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公孙府,再没有二姑娘了◎

“因为我生母的牌位就放在那里。”

将真相宣之于口的一刹那, 公孙遥仿佛整个人都得到了解脱。

她苦笑了笑,将李怀叙推开, 看见他的眼睛清明无比, 再没有带着先前那股混浊,她知道,他这是完全清醒了。

“我其实并非赵氏的女儿, 想你透过今日这一切, 应该也都能看出来了。”她垂眸,将一切故事娓娓道来。

“我的生母, 只是钱塘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没有身份,没有地位, 姓江,死在我六岁那年……”

第79节

她安静地枕在李怀叙的腿上, 缓缓将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告诉他。

在钱塘时候的故事就像是一弯潺潺的山泉水, 瞧起来无波无澜, 宁静又祥和,捧起来的时候, 却根本连一瞬间的功夫都没有, 就叫它从人的指缝间溜走了。

公孙遥已经很久没梦到自己的娘亲了。

她给李怀叙讲她的细致与温柔;她给李怀叙讲她的果断与智慧;她给李怀叙讲她的勇敢,讲她的倔强与不服输……可是讲到六岁那年, 娘亲生了病的时候,公孙遥的眼里情不自禁又酝起了一汪纯净的泉水。

“她对我非常非常好,她做什么都在为我考虑,她明明一辈子也不想再原谅父亲, 一辈子也不想要再见到他的, 可是她为了我, 还是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喊他来钱塘接我……”

“这世上,再没有比她对我更好的人了,可是我已经没有娘亲了,我很早很早,就已经没有娘亲了……”

她伏在李怀叙腿上,再一次哭到泣不成声,大滴大滴的泪珠落到他的亵裤上,沾湿他刚擦洗干净的身体。

李怀叙将她捞起,圈在自己面前。

从来都轻尘脱俗的脸颊,被泪水打湿的时候,总有一番格外摄人心魄的美。

他静静地看着她,粗粝的指腹来回摩挲在那一片娇嫩的容颜上。

“李风华……”公孙遥颤抖地面对他。

“我没有娘亲了,我往后,也不想要再做公孙府的小姐了,你还会要我吗?你还会喜欢我吗?”

原来从来都不习惯与人亲近、从来都端着一副清冷模样的仙女,也是会害怕自己不被人爱、没有被真心相待的。

李怀叙知道,她之所以选择在今日将一切都和盘托出,是想要一了百了了。

公孙云平约莫是叫她全然伤透了心,如若他再叫她伤心,那他也不知道,公孙遥到底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紧紧地将她摁在胸口,无比庆幸自己那夜在济宁寺碰到的是她,无比庆幸自己在拥有这个美丽仙女的同时,还能救一救她自小就遍地荒芜的真心。

“我若是因为你的生母是谁而娶的你,那你未免也小看我了。”

他拍拍她的后背。

“我心悦娘子,是因为我自小便只喜欢好看的,娘子难道不知道吗?”

公孙遥瘪着嘴,上一刻还在他怀里号啕大哭,这一刻却就被他逗得破涕为笑。

她边流着泪,边嫌不成器地捶着他的胸口:“你能不能说点正经的?”

“我说的当真是正经的。”李怀叙贴在她耳边,“娘子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姿色是全长安城都赫赫有名的嘛?为夫要娶妻,自然要娶最好的那个。”

“那若我生的是整个公孙家最难看的呢?”

李怀叙轻笑:“那为夫自小喜欢的,应当就是在家中行老二的人。”

“那若我并非是家中的老二呢?”

“那我自小喜欢的,应当就是出生在钱塘的人。”

李怀叙清润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钻进她敏感的耳蜗当中,叫她耳边忍不住一阵酥麻。

所以知道了吗?公孙遥,不论你是什么样的人,到最后,李怀叙想要的,永远都只有你一个。

你永远可以相信他。

他是和天神一样,是娘亲在天上,特地派来拯救你的人。

公孙遥伏在他的肩上,再度哽咽到一塌糊涂,眼泪似天降的雨水,源源不断,无穷无尽。

她枕在李怀叙怀里,哭到渐渐失去知觉,抱紧他的手臂无论如何都不肯放,似幼稚的婴儿,非要赖着自己的娘亲。

清澈的泪珠糊满了她的脸颊,在不知不觉间,又打湿了李怀叙整件单薄的里衣。

最后两人也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第二日晨起时,公孙遥的眼睛有点肿。

“都怪你。”

她抱怨着将全部的责任都推到李怀叙头上。

“行行行,都怪为夫,是为夫非要惹娘子哭泣,是为夫非要惹娘子伤心。”

李怀叙好笑地捧起她的脸,叮嘱她不许再乱动。

他陪着她坐在窗前,再一次替她操弄起姑娘家描眉画眼的工具。

“为夫这一笔眉毛,当真是画的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他自吹自擂着,将公孙遥本就纤细的眉毛描长,眼睛一下也不敢眨,全神贯注,生怕给她画难看了。

公孙遥盯着他修长的手指,突然也是一动不敢动。待他炫耀般的举起铜镜,要她查看成果时,她才敢稍稍抬眼,将低垂的目光落到镜中之人的脸上。

这并非是李怀叙第一回 替她画眉了。

在两人圆房后的第二日,他便以夫妻情趣为由,非要摁住她主动替她描眉。

一开始样式实在丑陋到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只像两条奇形怪状的虫子,比男人的眉毛还要粗,还要浓黑似墨,后来,在她细心的教导下,他才慢慢的,一点一点地学会如何正确为姑娘家描眉。

她瞧着镜中自己的模样,心下甚是满意。

“你过来。”她摁下铜镜,朝李怀叙招了招手。

李怀叙喜滋滋地凑过去。

一阵湿润又绵软的触感登时印在他的脸上。

“奖励你的。”公孙遥扬着细长的眉毛道。

李怀叙脸上笑意顿时更为灿烂,扣住她的手:“若不是今日还得去上早朝,为夫高低得叫你知道什么叫金枪不倒。”

他刻意压低了声,语气里很是威胁。

公孙遥抿紧了唇,还想骂他不害臊,不想,半开的窗户外,公孙玉珍的声音突然如雷贯耳似的传来——

“公孙遥呢?公孙遥你给我滚出来!”

公孙遥一怔,知道她大概是替她母亲报仇来了。

她推开李怀叙,先一步开门去见公孙玉珍。

岂料,她刚走出到门外,一柄锋利的长剑就划到了她的面前,马上要刺伤她的胳膊。

幸而李怀叙眼疾手快,一脚踢上了那人的手腕,将她的长剑踢落,人也顺势跌倒在了地上。

“啊!”

公孙玉珍狼狈地摔倒在地上,不仅手腕扭到错位,就连脚脖子也是疼痛不已。

“公孙遥,你个混账东西,居然敢伤我母亲!”

可她就算再痛,也要忍住,先替赵氏咒骂她几句。

待到咒骂完了,她才又狠狠地瞪着边上吓傻了的几个丫鬟:“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不知道扶我起来吗?”

她是去公孙云平的书房里自己偷偷拿了长剑出来的,没带任何丫鬟,这里剩下的全都是公孙遥的人,公孙遥不知道,她到底是有什么脸面喊她的人做事。

“蝉月!”公孙遥冷着脸道,“报官,有人欲意行刺瑞王殿下和瑞王妃,直接喊大理寺的人过来。”

公孙玉珍一下惊恐到变了脸,着急道:“公孙遥你要做什么?我并未伤到你半分,你要做什么?”

“你并未伤到我,那是因为有人护着我,若是适才没人出手,你就是实打实的行刺成功。”公孙遥冰冷地看着她,并没有要收回命令的意思。

她想过公孙玉珍蠢,也想过公孙玉珍坏,没想到她会又蠢又坏到这个程度。

是她这些年在家里一直都太过逆来顺受了,叫她们以为,她当真是好欺负的。

公孙玉珍这下是彻底慌了神,她不过一大早起来,知道了自己母亲受伤的事情,实在气不过,想要来找公孙遥理论理论,给她一点教训罢了。

她提着剑,不是真的想要伤她,只是想要吓吓她,叫她知道知道厉害。

她惶惶地在地上爬坐起来,害怕地看着公孙遥。

“公孙遥你疯了,你不能这么做,我分明没有伤到你,我分明半点也没有伤到你!”

无非就是那些话,公孙遥实在懒得听。

她叫长阙和剩下的几个丫鬟守在这里看着公孙玉珍,在大理寺来人之前,不许叫她和那柄身为证物的长剑挪动半分。

她想回屋里再坐一会儿。

但李怀叙拦住她,昂了昂下巴,示意她看向身后。

身后,是公孙云平急匆匆赶来,越来越近的身影。

“这又是在胡闹什么!”

昨夜公孙遥和赵氏的一场打闹已经足够叫他焦头烂额,不想这一大早,他本准备要去上朝,家中居然又发生了这种事情。

“爹爹!”公孙玉珍见到自己的救星来了,忙委屈地哭开。

“你快管管公孙遥,她疯了,她要将我报官,爹爹,你快管管她!”

“是谁叫你偷我的长剑出来的!”

可是公孙云平没有第一时间去责骂公孙遥,而是恨铁不成钢地质问起了她。

公孙玉珍一顿,眸中泪水惶惶掉落。

“爹爹,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气……我今早实在是气疯了……我早上起来去看望母亲,郎中说她在榻上躺了一整夜都未阖眼,我又问了母亲房中的嬷嬷,他们说那是公孙遥和她的夫婿干的,我当时就气疯了,我就去偷了您的剑……”

“你偷了我的剑,你是想要做什么?是想要刺杀你的姐姐,还是想要做什么别的混账事?”公孙云平怒道。

“我不是,我没有,我没有要刺杀她!”公孙玉珍疯狂摇头,“爹爹,我就是一时怒火攻心,我就是想要叫她知道知道厉害,日后再也不敢欺负我的母亲……”

公孙云平愤然叹息。

长阙!”李怀叙见他们话说的差不多了,便双手叉腰,高声问道,“按照我朝律法,欲意行刺皇室中人,朝廷命官,该怎么做来着?”

长阙答:“行刺成功者,按律当诛九族;行刺未遂者,按律移送大理寺,全家入诏狱候审。”

“那……”

“瑞王殿下!”

公孙云平慌忙回过头来,打断他们的谈话。

他老来矍砾的眼神紧张地看了眼公孙遥,见她半点没有要替公孙玉珍说话的意思,只能是自己硬着头皮道:“我方才已经问过玉珍,她并非真心实意想要刺杀,只是提着剑胡闹……”

“提着剑胡闹?这剑都快刺到本王和王妃的喉咙了,还叫胡闹?”李怀叙皮笑肉不笑道,“公孙大人的家风还真是稀罕啊,这都能叫胡闹,想来将来等哪日颠个皇权,也不过是过家家罢了。”

“殿下慎言!”公孙云平知道一旦惹上了这混账东西,便不好再糊弄。

他仍是有些将希望寄托于公孙遥身上,希望她能说说好话,拉公孙玉珍一把。

可公孙遥便仿佛看不见他的眼神,与他一次的对视都未曾有过。

第80节

他只能又硬着头皮,自己道:“殿下,玉珍是我的女儿,此番她是因为母亲被伤,所以才怒火攻心,气急败坏,一片孝心,实在是护母心切……”

“护母心切便可提着长剑刺向本王同王妃?”可李怀叙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公孙大人这话,还是留着说给大理寺听吧。”

“可若非是殿下昨夜先伤及了臣的妻子……”

“什么?有这回事吗?”

李怀叙闻言,高高在上的神情总算有一丝收敛,拧着眉头,恍若不知地回头看向公孙遥。

“有,不过那时你喝醉了。”

公孙遥与他一唱一和道。

“啊,喝醉了……”李怀叙故意拖起长音,捂着脑袋,“想起来了,当时本王还见到公孙夫人扯着王妃的头发,那场面……”

他似不太愿意回想。

公孙云平便觉此事当还有转机。

奈何,李怀叙甩了甩脑袋,还是道:“罢了,昨夜喝多了的事,本王实在剪不断理还乱,要不干脆全都移交大理寺审理吧,公孙大人赶紧去看看,夫人可是身子康健了,可能一齐下地去大理寺了?”

“我母亲至今还躺在软榻上不能动,你们夫妇俩,别给我太过分了!”公孙玉珍咬牙切齿地吼道。

“你给我闭嘴!”公孙云平简直恨不能拿东西堵住她的嘴。

他回过头又面对着李怀叙,不得不低声下气道:“殿下,这毕竟是家事……”

“这可不仅仅是家事。”李怀叙打住他的话头,“本王同王妃,都从未说过此事是家事,如何公孙大人就能将此定性,说成是家事了?”

“遥遥同玉珍,毕竟是亲姐妹……”

“我没有一个要提剑杀我的妹妹。”

公孙遥全然的冷心冷肺,叫公孙云平仿佛挨了重重一击。

“你看。”李怀叙趁机摊手,“公孙大人,本王昨夜同王妃,只是暂借府上小住一晚,本王好歹也是皇室子弟,朝廷命官,借住在你这里一宿,大早上起来便就遇到了刺客,不论怎么说,都不能只是家事吧?”

又来了,又到了这熟悉的胡搅蛮缠的时候。

公孙云平悔恨地闭上眼,想起济宁寺那回被他坑走的三箱金银珠宝,还有他素来珍爱的一幅画卷。

“殿下究竟想要如何?”

“娘子想要如何?”

“我想要如何,公孙大人不知道吗?”

三个人仿佛在互相打着哑谜,公孙遥定定地看着公孙云平,这一回,是真的连“父亲”这个称谓都懒得叫了。

公孙云平亦是发现了她话中的不同寻常。

“遥遥……”

“没有遥遥了。”

公孙云平想不到,她会如此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

自昨夜事后,公孙遥发现,自己终于看清楚了自己在公孙云平心中的地位。

是,她是有地位的,只不过是排在赵氏之后,排在公孙绮和公孙玉珍等一堆兄弟姐妹之后,排在他的官职之后,排在家中一切重要的事情之后。

方才他替她呵斥公孙玉珍,她还以为他是良心发现,要替她撑腰了,可也不过是想要息事宁人的手段罢了。

她摇摇头,告诉自己再也不要稀罕这种所谓的父爱。

她花了十几年苦苦追寻的东西,她终于知道舍弃了。

“往后公孙大人的府上,再没有二姑娘了。”

“我娘亲给我起的小名叫迢迢,我很喜欢,山水迢迢路遥遥,思君常常,暮暮朝朝。”

“只不过本王妃的小名,公孙大人往后还是别乱叫的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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