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急雨连天暗,平野送客入蜀川。
连绵细雨将天与地织就在一起,江面水雾迷蒙,三两只雨燕斜飞而过,像上好的山水画卷上不甚洒落的墨点。
一叶乌篷船顺流而下,将雨幕一分为二,船身看似狭窄,里头却五脏俱全。
撑船的是个黑脸壮汉,只见他目光炯炯,右耳后还有一道粗粝刀疤,臂长如猿,一看便知是多年的练家子,船桨被他重重插入江水之中,一撑一仰,乌篷小船在湍急的江面上如履平地,飞速前行。
这船是要入蜀川的,只是船上的人却各有去处,有要去徽州的,有要去惠州的。
说起惠州,实在是个不打眼的地方。从舆图上来看,它在整个大豫的中部,极小却也极富的一处,上接蜀州,下壤徽州,南北皆是山地陡峭,实难攀爬,唯有水势浩**的鹭江从东西两侧横贯汇流,外来客需得借江乘船才可进蜀川大地。
和蜀州徽州不同,惠州的发迹始于战乱,先祖帝大业未成时,这一带便是兵家镇守之所,先后几次护着豫朝祖辈诱敌包抄,因地势难攻,屡屡险中得胜。
“当年的惠州还有不少蛮横山匪作乱,但在国难当头之际,个个都是热血男儿,靠着对山势的了解,成了一支诡谲奇兵,先祖帝开创豫朝后,那些山匪便金盆洗手,山寨也改头换面成了如今的镖局,顺远镖局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们就是山匪出身,自然知晓山途要道,滇南在徽州西部,走水路便是逆流而上,耗时耗力,陆路走镖要快得多。”
十里总爱在做糕点的时候同阿虞说这些,她性子活泛,又快人快语,讲起事儿来神情多变,语气也随着起承转合忽高忽低,说书的本事不比茶楼里的先生差。
“红儿在顺远镖局里是什么身份?”
等船一到惠州,阿虞便要先行与他们分开,是以能探知多少便是多少,她蹲在灶口盯着里头的火,见火小了,也不等十里吩咐,抓过劈好的木柴塞进去,不一会儿就发现手边一空,木柴烧完了。
阿虞想了想,抽出腰间软剑开始劈柴,她动作麻利,一剑下去,木柴应声被劈成两截,和着土灶里火苗爆裂的劈啪声,火光将她未曾易容的娇美俏脸熏出淡淡红晕。
十里有些为难地摇摇头:“这个我真不知道,人是六爻和八溟安排的,我和九苏还有七羽当时都在凤音山跟着公子,只听说那女子名义上是镖局里的茶水丫头,可几次进出温行威的书房都旁若无人,神色自如,一点也没有丫鬟该有的卑怯恭谨,我猜她与温行威的关系不简单。”
阿虞也想到了这一点:“嗯,而且温行威还派她跟着温绾绾去滇南,定然有什么事要她去做,想来对她极是信任。”
忙活完了,阿虞将木柴一一堆好,洗过手,小心地拿起还热乎的海棠水晶糕,对着惨淡的天光照了照,里头嵌了别致的花瓣,粉色透着莹亮,分外可爱。
阿虞撇撇嘴,她送公子海棠花,本意就是诚心道歉,怎么他还真计较上了,连午后小食都吩咐十里做成海棠花样儿的。
“味道怎样?”十里撑着下巴问,满眼都是期待。
“好吃。”
“你说好吃肯定好吃。”
十里很高兴,捏了捏阿虞的脸,一触之下肌肤嫩滑,不由又捏了捏。
阿虞也不阻拦,由着她捏,圆眼小脸,整个人乖巧得不像话。
十里笑眯眯地望着她,真是惹人喜爱的小姑娘啊。
想她自小喜欢做甜食,只可惜身边没几个爱吃的,除了八溟,可那小子总是吃完翻脸不认人,还挑三拣四,让她生不出下厨的兴致,幸好有个小阿虞,不仅爱吃,吃完还不忘夸她做得好吃,说的又都是大实话。
阿虞微怔:“公子不也爱吃吗?”
不然为何总要吩咐十里午后做茶点,回回不落,看样子并不像是不喜甜食啊。
“公子从不爱吃这些的,你不在的这五年,公子长居凤音山,七羽随身照料,九苏还会往来梧州管管天风堂,八溟忙活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六爻反正是个愣头青,打打拳一天就过去了,最可怜的就是我啦,做的糕点都没人吃。”
十里说着说着又高兴起来,忙不迭又倒了一盘水晶糕,用小竹篮细致地装好,嘴上关切地说道:“等你去了惠州,又没人吃我的糕点了,这些你带着,饿了就吃,吃完记得多想想我。”
手臂上挂着竹篮,阿虞另一只手上还拿着半块水晶糕,听十里叨叨了半天,却似是没听进去多少,呆闷的目光看上去像是出了神。
半晌,她垂下眼,长睫不经意眨了两下,有些奇异地想着,原来公子每天让十里变着花样做的茶点,都是为她准备的。
忽地,手中水晶糕映出几道一闪而过的暗影,阿虞陡然眯细了眼,却没有急着回头,而是反手按向腰间。
尽管外间春雨缠绵,乌沉沉的云压在江面上,遮得天色几不见光,可阿虞确定自己方才并没有看错,那些人训练有素,身形极快,从厨间的窗口上眨眼掠过,船板接合处最容易吱呀作响,可他们竟连脚步声都不曾发出,必然都是好手!
此时的船已经接近惠州地界,深色的河岸遥遥可见,阿虞放下手,轻轻咬了一口软糯甜糕,舌尖尝着香甜,心中却已翻转数回。
看来木锦程的逃婚,让顺远镖局和滇南木府彻底反目了,是以这些天里将惠州守得严严实实,尤其盯着从西面来的船,宁可杀错不可放过,骨子里的匪徒做派,是经历多少代都不会变的。
十里端着茶水点心去找容尘,公子不爱吃是一回事,但每次她做好了,还是得恭恭敬敬地端过去给他,或许是因为她做的糕点就算不好吃,也是好看的?
十里一走,寂静得只剩下哔剥灶火的厨间只剩了阿虞,她背对着门窗,慢吞吞地吃了两块水晶糕后,觉得肚子有些饱了,这才绕去后舱先行易了容貌,换了身轻便的装束便推门出去。
她知道容尘不可能毫无安排,恐怕根本就是有意放松戒备,为的就是让他们有来无回,到时候拿捏顺远镖局的时候,这些暗杀者就是不容推诿的人证。
但既然是顺远镖局的人,她现在恢复“红儿”的身份,也就更容易接近他们了,比起容尘放长勾钓大鱼,阿虞向来更喜欢深入敌穴,釜底抽薪。
……
容尘今日并未午睡,靠坐在榻上与自己对弈,棋盘上落了黑白棋子,黑子凶猛,白子沉稳,十里进门的时候,一盘厮杀已近尾声。
男子身上披着青衫,白色的寝衣之下,胸口处尚有未愈合的伤口,但已经止了血,七羽正在细心为他包扎。
十里见状,不敢多看,飞快扭过头,正好撞上六爻等人的目光,心下又是一沉。
她才去了趟厨间,公子的病就发作了一回,只是这放血医治的法子,一日两日还成,这般年年月月地放下去,铁打的身子骨也撑不住。
“阿虞可找他们去了?”长发落在榻上,慵懒而不失清贵,容尘并不在乎自己身上的伤痕累累,眼也未抬,话却是对着十里说的。
“回公子,阿虞现在应该已经找到他们了。”
容尘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棋盘上,黑白两子各执一方,分庭抗礼,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取过一块水晶糕往中间一放。
横断两侧,占据高地。
……
阿虞熟悉这船的架构,在舱内左右行走,是以很快就寻到那些偷上船的人,果然正躲在厨间后方的粮仓里。
他们要动手,便会抢在船上岸之前,可是为了避免落下把柄,肯定要等天色更黑上一些才好掩人耳目。
几人正席地而坐,身材最是魁梧的那个额上还有一块深长的伤口,看血流程度应是刚受的伤。
沥了汗水的头发往一旁拨开,那大汉也算能忍,闭着眼硬是没吭声,任由同伴粗手粗脚地扒开伤口,往里头撒药。
“该死,都说了别碰那玩意儿,叫你们睁眼瞎!看!都害大哥受伤了!”一旁有个小个子男人,见那大汉面上疼痛难当,又是气又是急,指着另几个人骂了一通,骤然一抬头,直直看向门边,“谁在那里?出来!”
“嗖——”那受伤的大汉反应更快,小个子男人刚说完,阿虞就感到一阵杀气袭面,她眼底一凛,偏头避过,暗箭惊险万分地擦过脸颊,耳边还留有飒飒余声。
好快的箭法,阿虞挑起一侧眉角,踩着暗淡的天光走了进去,那大汉此时刚放下手,阿虞注意到他手腕上套着一副护甲,原来暗箭是从那里头射出来的。
“红儿姐!”小个子男人一眼认出了她,欣喜地迎了上来,“原来你真的没死!呜呜……”
阿虞盯着他含着热泪又惊又喜的眼,提着的心蓦然一放,看来她又赌对了一次。
这个红儿果然不是普通的茶水丫头,循着顺远镖局的发迹史,红儿极有可能也是山匪出身,而眼前的这些人正是蛮化未退的山匪——顺远镖局这些年押镖之所以顺风顺水,靠的正是这些与祖上大有渊源的山匪。
一方势力的造就,是几代人的努力换来的,怎么可能说金盆洗手就真甘心当一介束手束脚的良民?这一点上,顺远镖局就相当精明,一边起家做镖运,一边留了心腹继续占山为匪,干净的,不干净的,只要是钱,都想赚。
阿虞心思转得极快,拨开男人殷勤的手,学着红儿的语气,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一点小事都做不好,真是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