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迢、迢!◎

厅里突然闯进来一个丫头, 程恪眉心不免皱了起来。

不过很快,他便识破了这丫头的身份。

李怀叙前阵子方成了亲, 此番下江南, 任江州司马,并非一时便能回京之事,身为他的新婚妻子, 公孙氏必定也是要左右相随的。

且看眼前这人的衣着首饰, 虽颜色都十分素雅,但用料却是相当不俗, 细瞧花纹,衣摆角落里的花青芍药还与李怀叙今日这身月白绸缎的袍子相得益彰,由此可见, 这二人,当就是夫妻无疑。

“没什么事, 就是不小心用力牵扯到了, 舅父还在此处呢, 别叫舅父见了笑话。”他听见李怀叙用蚊子似的声音与自己的妻子低喃。

他双手背至身后,只觉也是难为他, 自己平日里便就是最不守规矩之人, 倒还记着叮嘱新婚的妻子在长辈面前要守规矩。

公孙遥终于慢慢地将脑袋转向一直站在边上的舅父程恪,不知为何, 只一眼,她便觉得这舅父不是个好相与的,似乎与李怀叙口中描述的完全不一样。

他的神情,好似对他们并无半点欢迎。

“见过舅父。”她小心翼翼地松开李怀叙的手臂, 向程恪补全了礼数。

“嗯。”

程恪倒不是很在意这些的人, 随意应了一声, 便又将注意移回到李怀叙受伤的胳膊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质问道。

“还能怎么回事……”

李怀叙见公孙遥行完礼,马上便又回来搀扶着自己的胳膊,嘴角不禁朝她弯了弯。

“我以为如今的大雍是太平盛世,海晏河清,外头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危险,哪想,都快临近扬州了,就在岸边的渡口,还能遇上强盗和劫匪。”

他将事情囫囵说给程恪听,说话时带着不少轻松与戏谑,宛如全然没将这些当回事。

“强盗与劫匪?”程恪却一时神情严峻,“你具体是在哪遇上的?”

“就在距这边一两日路程的陈塘渡岸边,舅舅放心,没什么大事,万幸我带的人手足够,没丢什么东西……”

“你没丢什么东西,那是因为你有足够的护卫跟着,若是没有护卫的百姓,岂不是必定凶多吉少?”

程恪忽而不剩什么耐心地看着他,又瞥了两眼他的伤口,仓促叮嘱道:“赶紧喊郎中来看看吧,这几日在家中好好休息,少出门走动。”

话落,他便仿佛再也没有什么好同自己许久不见的外甥与外甥媳妇说,昂首阔步,疾步向厅外走去。

公孙遥怔在原地,看着他雷厉风行的背影,想,都说外甥肖舅,但她今日所见所闻,怎么同传闻中半点不同?

不说外形上的天差地别,便就是这浑身的气势,办事的态度,也根本都截然不同。

或许是李怀叙常爱在她面前耍宝的缘故,她反思,所以即便她知道他的真面目,寻常时候也只会觉得他是个唯爱吃喝玩乐的纨绔。

而程恪却不同,他的每一寸眉骨,都仿佛写满了百姓和大义,铿锵有力的步伐,更是叫人单看背影便足够放心,知道他定是个愿意为民请命的好官。

她听李怀叙声色洪亮地在自己耳边喊:“这便走了吗?舅舅不留下来用个晚饭吗?”

程恪没有回他,不过须臾的功夫,一身紫袍长衫和那双沾着不少泥点的靴子便已经快要彻底消失在他们眼前。

公孙遥回过神来,忙吩咐人去喊郎中,扶着李怀叙坐下之后,才问:“舅父怎么同你说的完全不一样?”

她戳戳他另一只还完好的胳膊:“还说什么见了面,他定会疼你的,我瞧,他压根就没功夫管你。”

“那不是因为他太忙了嘛。”李怀叙熟练地攥住她的手。

“可我瞧,他似乎也不是很想我们到扬州来。”公孙遥实话实说。

李怀叙却又有理由:“那不是因为我被父皇任命为江州司马,照舅父所想,我既离了京城,便该即刻前往江州赴任才是,哪能这般潇洒自如地四处飘**。”

也有道理。

程恪那样的人,一看便就是恨不能将一天十二个时辰全扑在公务上的,自然也不希望自己的外甥是个碌碌无为之徒。

公孙遥打趣他:“你也就是仗着父皇疼你。”

李怀叙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那我好歹是他膝下生的最好看的一个儿子,他不疼我,疼谁?”

男人对自己的样貌太过有自知之明,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公孙遥笑看着李怀叙,听他又已经开始感慨,自己为何就没能同潘安生在一个时候。那样,他想,他李风华的赫赫大名,当还能传的更加响亮一点。

她憋笑憋得实在辛苦,只能嗔着他道:“你少自以为是了。”

“那不然,娘子难道觉得为夫不配?”

“配不配的另说!”她估摸着郎中快要到了,抿着眼底深深的笑意将他的袖子翻上去,露出已经被血浸染成红色的纱布。

她脸上的笑意终于止住,忽而又有些心疼:“你为何要同舅父说,那群人是强盗或劫匪?他们摆明了是早就埋伏好的,必定是……”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舅父刚到扬州,每日已经够辛苦了。娘子瞧他上咱们家来,鞋上都还满是泥浆,说不定是刚从洛村回来,便就马不停蹄地过来了。本王实在不想舅父再为我与皇兄们之间的事情操心,等他派人去陈塘渡调查完回来,发现已经没有强盗和劫匪了,事情也就结束了。”

而他与自家那几位皇兄的纷争,一时半会儿都是不可能停下的。

公孙遥听他说的情真意切,便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待郎中又来为他处理干净伤口,她帮着他又换上新一套干净的衣裳。

“那既然你与舅父情谊如此深厚,这几日你便好好听舅父的话,在家休养吧。”她道。

李怀叙敏锐地察觉到这话不对。

“那娘子呢?”

“我自是自己先带着蝉月和惠娘她们去街上转转,你不在,我们姑娘家正好结伴出行,也更方便。”

“哼,合着本王如今倒成累赘了?”

“那你非要这般说,也不是不行。”

“公、孙、迢、迢!”

他凛着浓眉竖着大眼,一字一顿地唤着她的姓和她的名。

头一回听到这般新奇的组合叫法,公孙遥顿了顿,一双杏眼不禁又笑眯了起来。

她凑过去,捏了捏他看起来稍稍有些生气的脸颊。

“我只是同她们去扬州的街上逛逛,我保证,若是遇到有意思的,一定给你买回来。”

“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么?”

“那你要不要嘛?”

“哼,要。”

真的是同三岁孩童一样好哄。

公孙遥打量着他浓重的眉眼,忽而又俯身,在他脸颊上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

有人在傍晚的明暗交界处偷笑,到底是谁,不知道。

第二日,公孙遥真就抛下了李怀叙,独自带着惠娘和蝉月去往了人来人往的扬州街上。

虽只是地方州府,但扬州的繁华,可谓是半点不输洛阳与长安。

因为这里地处运河与大江的交汇之处,往来货物漕运尤为兴盛;又靠近海州等地,盐务也极为发达;丝绸、造船、甚至是铸造货币,在扬州都极为便利。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样一个遍地皆可捡钱的地方,自然会吸引无数商贾名流,聚集而来。

也难怪赵循在扬州任刺史不过几载,便能贪得十几万两白银,公孙遥想。

扬州的繁华与兴盛,当真超乎她的想象。她走在街上,只觉这里许多东西,是连京城都没有的。

她又同初次进西市一般,在扬州的街上,见什么都新奇,见什么都好玩,好不容易在日落西山前,才终于记起要给待在家中的李怀叙带点有趣的东西,她站在人家卖玉雕的铺子前精挑细选,最后选了对岫玉做的站在二十四桥上望着明月的白兔。

她心满意足地买完东西,与惠娘和蝉月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往回走。

这一日下来,她的心情通体舒畅。

出门远行之意义,大抵便就在于此,她想。

第86节

只是还没等她握着手中这双玉雕高兴多久,她的眼睛便突然扫见一个站在不远处摊子前的身影。

墩厚的身影有些熟悉,仿佛不久前还在哪见过。

公孙遥怔怔地站在人群中,突然便就走不动道了。

惠娘率先发现了异样,问:“小姐怎么了?”

公孙遥抿紧了唇,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一双刚买好的玉雕胡乱塞到了惠娘怀里,自己快步穿梭在人来人往中,大刀阔斧地往前走。

她的目标明确,眼神坚定,行动更是说一不二地利落,当那人察觉出不对,转身想要逃走的时候,已经被她揪住了衣袖,为时尚晚。

“王不懒?!”她准确无误地喊出眼前男人的姓名,“你不是……”

你不是已经死在了两日前的河边渡口,尸体都被处理掉了吗?

公孙遥死死抓住他的衣袖一角,看见这个本该埋在黄土地里的人,正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我不是,你认错人了……”

眼前人根本不敢看她,被她抓住了一边衣袖,便抬起另一边衣袖挡住自己的脸。

“王不懒!”公孙遥顿时对他更加确信,“我今日出门,正好带了几名护卫,就在后头,你是要我叫他们出来认认,你究竟是不是从前瑞王府的王不懒吗?”

从前瑞王府的王不懒,是李怀叙身边的护卫。

此番他们下江南,他也是随行的一员。

因为他的名字实在特殊有趣,人也生的墩墩厚厚的,所以公孙遥便记住了他。

可惜,前几日陈塘渡遇刺,王不懒死在了那间酒家。公孙遥分明记得,他的名字被为期登记在册,说是已经抬出去安葬了。后来,公孙遥也的确不曾再在随行人员中见过他。

“你没死?”她觉得眼前一切突然都变得荒唐起来,心底里有个不成熟的猜想,正在悄然滋生。

“你怎么会没死呢?你尸体都已经被处理掉了,又如何会出现在扬州?”她不住呢喃道。

“因,因为,王爷说了,自愿假死的,后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见自己实在躲不过,王不懒也就放下了抬起的手臂,心虚地面对着公孙遥。

……

李怀叙觉得公孙遥今日实在过分,独自出去玩也就罢了,一整日不归家也就罢了,如今都入夜这么久了,她居然还不回来,眼前的饭菜,他都已经叫丫鬟又端下去热过一回了!

他等啊等,等啊等,在饭厅中苦等到将近戌时,才终于见到几抹窈窕而归的身影。

他故意支着脑袋,闷闷不乐道:“哼,古有后主刘禅,乐不思蜀,我瞧,今有瑞王妃娘娘公孙遥,欣喜忘夫。这扬州城还真是有意思,能叫有夫之妇一整日都不着家。”

“蝉月,你听见狗叫了吗?”

岂料公孙遥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

李怀叙脸色变了变:“本王如何……”

本王如何是狗?

不好,这样不就承认她是在骂自己了吗?

“有吗?”

他故作不知地左右瞧瞧,还故意往各处阴暗的角落里瞅。

“哪里有狗?本王怎么没听见狗叫?”

他脑袋四处晃悠了半晌,也不见公孙遥搭自己的话,只能又故意地将脑袋晃到她的眼皮子底下,悉心请教:“哪里有狗呢,娘子替我指点指点?”

公孙遥瞥了他一眼,当即嫌弃地挪远了身子。

“蝉月,这狗都跑到我眼皮子底下来了!”

蝉月实在是憋不住,站在门边上窸窸窣窣地笑开。

李怀叙听得她们主仆一唱一和,一头雾水地直起了身子:“我到底又哪里招惹娘子了?你今日弃我一人在家,自己在外头逍遥快活如此之久,我都还没说什么呢!”

“你不是将我比作后主刘禅了?”公孙遥问。

“那也不及你骂我是狗来得过分。”李怀叙嘟嘟哝哝的,仍旧不解,“我究竟哪里招惹娘子了?”

公孙遥睥他一眼,终于切入正题:“你没招惹我,你对我多好,遇到刺客的时候,还想着叫为期先护我上楼,将我关在屋子里,叫我外头什么都瞧不见,既不知道你是如何受伤的,也不知道躺在地上的人究竟死没死透。

你对我多好,连满地的狗血也舍不得叫我闻,处理尸体的场面也舍不得叫我看,陈塘渡遇刺虽可怕,但那可怕,我可是一下也没感受到。”

她忽而又言笑晏晏,为李怀叙斟上了一杯自己自外头带回来的桃花酒酿。

“来,我敬夫君一杯,多谢夫君拼死也要护住我的情谊。”

“不是……”

李怀叙讪讪地扯了扯嘴角,终于知道公孙遥今日的反常是怎么回事了。

“娘子,我错了。”

他一瞬间只差没跪到地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