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爻,谁来了?”

七羽服侍容尘放过心血,又盯着他吃过药,刚抱着药箱从内室里出来,见六爻这个愣头小子鼓着一张黑脸蹬蹬瞪地走过,有些诧异,“谁惹你生气了?”

六爻是个执拗的傻孩子,不懂变通,也不会阿谀奉承,但他对公子的事情却是最上心。七羽稍稍一想就知道兴许是和公子有关,便笑着问了一句:“有人找公子麻烦?”

真不知道这孟州城里,哪家哪户会有胆子和乾坤盟作对呢。

六爻不会藏心事,被他一问,闷声说:“周子留来了,带了个小娃娃,说是中了毒,让我们救治她。”

“老周?”七羽眉心蹙紧,“他怎么会在孟州城?他最近接令了?”

那老道士已经有小半年没接令了,一年前,天风堂经历内斗,公子出面主持大局,事后将天风堂分拨给周子留,没想到被管成了酒窖子,里头人酒瘾一个比一个重,一年到底也没见他们正儿八经接几回解佩令。

公子年前在堂会上训斥过后,老道士倔脾气上来,干脆就撒手不干了,公子竟也不拦着,随他去了。

之后,天风堂便暂时由公子的隐卫之一九苏,以及玄启堂接管,这小半年天风堂也有了些模样,下属接令时也有意在寻周子留的踪影,没想到他自己倒送上门来了。

“前些日天风堂来消息,接的就是孟州这边的解佩令,目标是白家,应该就是周子留接的令。”六爻虽然不待见周子留,但也照实说话,“其实当初是公子有意放他走的,唔,他和我又些过节。”

七羽总算听懂了来龙去脉,顿时哈哈大笑:“六爻啊六爻,你还挺会给人穿小鞋啊?”

“不!不是……”六爻急得结巴,但是他肤色太黑了,月影被树枝挡去了大半,谁也看不清他此时羞红了脸,“我被周子留捉弄过,就去找他决斗,可打不过他……”

越说越觉得挺丢脸的,六爻渐渐闭口不言了。

这事的确说来话长。

那时候,六爻因为自己的出身,心里自卑得很,公子选了他做暗奴之后,总会悉心教导他如何与人相处,如何行事做人,他也以为自己和从前不一样了。

没想到这样的认知还是被周子留给打破了。

周子留玩性太大,一把将玩笑开到了六爻身上,六爻心中愤愤,又苦于不能报仇,让他气得几欲在练功时走火入魔。

公子也是为他着想,才让周子留出去游**几年再回来,眼不见为净。

六爻事后时常觉得惭愧,觉得自己什么事都干不好,还总给公子添烦心事,也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再意气用事,更不要记仇……可今夜一见到周子留那张嘻嘻哈哈的老脸,他还是被一股邪火冲毁了理智。

六爻盯着自己的左手,手心有一块色泽偏淡的印记。

他是昆仑奴,被人贩卖至中原,原主人性格暴虐,在他手心上用炙热的烙铁烫出一块方正的家府标记,像是养着阿猫阿狗一样视为所有之物。

直到六爻有一回为了保护小主人而不慎跌下山崖伤了头颅,口舌难言,才被经过的公子救下,带去了凤音山。

六爻想起,彼时便是七羽替他治好的口舌恶疾,也是周子留替他偷回皇宫里珍藏的凝胶玉露,帮他擦去了手心的耻辱。

七羽看他在发呆,许是任性过后心里头不安,摇了摇头劝他:“六爻,去问问公子的意思吧。”

公子性格淡薄,也不爱理事,却更不喜手下人擅自做主。六爻纵使再得宠信,也不能独断专行,替公子拒了乾坤盟的元老旧人。

七羽都这么说了,六爻总算不钻牛角尖了,应了一声,推门去找容尘禀报,至于公子愿不愿意救人,也应当由公子来决定。

“啧,真是个傻六爻。”

明明心里不舒坦,也还是先考虑公子的感受,六爻的确是他们之中最忠于公子的,七羽笑了笑,往大门处走去,还没走近就听周子留在外头破口大骂:“好你个黑小子!脸黑心肝也黑!我家小徒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再把你丢粪池里去!”

“吱呀——”大门再次被打开,周子留脸色一变,挂上谄媚笑容:“我就说小黑兄弟最是仗义仁慈,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七羽半靠在门上挑眉:“老周,你不仅轻功了得,连变脸技艺都学会了?”

他手里还抱着药箱,应该是从公子房里出来的,周子留看着他,心里泛上一丝希望,抬手擤了擤鼻涕,一时之间敛了所有的不正经,冲着七羽一字一句极是认真地说:“七羽,你来得正好,我家小徒弟要不行了,你给救救,你若救不了,公子也定然是有办法的。”

难得也有老周这么求人的时候,七羽觉得新奇,加上他一向嘴欠,刚想再开口讽上几句给六爻出出气,瞳孔陡然一缩——

周子留一掀衣摆,竟朝他咚地一下重重跪了下来。

“老周?!”这下子连沈弄和八溟都被震住了。

大家同时乾坤盟的人,虽说相识不长不短,谈不上肝胆相照,却也能相互包容体谅,平日里有事说事,最多只是银钱交易,倘若真要帮忙,自是不会推脱,可周子留现在这么一跪,反而叫他们几个不知所措了。

“老周,你别这样,快起来说话……”沈弄想把他扶起来,却被轻轻挣开。

周子留咬了咬牙,对着屋内方向磕了一个响头:

“各位兄弟,我周子留一生只跪过父母天地,今夜这一跪,也是给我的小徒弟挣个牌面。她能挺过这一劫,我周子留为乾坤盟鞍前马后,绝不言苦。她若挺不过这一关……”

“若是这孩子挺不过这一关,周子留,你要如何?”

轻柔嗓音随风飘近,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正顺着鹅卵石小径一路踏月而来。

他一夜未能入眠,精神已有些倦怠,身上披着一件曳地青衫,整个人与这四面清爽的竹林相映成景。

分明是恬淡寡冷的一个人,却如天降神祗,令周子留眼眶热气上涌:“公子……”

容尘在门前站定,笑意落至眼底,化作几分严厉:“乾坤盟从不是罔顾性命之地,接令行令自当有一套明理判断。或是为官不正,或是为人不端,都是该杀该扰该偷之人。更何况你周子留还是天风堂堂主,如此卑微做小,出言要挟,是觉得我乾坤盟与那寻常争权夺势的江湖草莽一般无二么?”

他似是气笑,按了按眉角,声线听着从容不迫,实则已经动了怒:“你现在且说说,若是这孩子挺不过这一关生死劫数,你要做什么?莫不是要与乾坤盟势不两立?”

“公子误会了。”

周子留对着容尘又磕了一个响头,额心被粗粝石子擦破了皮,混着地上冰冷的雨水,变成道道血丝沿着沟壑皱纹流下。

瞧惯了这老头嬉笑怒骂的样子,突然之间这般煽情,总让人觉得心中格外别扭,八溟别过脸不忍多看,沈弄和七羽也立在一旁噤声不语,连六爻也大张着嘴感到不可思议。

周子留视若未见,抬起头来,目光坚定:“阿虞若是挺不过这一关,老道我日后吃斋念佛、戒杀戒酒为她往生超度就是。只是这么一来,怕是无法再为乾坤盟效力,更无法如公子所愿,接掌天风堂了。”

话说到这份上,的确与威胁无异了。周子留心中并无十足把握,是以等了一会儿,没能等到容尘的回应,那颗本就在黑暗里焦灼煎熬的心,又一次朝着无底的深渊坠去。

是他鲁莽了。

激将之下,反倒把公子给惹恼了,或许原本是可以救阿虞的,终是让阿虞失了最后的机会。

周子留面色一片惨白,膝上冷意好似席卷上来,连手指都冰凉僵硬起来。

却听容尘沉声低问:“老周,你刚才说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阿虞。”周子留苦笑道,“我原本以为是溪里头的小鱼儿,这孩子还特意同我解释了,说是什么山里的仁兽,叫驺虞,她的名字便是那驺虞的虞。”

——“你叫什么名字?”

——“阿虞。”

——“鱼?溪中游鱼?”

——“不,”她认认真真地纠正他,“山间驺虞。”

“是阿虞……”突如其来的乍喜让容尘心口疼痛翻滚,身形微微一晃,险些跌倒,六爻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他:“公子!”

“七羽,”容尘盯着八溟怀里裹得严实的人儿,清雅的眉间倏地扬起一抹凛冽明亮,“带进来救好她,若她挺不过这一关,你且看着办。”

七羽从未听容尘下过这样决绝的吩咐,后背不由一紧:“是!”

“给我。”容尘缓了口气,推开六爻,朝八溟伸出手。

八溟犹豫了一下:“公子,她身上带毒,您还是……”

“给我。”脸色未变,语声亦是温和,却让八溟心神一颤。

“那公子您小心一些,”八溟将阿虞小心地放到容尘手里,唠叨个没完,“她身上起红疹子了,也不知道会不会……”

怀中落了一个小人儿,轻得仿佛只剩下被褥的重量,三年不见,她连身量都没长多少。

容尘抱着阿虞转身往屋里走去,脚步紧快,身后的几人对看一眼,也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走到檐下,容尘忽然停住,慢慢俯下身去,脸颊贴到被子上。耳畔传来她细微的呼吸,这三年来日夜折磨着他的那股子不安和歉意,忽而像今晚皎皎的月光,敞亮透彻,无垢无尘。

活了十八个年头,他从未对人怀过愧疚,连母亲也是。

容嫣求仁得仁,不必为她遗憾,他闲着无事,便想将这泱泱天下收回,出一口当年的气罢了。

只有阿虞,他欠她一个承诺。

因为当时,他是真的想过,要送她一个太平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