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初潮,难免会身子疲软,精神倦乏,阿虞却浑然没有任何反应,第二天照常起了个大早,稍稍洗漱过后便径自去了竹林练习阵法破解。

今日是百川阵。

海之容,纳百川,百川阵用水声入阵,架在溪涧之上,以桥面为线,圈了大半的地界。溪石上布了机关暗窍,因形状不一,光溜润滑,一时难以辨认出不同来。

阿虞试了几次,发现桥面最是难攻,无奈卷起裤腿踩着溪石凝神细听流水声响,一步一步慢慢地在阵法里行走迂回,水声有清浅浑浊之分,溪石有松动坚固之别,她全神贯注地在琢磨该如何破阵,鞋底早就浸泡得湿了。

容尘到的时候,阿虞刚走了一半,正站在溪水最湍急处,小脸沉着,眉心微蹙,久久注视着溪水中的漩涡,那副瘦削的身子摇摇欲坠,好似随时会跌倒下去。

“九苏,把她给我抱回来!”容尘墨黑的瞳仁里难得生出一丝怒意,连语声都是严厉的。

话声刚落,九苏飞行上前,将一头雾水的阿虞带回岸上,也不敢多看容尘一眼,只匆匆告诫阿虞:“公子生气了,你自求多福。”

而后无声无息地迅疾离去,等阿虞迷茫抬头,便只看见容尘脸色冷峻地立在她面前。

“公子?”她奇怪地问,“你怎么来这么早?”

平时都是等她先破了第一个阵之后,他才会姗姗而来,或是陪她重新布阵,或是叫她梳理破阵法门,若是有不当之处,就会从旁点拨几句。

“我要是不来,你是打算一直泡在水里么?”容尘不答反问,沉静的脸上似有欲来的风雨冰霜。

想到刚才九苏的提醒,阿虞不安地抓住衣角:“是我走错步法了吗?”

她觉得自己这次还算顺利,只需再让她观察一阵,就可以找到溪眼中枢所在,将其击中,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些溪石上的暗窍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容尘本是要训斥她一顿,可对上她湛亮分明的眼睛,一口闷气憋在喉间,上不下,下不下,喉结滚动,最终吐出一句若有似无的叹息:“阿虞,你走得很对。”

既然走对了,为什么还要生气?阿虞更加不明白了,刚要再问,身子蓦地一轻,容尘将她拦腰抱起,几步破了阵,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窝在了亭中的软榻上。

“公子?”阿虞缩了缩脚,却没能缩回,容尘一手按着她瘦弱可怜的脚踝,一手为她摘了鞋袜,果然见她白嫩的脚底已经被冻得通红。

清晨冷涧,寻常人都不愿往水里钻,她倒好,癸水在身,还这般不管不顾,小小年纪若是落了病疾,日后怕是再难调养。

他暗了眸色,取来干净的巾帕为她擦拭着,

阿虞吓得脸都白了,急忙伸手去挡:“我、我自己来。”

她隐约能猜出为何容尘会如此反应,忆及昨晚也是在这里,被他看去自己此生最窘迫的一面,小脸由白转红,又一次腾腾发热,慌手慌脚地想要把光溜溜的脚丫藏起来。

十二岁,又来了癸水,如何也该算是要有男女大防的年纪了,可阿虞越是紧张在意,扣在脚踝上的大掌越是束得紧实。

容尘平静的目光望来:“别动,听话。”

阿虞僵着身子,咬住下唇,最后干脆闭眼不看,整个人蜷缩在榻上,由着这个清贵儒雅的男子半蹲在身前为她擦脚。

反正丢脸都丢过一回了,也不差两回三回四回了。

不知过了多久,脚底有源源不断的暖意传来,她下意识睁开眼睛,才注意到桌案下的炉火被点起,竹风飒飒吹拂起半透明的帷幔纱帐,而容尘正在煮茶。

她小心地从榻上坐直,脚趾屈起,想把鞋子勾过来。

“先躺着,”容尘声线淡淡,总觉得比平时要冷漠一些,他朝虚无的一处唤道,“七羽。”

“来了来了……”七羽抱着宝贝似的药箱,打着呵欠奔了过来,“公子今日哪里不舒服?”

“给阿虞看看。”容尘眉眼不动,手上洁具、起盏、过水、投茶……行云流水,优雅至极。

七羽一听,很是怨念地看了看阿虞:“小祖宗,你怎么了又?”

“我很好。”阿虞注意到容尘多摘了两片茶叶冲进水里,心下一咯噔,脸红红地说,“就是……在溪里泡了会儿。”

七羽气得挑高了眉毛:“什么?!你往水里泡了?!十里和九苏干嘛吃的?都没告诉你哪些要注意的?”

阿虞低了头去:“说了,是我忘了……”

也不知道这孩子家中娘亲是怎么教导她的,女子该学的技艺一样不会,倒是强学了一堆平时派不上用场的本领,还真指望她这么点年纪不在闺中描眉绣花,反而在江湖上闯出什么名声,立下什么功绩不成?

阿虞辩解道:“是我自己不争气,与我阿娘无关的。”

“那你倒也听进去些啊!女儿家身子骨本就薄弱,你光一门心思记着那些阵法啊账目啊做什么?怎么也不想想自己这回要是落了病根,以后少不了你痛的。”七羽身为医者,最烦厌这种不顾身子的人,没什么好脸色地给她号了脉又开了温良调理的方子,收拾好药箱后,和九苏一样快步退了下去。

公子性情温和,身边的暗奴隐卫却一个个颇有脾气,阿虞这般想着,却听容尘也静静冷冷地丢来一句:“今日阵法课业先歇了吧。”

阿虞立刻急了:“可我还没有……”

“阿虞。”容尘的眼睛狭长幽深,平时若是带笑,只觉得风华无双,一旦敛了笑意,就显得分外威严。

阿虞话到嘴边,又委委屈屈地吞了下去。

直到真的躺了下来,才觉得腰肢酸痛,下腹也隐隐有些坠疼,她不敢说,只咬着牙在那儿硬忍着。

容尘忽然把一件东西放在她的肚子上,股股热源渐渐蔓延到冰凉的四肢。

阿虞低头看去,是一个精巧的布包,里面存了些刚煮沸又沥了水的茶叶,像一块小小的枕头,覆着衣裳,隔绝了炙烫,便只剩下恰到好处的暖意。

“先贴着,若是再疼,就叫人照七羽的方子煮药送来。”

阿虞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将小脸埋在柔软的衾被里,原以为自己精神不错,谁知就真的睡着了。

逞强。容尘垂眸凝视她的睡颜,小姑娘有一张清美的脸,细眉,樱唇,肤色娇嫩,五官尚未长开,也显见日后的姿色,等她真的出行江湖游走,不知道这张脸会是福是祸。

他沉思着,提笔写下百川阵的破解之法,压在茶杯下,起身往林外走去,但留了九苏和十里在左近照料,只带走了七羽和八溟。

走上竹桥,桥下流水欢快,容尘接过七羽递来的药方看了几眼,重递了回去:“让厨间煎煮备着。”

这么点小事都值得公子再三确认,七羽觉得公子对阿虞的关心有些太细致了,可瞧着又不像是当未来媳妇养,反而有点像养一个孩子?

公子什么时候有这奇怪的趣味了?他觉得自己想法荒诞可笑,和八溟对看一眼,后者翻了翻白眼,一脸“我哪里知道,你问我我问谁”的表情。

六爻一直守在林外,看他发丝上残留的水汽,应当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

见几人出来,六爻上前说道:“公子,周子留走了。”

“去哪里?”

“没有说,留了话给阿虞小姐,属下想着,阿虞小姐还是先安心训练,这事儿是不是要瞒上几天?”

容尘回身往亭子里的小人儿看了一眼,按了按眉头:“不必瞒着,等她醒了就告诉她吧。”

周子留只在**躺了不到两天,就火急火燎地出门了,这一走,竟是一点消息也没传回来,阿虞在他房里找到了那枚解佩令,和一张写得歪七扭八的字条,上面只交代了阿虞接下来在公子身边好好训练,他会在梧州等她。

阿虞捏着那薄薄的纸条,有些迷茫地望向窗外碧蓝的天。

师父是听懂了吧。

正如公子所说,笛声如她心声,师父是怕再病怏怏地躺着,会让自己更加自责,反影响了心绪。

训练第六日,阿虞仍是埋头苦练,她乖巧肯思,很多时候都是一点就透,倒是叫人挺省心,只不过话比从前更少了,看上去总是心事重重的,休息的时候会安安静静地坐着,若不主动与她说话,她甚至可以一整天都不开口。

“十二岁的小不点点,不知道的还以为七老八十了,公子,你说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八溟晚间来竹林里汇报的时候嘟囔了几句,抓起桌上的梅子酥吃得津津有味,“公子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居然不用他特意往厨间跑一趟,一过来这里就给准备妥当了,呜呜,比起七羽那张贱嘴,果然还是公子最善良体贴。

容尘没有应声,东西被八溟吃了不少,他又传人下去多备了些甜点茶水,可等到了月上中天,阿虞也没有来找他。

倒是隔天,南屏窄巷里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人递了拜帖,上面写的却不是见容尘,而是专门来见阿虞的。

阿虞入住在此,也不是什么隐蔽事,孟州城里总有不少对容尘觊觎耽耽的,或是想攀个姻亲,或是想打个秋风,是以阿虞来了之后,外头风言风语也是不少的,只是容尘从未往心里去,阿虞也不是个爱嚼舌根的孩子。彼此相安无事,她一住就是小半个月,今日距离出发梧州也只剩下三天了。

本是颇有底气的备考,却不曾想,周子留的离去,竟又给阿虞带来了一桩麻烦事。

苏一飞在厅中坐了没多久,就见到一个神情平静的小姑娘沿着长长的回廊朝自己走来,以为只是这家里的丫鬟,急忙迎上去作揖:“请问府上阿虞小姐是否在家?”

“我就是。”阿虞看着他着急的脸,心神翻转,对他的到来有了猜测,“是我师父让你找我的吗?”

“这……”苏一飞上上下下打量着阿虞,惊讶不已,“那位接令人只说会让自己的徒弟替代他行令……可没告诉我居然会是个这么小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