等流转,等确认。自从做了广告,微信就没有一天清净,洗个澡都在想怎么回消息。”

“一上班,无休止的扯皮,永远在增加的聊天框。你看过很多日出,获得的成就却只有一个‘收到’,一个‘好的’。这份工作挤压掉你所有的时间和私生活,你想爱一个人都没办法付出全部力气,值得吗?”

愿意留在CO2的人,哪个不拼。他们自认努力都有意义,为一切排序时,自己永远排不到第一位。

丁昭安静下来,大头继续道:“我是老土的人,相信一个人哪怕行差踏错,都该有第二次机会。茜茜比我清醒,她全家都靠她一个,手停口停,所以想要什么,不能要什么,她看得透,能够牺牲,但我知道,她活得很苦。”

“不都说嘛,上辈子作恶多端,这辈子广告公关,我是不准备再做了,可有人想继续,路是她选的,我只能最后再祝她一次。”

祝她,助她。头发少的人大概用情最真,丁昭知道追问也不会有答案,他们三个,性格天差地别,唯有一样相通,面对某些事情,总是太过倔强。

“那你之后怎么办?”

“回老家咯!”大头爽朗道:“我爸妈喊我回去继承饮食店呢。潮汕人做生意,一家店怎么满足?我家是连锁食铺,他们天天催我回去打理,现在终于满意了。”

他自己也满意,语气欢快:“雨过天晴,我是自首,所有责任在我,客户那边也交代过了。Nate撤回了你的停职处理,有空记得看手机,很多人找你的。”

说完长出一口气,像某种解脱,随后笑着问丁昭:“真不打我?我定了车票,还有一小时,快要走了。”

丁昭坐着不动,他手握成拳,捏紧,最后放开。许多话到喉咙,说不出,卡在那里隐隐作痛。

走啦!旧同事起身,往另个方向。

“大头。”

丁昭喊住他,没有下文,但对方好像知道他想问什么,轻轻摇头。

“不后悔,真的,一点都不。做这行看到的接触的越多,给你的也许不是充实,而是迷失。小昭,如果你也像她那样,还想继续走这条路,就要更坚强,更自我,可以的话,最好也能更无情一些。”

*

丁昭回家找出手机,充上电,他关闭飞行模式,联网之后,许多信息涌进来。

原来自己失踪两周,也会有这么多人来找。他逐条看过去,最勤快是杰西卡,每天给他发信息,说一说公司情况,最新进展是真相大白,催他快快回来。

庄晓朵、边晔、Kate,一些合作过的客户与供应商,陆续有几条,基本是想了解他精神状况是否还好。

老朴、杨师傅、狗公园碰到的家长……最恨发信息的郝思加,居然也有五六条,字数递增,从“人呢”到“你回上海记得找我别当没看见”。

他一一读,有关心总是温暖。

中途又有信息,他退出去,一个头像跃到列表顶端。

乔蓓:小昭,休假如何?若回公司,请提前通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