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半明半暗,已是长夜将歇,白昼临近的时辰。海岸线尽头有凉薄的光晕在慢慢扩大,犹如一顶巨大的项圈,一半悬于天,一半沉于水。

白家商船上负责巡逻的人刚走到一处,便被迅速截断了队伍,口鼻被涂了迷药的巾帕堵住,颈项被锋利的长剑挟持,来不及发出一声哀嚎,就感到头晕目眩,咚地一下倒地不醒!

诡谲的人影从黑暗中伸出手来,如法炮制,神出鬼没地接连解决了七八个后,这才相继冒出头来,正是八溟三人。

“别见血,丢了。”三人低声打了个招呼,动作利索地将这些人团成一团捆扎在一起,脚一踢一收,这些昏迷不醒的人咕噜噜滚到了海里,海水立即溅出高浪,很快连水纹都消失不见了。

“干净了。”八溟左右看了一遍,暂时没有新的队伍出现,却没有因此放松警惕。

这一层看守较松,然而二层甲板上还有训练有序的脚步声在来回走动,那是北宫堡里出来的人,个个身手不凡,一直贴身随北宫湘出入,除了保护北宫湘的安全外,更是为了时刻盯紧雪灵芝。

线报不出错的话,北宫湘已经从陈子雄那里顺利拿到了北宫擎亟需的雪灵芝,如今这一趟出海,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至于船上这些女人,怕是活不过三天,就要陆续成为滋养雪灵芝的上好药物,姿色好些的就赏赐给海寇,不服反抗的自然就是喂了海里的鲛鲨。

八溟用气声询问:“多少?”

九苏仰着头细听了一阵,眉心微皱:“一共三十二个人,都是练家子,有十八个是高手,我们对付不了。”

要是正儿八经地拼一把倒也不怕,难的是如今敌众我寡,又不宜声张,依照公子的指示,他们这边本是暗线行事,好趁机浑水摸鱼,确保阿虞能平安将人带走。

此时六爻那边还没有将海寇引来,他们便只能干等着。

却也恰恰因此出了点岔子。

出海日子寂寞无趣,船工们若是没有上工巡逻,就会在休憩时分喝些小酒打发度日。就在八溟他们处理巡夜的船工时,有人今晚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地走下来,脱下裤裆对着海水就是一通酣畅淋漓的疏泄,一扭头就见到了自家弟兄被人捆扎一团丢进海里,吓得裤子都来不及穿,哆哆嗦嗦地往上爬,等十里发觉时,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人?!”

上头传来一记呵斥,彰显雄浑的内力,伴着话声而来的是北宫堡所产的独门暗器!

“嗖嗖——”破风之声,仿佛一群昼伏夜出的黑色蝙蝠,从二层甲板擦过船舷飞旋折返,以一种刁钻的角度精准地射向三人!

“不好!”打草惊蛇了!

三人身经百战,眼神短暂交接,便齐齐侧身避开,在空中飞掠闪躲,脚底踏着暗器一路驰行,刚一落地,便有杀气腾腾的刀剑迅疾逼近!

好快的身手!

九苏当即把八溟往后一推:“你躲着!”

八溟气得直跳脚:“哪有女人保护男人的道理!”

“你现在不也是女人?”

他可是等会儿对付陈子雄的主力军,这时候万万不能轻易露面。

九苏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手肘在他胸前一撞,把他撞退几步,自己则挡身上前,和十里一起跳上二层甲板,两道清瘦的身影转眼间就闯入对方摆好的阵仗之中,刀剑出鞘,与他们展开难解难分的缠斗!

八溟抡起袖子想帮忙杀几个,可转念想到后头的大计,最终还是不甘不愿地往后缩进了阿虞所在的舱房。

“啊——”谁知他刚一进来,就引得一直隐忍发抖的女人们放声大叫!

洛明珠像护崽子的母鸡,张开手将她们护在身后,对着八溟破口大骂:“北宫湘!你这个贱妇!又来做什么!”

“你怎么进来了?”阿虞倒是一眼认出了八溟,只因为他脸上那无处发泄的憋屈表情太过熟悉了。

“被个狗杂种搅局了。”八溟三言两语解释了一下外头的情形,阿虞静静听完,不禁恍然:“怪不得。”

刀剑火拼的时候,阿虞就觉得奇怪,毕竟外头的打斗声比预计的要得早,她以为是计划有所变动,现在看来的确是要改变一下战略了。

“阿虞,这人是谁?”洛明珠见她和北宫湘攀谈起来,看着阿虞的目光也变得有些不善。

“你看我是谁就是谁咯。”八溟心情不好,有些恶意地用低沉的男音回复,洛明珠惊得差点咬到舌头,嘴角止不住抽搐:“他、他……他是男的?!”

阿虞向洛明珠点点头:“自己人。”

想了想,又特意强调了一句:“他会易容。”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易容术?!”出来这么久,总算是见到一点新奇的本领了!洛明珠眼睛骤然亮了起来,扑过去就要对八溟上下其手,反被八溟跟倒提小鸡仔似的丢到了一边。

看她挣扎着又要扑来,阿虞适时拦住她:“情况有变,我们不能再呆在这里了,你清点一下人数,我们现在就出去。”

八溟对此不赞同:“公子让我们等海寇上船再走。”

阿虞黑瞳湛亮如星辰:“公子也说了,你们要听我安排。”

八溟被呛得喉间一噎:“咳咳,公子是这么说过……”

可是这小不点点的丫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他们几个根本没这话放在心上,只当公子是给阿虞一点鼓励。

阿虞肃了小脸,低声分派任务:“现在,你带着我们上二层甲板,假装胁迫我们,逼九苏和十里放下武器投降。”

“为什么?!”八溟瞪着她,感到不可思议,“我们势单力薄,已经是下风了,你还让她们……等、等一下!”

八溟蓦地想到了什么,先是抬眼看着这群女人,最后把视线停在阿虞的脸上:“你打算做什么?”

“八溟,这些女人远比九苏和十里都要重要得多,你真的挟持了她们,最紧张的应该是真正的北宫湘。”阿虞有条不紊地分析着眼下的敌我局势,“还有一点别忘了,你现在也是北宫湘。”

“所以在北宫湘被叫醒之前,我可以指挥北宫堡的人,而在北宫湘出来之后,我还能拿这些女人的命要挟她?”八溟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好极了,忍不住夸赞道,“小鬼头,你怎么这么机灵啊!”

阿虞抿了抿唇角,慢吞吞地吐出一句:“天生的。”

八溟:“……”

甲板上已经血流成河,暗色的**在木质板上流淌,风声咆哮,海浪也突然大了起来,遮掩了武器相击的声响,一如阿虞猜测得那样,真正的北宫湘的舱房因为在最里头,又有内线看守,这边的动静至今还没有惊动她。

“住手!”就在船上战况愈发胶着的时候,“北宫湘”抓着阿虞的肩膀走了上来,身后跟随着一群步履蹒跚的女人,北宫堡的护卫一下子收了手,对着她恭敬行礼:“大小姐!”

“嗯。”“北宫湘”姿态骄傲,与平时并无两样。

她朝为首一人使了个眼色,后者愣了一下,比了个手势,所有护卫整齐划一地退开了几步,但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凑近问道:“大小姐怎么这时候带她们出来?”

“擎儿的病不能耽搁,再有几日便要返程了,这些女人再留着也是祸害,瞧瞧这些个不长眼的,不都惦记上了么?不如趁早取了血养雪灵芝,也省得三天两头给我招麻烦。”

“我已经叫人把绣娘都叫醒,今晚正好能处理一批,你们且在一旁守着,我自有办法叫这两个小贼有来无回。”

“北宫湘”的话张弛有度,又是一贯的口吻,想来是心绪恼怒,想亲自杀杀闯入者的锐气。

“大小姐高兴便好,我等随时任您差遣。”那人卸了防备,点点头往后又挥了挥手,包围圈彻底散去。

“北宫湘”作势挟持着阿虞走上前,笑容透着得意,却不动声色地将九苏和十里与护卫们隔开:“想救人?可以,我就看看你们能不能躲过我北宫堡的暗器,一个躲不过,我就杀一个,两个躲不过,我就杀一双。”

她比了比手里的剑,煞有其事地往女人堆里捅去,十里和九苏同时出声:“你敢!”

“既然心疼,还不快快束手就擒?说不定我还能少杀几个呢。”

十里和九苏互看一眼,咬着牙放下手里的武器,“北宫湘”很是满意,抬起下巴:“拖下去拷打几回,看她们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能不声不响跟到这里!”

“是!”可护卫还未走近,九苏和十里已经默契十足地翻身跃入船底,不偏不倚掉入水中小船,十里口哨一吹,鲛鲨载着她们飞驰而去!

“糟了!”护卫脸色大变,“大小姐,她们逃了!”

“北宫湘”转过头,逆风的脸被发丝半遮半掩:“废话,我演得这么辛苦,她们要再逃不走,我都看不起她们!”

“你……你不是大小姐!”

“你说我不是,就不是咯。”八溟换回本音,笑得格外灿烂。

……

“咳咳——”

不知道是这些时日里太过劳心,还是长夜海风太过伤人,容尘忽地捂着唇角剧烈咳嗽起来,胸膛起伏,气喘不匀,清雅的面容刹那如雪一般苍白。

阿曼努迦举着远目镜观望两艘船只上的战况,回头一看,竟见容尘指缝间隐隐有血迹!

“公子!”他悚然一惊,急忙叫了人把屋里的药取来。

“无妨。”容尘推开他,摇了摇头,“白家商船上可有打斗?”

阿曼努迦对他早已钦佩不已:“公子所料不差,的确是先行开斗了。”

“是阿虞会随机应变。”容尘忍下喉中腥甜,缓缓笑道,“阿虞若是男儿身,千百匹夫不抵她十之一二。”

今晚这个局本是为阿虞而设,不曾想她如今走出的每一步,都令他惊喜。

容尘倏尔有些欣悦,五年之期,或许她会更早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