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五十节
安妮和海伦展开了斗智斗勇。她们有时针锋相对,有时各自保留,做些试探性的偷窥。安妮还是满怀希望:“再给我一些时间,我相信她会有一点良性反应。”
然后来了一场大会战,谁也不能再含糊装傻,不计较成败了。
饭厅是她们的战场。在饭桌上,海伦向来没有规矩。她明知如何使用刀叉和汤匙,却不肯如法使用。她宁愿用手去抓取食物,更糟的是,她也不肯安分守己,只抓自己盘子里的东西。她先吃自己盘子里的食物,然后站起来,绕着桌子巡回各席。
她的鼻子十分灵敏,能辨别他人盘子里的不同菜肴的香味。对此安妮不得不佩服感叹。但她看到海伦污秽的小手伸到别人盘中,恣意抓起自己所喜欢的菜时,觉得很不是滋味。如果海伦没有侵犯她的盘子,事不关已,她也许不愿惹是非。
一天早上,海伦走到安妮椅子旁边,她闻到香肠诱人的香味从陌生人的盘子里腾腾四溢。肠是海伦最爱吃的,但那是陌生人的盘子,她不敢贸然靠近。
海伦动一动鼻子里绕了一圈,仔细闻一闻。嗅觉告诉她其他人的盘子,香肠已空,她又走到陌生人旁边。香肠令人垂涎,令人无法抗拒,值得招惹陌生人吗?她再嗅一嗅,戒心已经动摇,海伦飞快地伸出手。
啪的一声,安妮按住海伦的手,吓得她赶快抽回手。但为时已晚,安妮紧紧地把它按在桌上,无法动弹,安妮将海伦的手指慢慢地从香肠上剥开。
凯勒上尉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安妮冷冷回答:“我拿回我的香肠。”
“莎莉文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个可怜的残疾孩子。我们总该有雅量容忍她一点吧!”凯勒上尉好像把安妮当作不通情理的白痴。
安妮深深吸了一口气,镇住将要爆发的怒气。为什么凯勒家里的人老爱插手管事?
“凯勒上尉,我知道海伦残障、受挫折、自暴自弃、可怜……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她被宠得无法无天了。让她这样子下去,会毁了她。”
凯勒上尉愤愤地站起来。“在我家里,不准剥夺我孩子的食物。”
安妮非常生气。她不甘示弱地顶回他:“我也不准在我管教下的小孩,乱动盘子里的食物。”
詹姆斯忍住笑,向安妮投以赞赏的眼光。
“詹姆斯,你有话要说吗?”凯勒上尉凶横地问他。
“没有。”这个年轻人缩着脖子回答。
凯勒上尉继续打官腔。“莎莉文小姐,请你搞清楚,只要我在饭厅,不准任何人去干涉海伦。”
安妮冷笑道:“那——就请你回避吧!”
“莎莉文小姐,我很抱歉……”凯蒂听到丈夫威胁的口气,赶忙丢下餐巾,站到他旁边向他耳语:“亲爱的,你答应过莎莉文小姐可以按照她自己的方式教育海伦的,是不是?我知道她很尽心地教、尽力地做,我可以保证。”
凯蒂明理的话,使得安妮不便再发作。凯蒂接着说:“其实这都是为海伦好,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残忍些,事实上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们到门口去,让我来向你解释。亲爱的,我们出去一会儿吧!詹姆斯也一起来。”她温和地带着家人走出餐厅。
一个陌生人,一只小野兽留在餐厅,面对着面。
安妮起来锁了餐厅的门,把钥匙放进口袋。她跨过在地上发脾气打滚的海伦,回到自己的座位。
当她拿起又子,看到香肠,心中想:“简直难以下咽。”为了让海伦体会到,不管她发多大的脾气都与别人无关,日子照样得过,安妮只好慢条斯理地嚼着自己冰凉的早餐了。
半个小时过得真慢。安妮只顾自己吃,海伦继续在地上打滚。海伦终于自觉无趣,突然想到其他人呢?为什么大家都没有理睬她,也没有人像以前那样哄她?好奇心起,怒气稍歇,忘记了发脾气。
海伦提起劲,走过去看看陌生人到底在干什么。“哇”,原来她在吃东西呢!
海伦一手拍拍安妮的手臂,另一只手偷偷伸到盘子里。安妮把她的手推开。海伦饥饿难忍,又快速伸出手来,安妮又用力推开。
海伦生起气来,伸手狠狠拧了安妮的胳臂。安妮马上用力一巴掌打回去,一点也不客气,闪电般反击,使海伦倒抽一口气,痛彻肺腑。她知道传遍感官的痛楚,她再拧,安妮以牙还牙,又毫不犹豫地还击海伦,火辣辣的一巴掌就从黑暗中飞了过来。
海伦改变战略,绕桌子一圈,发现座位都是空的。她冲到门边,用力拉了拉门,门一动也不动,她的手指摸索着寻找钥匙,门被锁上,钥匙也被拿走了。她第一次体验无依无靠,与陌生人独立相处,筋疲力尽与敌人同困一室的感觉。
安妮看到瘫在地上的海伦,不忍心地说:“哎!海伦,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
只要安妮靠近一步,海伦就退缩一步。她的自卫本能使她也尽量与陌生人保持距离。
安妮痛苦地把头埋在两手中,叹了气。也许她不应该把门锁住,也许期望值太高……不,不!不应该心软。无论如何,应该要有坚定的信心。安妮做此决定后便装腔作势,重新拿起叉子继续吃她索然无味的早餐。
片刻已过,海伦觉得很饿,陌生人依然坐在餐桌旁,她不敢靠近。又过了一会儿,海伦饿得无法忍受,站了起来,不敢靠近陌生人,绕道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用手抓麦片。
“不,不行。”安妮又叹道,“顽强的东西,我以为一切就序,你又来这一招。
其实你心里有数,又故意来招惹我。我可不能放纵你,不!绝不轻易放弃。“安妮起身,拿了汤匙给她。
海伦拿了汤匙后,把它丢在地上。安妮把她从座位上揪起,押着她捡起地上的汤匙,让她坐正。安妮的手刚强有力,不让海伦挣脱,强迫她一口一口喝人口中。
一口……两口,很好!安妮松了手。但是她太天真了。松手的一瞬间,海伦把汤匙掷向安妮。
安妮急忙闪开,汤匙落地,铿锵做声,整个程序又得重来。海伦怒叫、踢打,安妮又得使用武力抓紧她,逼她规规矩矩地吃完早餐,最后安妮放手时,海伦才乖乖就范。她实在精疲力竭,饿得发昏,只好顺从地尽快吃她的早餐。
安妮看着她几乎吃完,心生盘算着:“快结束了,快结束了。”哪里知道海伦桀骛不驯,舀完盘中的最后一口,用力拽下餐巾,把它丢在地上。
“老天,你可真刁蛮。丢吧!你倔强,我比你更倔强;你有力,我比你更有力,更有耐心。谢天谢地,我比你强一点。你恨吧,你怨吧!我们的成败在此一举,我还不能让你这样就过关,你还得捡起餐巾把它叠好。”
为了叠好餐巾,她们又经历了一场耗去一个小时的奋战。她们互不相让,最后海伦一阵抽搐,软瘫不支了。
海伦的手指循着安妮的指挥,把餐巾对角招一遍,又再褶一遍,终于把餐巾叠好。海伦长叹一口气跌回座位,她上完了最重要的一课。
“时候不早了。”安妮非常懊丧。
她打开锁,带海伦来到花园,太阳已高高升到头上。“大好晨光就这样耗费在餐厅里。”安妮听到厨房里传来准备午餐的忙碌声音。
“真是倒尽了胃口,那里吃得下午饭?”安妮无精打采地坐在板凳上感叹不已。
安妮留下了海伦,独自走向屋里,她拖着疲乏的脚步爬上楼梯走进房中,深深舒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脱下裙子,一头倒栽**,泪流满面。四周一片空寂,悄无声息。
凯勒太太独自坐在大门口的藤棚阴影下。她身旁摆着一篮旧袜子,可是心乱如麻,根本无心缝补。
整个早上,从饭厅传出来的碰撞声令她胆战心惊。难道雇用安妮来教育海伦错了吗?难道她只能站在一旁,袖手旁观可怜的海伦受尽折磨?
亚瑟说,他受不了餐厅传出来的声音,他坐立不安,不愿呆在家里,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料定他回来后一定会说:“让她走!”
好在詹姆斯并不跟他爸爸站在同一阵线上。安妮初来时,詹姆斯对她颇有偏见,他怀疑这个初出茅庐的女孩做得了什么?如今他已另眼相看,重新评估这件事情了——她是管教海伦的最佳人选。只有安妮能挽救海伦,全家应该尽力留住她。
身为海伦的妈妈——凯蒂自己的想法呢?
“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凯蒂内心充满了矛盾,十分绝望。整个下午都心不在焉,不知被缝针戳了几百次。
当她把篮子推开一边,安妮正好出现在门口。
“凯勒太太,我到处找你。我们可不可以谈一下?”
凯蒂说:“好啊,我也正想和你聊一聊呢!”
安妮没有耐心听她的话,抢着说:“凯勒太太,我在房里左思有想,要教海伦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海伦得离开家人,否则我帮不了忙,最后怕会两败俱伤。”
“你说什么?”海伦妈妈吓呆了。
安妮搜索枯肠,寻找温和一点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和做法。最后,逼得她没办法,只好实话实说。
“凯勒太太,在来这里之前,我曾研究过萝拉的病历和学习过程。那时我太单纯,以为一来就可以教诲海伦与人沟通的种种方法。来了以后才知道她像一匹脱了缰绳的野马。现在最重要的工作是要好好收服她这5 年来习以为常的刁蛮、任性。
不讲理的恶习,要驯服她的野性。“
不待凯蒂开口申辩,安妮继续说下去:“凯勒太太,我知道你们都觉得她很可怜,每次都让着她。纵容她,不分青红皂白,一切都听她的。我很抱歉,这种方法是完全错误的。你们惯坏了她,这是她不听长辈、撒泼不驯的原因。请您明白一点,你们这是害她。现在我要她服从,否则让我从何教起?”
“像今天早晨这种事情,一定还会发生。现在有两条路:一条是不管她、随她去,她不明白我的用心,而我又要违背她的意愿,她不再让我接近。这样子下去,她比一只家畜好不了多少。她的存在,充其量像凯勒家的一匹不驯的马罢了!另一条路是……”
凯蒂伤心地哭起来:“叫我怎么办?难道一点希望都没有吗?”
“凯勒太太,请不要灰心,她还有一线希望。”安妮柔声说道,“如果我们离开这里,就会有转机,会有点希望。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她有所依靠,会继续和我争斗下去,然后她会怀恨我。这样子会毁掉她,我也只好卷起铺盖回老家了。
“凯勒太太,请你答应我,让我带她离开家,单独相处一阵,让我和她能够冷静地互相沟通。让她了解我、信赖我,事情就会有转机。请你答应吧!”
安妮坐在椅子上,身体不自觉地往前挪,只差没有跪下来恳求凯蒂。
凯蒂信疑参半,怔怔地看着她。
“凯勒太太,这是惟一的出路。
最后,凯蒂勉强点头答应。“好吧!”她绷着脸说,“海伦的父亲一定不会同意的,一定会愤怒不平,由我来说服他吧!”
“谢谢你,凯勒太太,我保证一切顺利。我们去哪儿住呢?”安妮兴高采烈。
“也许可以住到花园里的小屋子。就在附近,也很方便,虽然只有一间房子,但很整洁。
“只要有一间就够了,海伦和我可以同住一间。
一如凯蒂所料,凯勒上尉听到这个提议后非常不高兴。他急急忙忙赶回家来,要开除这个顽固的北方女孩。
凯蒂一再重复安妮所说的:“这是最后的一线希望,这是惟一的一条出路……”
她提醒丈夫别无他法。何况花园小屋环境幽静,又近在眼前,让海伦去住一阵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凯勒上尉虽然百般不愿,但拗不过太太的劝说终于答应了。
“只准去住两个星期,听到没有?以两个星期为限。除此之外,要让我们每天能够见到海伦。”凯勒上尉坚持两个星期之内要有成果。
安妮想:“两个星期怎么够?”但她怕上尉变卦,不愿拂逆他。
安妮和凯勒上尉同样固执,各不相让。最后,安妮通融凯勒家人可以每天偷偷观看海伦,但不能让孩子知道家人就在身边。他们只能从小屋的窗户窥望,不准走进屋里。
第二天,新的实验开始,乍看好像没有什么成果。每一回合,海伦都斗到精疲力竭才停下来养精蓄锐,准备下一场战斗。过了三四天后,模式稍有改变。海伦倔强的脾气依旧,但发作的次数渐渐减少。她开始注意周围的事物,同时每天模仿学一些字。有一天,竟然整天没有发脾气。安妮伸手抚摸她也没有抗拒,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事情啊!安妮的实验总算有一点眉目。
凯勒上尉把一切看在眼里。一天早上,他从窗外看进去,看到女儿在串一粒粒珠子。第一粒大而粗糙,接着两粒小而光滑,第三粒有三个棱角。海伦依着顺序串成串,小心翼翼丝毫不含糊。她兴致勃勃地串着,丝毫没有一点错误。
“多么安静啊!”凯勒上尉感触良多,“难道他太小看了这个北方女孩?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真的很有把握吗?愿上天保佑她!”
这个“小野蛮人”学会了服从。在学习过程中,海伦向前迈进一大步。安妮稍感宽慰,但没有沾沾自喜。她们的目标移到第二个阶段:引导海伦和外面的世界接触,建立关系。
安妮坐到海伦旁边,不断地在海伦手里拼字,时时日日,从不间断。过后,海伦把这些字形重拼在等待着的安妮手掌中。海伦聚精会神一心一意地学习,终于能拼出ZI个字*个名词,加上3 个动词了。她会拼洋娃娃、杯子、钉子、水、帽子等等。她越学越快,只是不明白这些字眼有什么特殊意义。
“快快学会吧!海伦,求求你。”安妮诚心祈求。花园小屋的两周期限马上就满了,她多么希望海伦能脱颖而出,学有所成啊。她渴望海伦能体会字中所含的意义。
花园小屋的最后一个下午很快来临了,凯勒上尉走进屋里。“安妮小姐,我们回家吧!动作快的话,我们还可以赶上晚餐的时间哩!”
海伦正在屋子另外一个角落的火炉旁边玩耍。她突然感觉到空气中不同的振动频率,她抬头嗅一嗅,那是爸爸的气味!她惊喜地叫了一声,纵身投到爸爸怀抱里。
爸爸将女儿紧紧搂着。海伦偏着头来闻一闻,另一种她很熟悉的气味。爸爸带了他的猎狗来!
海伦在房中摸索,终于双手抱住毛茸茸的一团——她的老朋友贝利。
安妮转向凯勒上尉,恳求他:“请你再给我几天吧!你看得出来她多么惬意,你一定不能相信她学得有多么快。让她集中精神再学几天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再说吧!‘凯勒上尉不置可否。
安妮心中肯定,他会答应的!安妮愉悦地去分享父女重聚的欢乐。
这时凯勒上尉迷惑地问:“安妮小姐,她在干什么?”
海伦曲膝坐在地板上,把贝利的一只前脚托在手上,她的另一只手在狗掌上来回蠕动,原来她在贝利脚掌上一个接一个的拼着字。
安妮不停地笑说:“她正在教贝利拼字呀!”
凯勒上尉不禁开怀畅笑。“多么可爱!狗怎么学英文?”然后,他如梦初醒喟然叹息:“‘你是说我们的海伦?”
他让她们整理行李一起回家。
回家后的一天早上,海伦和安妮并肩坐在卧房地板上。安妮抓牢海伦的手,在她手中拼字,一遍又一遍不停地描画着。
她拼写“杯子”,然后把一个杯子递到海伦手里让海伦触摸。海伦顺从地在安妮手中拼回“杯子”。今天她有些心不在焉——她对这种单调的游戏已经心生厌烦毫无兴趣了。
外面百花竞艳、草木青翠,浓浓春意从窗户悄悄渗人。海伦轻轻牵动安妮衣袖,她求安妮带她出去。
“不行,”安妮继续拼着,“等一下,等上完课,我们才能出去。”
海伦只感觉到安妮在她掌心拼出一连串东西,但她不明了这些字的含义,更不懂它们连接后所构成的连带意义。这些日子以来,在她心底深处体会到这个陌生人要她掌握一些东西,而她始终疑惑不解,无法勾勒真相。不知如何回应陌生人的心声,令她沮丧万分。哦!除了这些原因外,窗外花儿吐蕊芬芳,草儿散发清香,春天正在呼唤呢!她用力猛拉安妮的手。
安妮看出她的神色不对,似乎又要发脾气了,便说:“好吧!好吧!我还没准备好跟你斗哩!”
安妮带着海伦出去,晒着暖暖的春天阳光,海伦在草地上轻巧地跳跃。她快乐无比,早把功课抛到九霄云外了。
她们漫无目的地在花园里游**。海伦偶尔停下来嗅一嗅小花儿,或在草地上打滚。春暖花香,美好的大自然引发了她们的闲情逸致,但顽固的安妮还执著于早上未做完的功课。
她们信步走到花园角落的古井小屋。海伦开心地连跑带跳,进入小屋,她喜欢天热时这里潮湿的凉意。安妮深深吸了一口气,也跟着进去。
安妮拿起抽水筒把手,用力上下重复压缩。水从龙头哗啦哗啦冲出,水花四溅。
她急忙抓了海伦的手,浸在冰凉的流水中,同时用手在她湿淋淋的掌中拼写:“水”。
海伦挣扎要抽出手,安妮紧握不放,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把“水”字写了又写。
突然海伦触电似地停住挣脱,停住呼吸,她全神贯注于手掌中的拼字。“水”
从她掌心输人脑海,烙印心眼。水!刹那间,她脸上闪耀出顿悟的光辉。
“水”,她在安妮手中拼写着。她混沌初开,过去模糊不清的一切意境,在手指的挥动中逐渐清晰,现出轮廓,豁然领悟。“水”,此时此刻,在手上涓涓滴滴的流体,所谓万物本具,只是被无知蒙蔽罢了。
海伦的生命似从梦中惊醒。她坐在地上笑着、叫着,用拳头捶地。安妮蹲下把她拥在怀里。时光宝贵,海伦匆促地挣脱,用手再度拼着,她要求“快拼”,要求安妮快快教她。
海伦停下一会儿,记忆着新知。她手舞足蹈,碰着水龙头。安妮在她手中拼了几次“水龙头”。海伦集中精神学习,第三个字花去她好几分钟,她点头示意,第三个已输进脑中,加入她的词汇里,她在古井小屋内来回行走要求教她所摸到的一切东西的名称。几个字以后停下来,她突然抬起头,眉头紧锁。安妮知道她碰上了难题。海伦愁眉苦脸,看来好像又要撒野了。其实不然,她正在苦苦思索,以至于不断用拳头敲打自己的头。
安妮不禁笑得前仰后合。“你终于想到了。小捣蛋,来吧!把手伸出来!”
她慢慢地在手里拼出“海伦”。
此时海伦面对安妮,静静站着,双眸渐渐明亮闪烁,她知道了“海伦”这个名字就是她自己。
她又拉起安妮的手,轻柔地拍着。安妮以为她表示“谢谢”,但是海伦继续轻拍。
“原来如此!”安妮在海伦身旁弯下腰,在她手里写了“老师”。好!现在两个人都有名字了。
几分钟后,两个全新的人从古井小屋并肩走出。“老师”取代了“陌生人”,‘“海伦”驱除了不言不语在黑暗中游**的精灵。
初尝知识果实,海伦继续央求“老师”教她认识新字。临睡前,海伦已拼会了30个字。她在这一天所学的,比过去5 个星期所学的总数还要多,最难得的是她理解了这些文字所代表的含义。
海伦的手指因疲乏而抖动,她的眼皮深垂,手指却还在拼画。安妮轻轻嘘着:“够了,够了。”她抱起海伦放到两人共睡的**。
海伦舒服地躺着,手指还在不安分地挥动。安妮不禁莞尔一笑,轻声说:“宝贝,还有明天呢!明天可以学得更多哩!”她轻轻按下被窝里蠕动的小手。
安妮站在床边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累。她赶快套上睡衣,脸也没洗,牙也没刷,爬上床躺在海伦身旁,一切等明天再说吧!
“多么美妙的一天!”在凉爽的被单里,她把脚伸直,放松全身。
美好的一天还未落幕,海伦还没有睡着。她溜下床偷偷绕到安妮身边,亲吻安妮的面颊,又回到**,依偎在安妮的手臂里呼呼酣睡。
安妮拥着熟睡的孩子静静躺着。她侧弯身轻轻地回亲了海伦。
安妮不断地在海伦手中写满了字,海伦神速地吸收这些知识。她认识自己所接触到的一切东西,就像一个饥饿的人面对佳肴而狼吞虎咽一样,她急切地想弥补5年来的空白。有志者事竟成,她做到了。
到了4 月底,海伦认识了100 个以上的字。到了5 月中旬,她学了将近400 个字。值得一提的是,她也在掌中输人了很多的成语。
该教她阅读了。安妮拿出她的教学设备——一叠硬纸卡,每张卡上印了简单的字,每个字都从卡上凸出,海伦可以用指头触摸阅读。
安妮随便抽出一张。“盒子”,好吧!就用这一张。她把纸卡放在盒子上,让海伦的手指抚摸纸卡上凸出的字,然后牵着她的手,仔细研究,“盒子”。左右、上下、四面打量。她带着海伦的手,一次又一次,先摸字,然后摸盒子,但海伦依然无法把凸出的字和盒子互相连贯起来。
安妮耐心地试了其他的字和东西。海伦还是无法突破,海伦苦苦思索,绞尽脑汁还是没有办法解开哑谜。
安妮改变战略,她用盲人用字母板。每当海伦右手指抚摸一个字母时,她马上把这个字母写在海伦的左手掌心。海伦皱起眉头,她了解左手掌心的字母,却不知道右手指上触摸的是什么?
她的手慢慢移向第二个凸出的字母。安妮很快地在左掌心写出这个字母。海伦增加速度抚摸下面的一连串字母。安妮不敢稍有怠慢,紧跟海伦的速度在掌心写下去。
写到一半时,海伦面露喜色,忽然开窍了。笑咪咪的,好像表白着“黑暗的牢笼已开,广大的世界,我终于有幸参与”。
海伦很快就学会了这些字母,第二天,她学会了更多的字。在这短短的期间,她心花怒放,心满意足,已不甘心学习纸板字卡,而且开始研究安妮给她的一些初级盲人用盲文。
安妮计划可以在此打住,让海伦有一段休息和调整的时间。夏天,天气变得炎热非常,海伦紧张活跃的脑子也该休息一下了,然而安妮发现海伦已经无法停下学习的脚步了。
一天早上,她给了海伦一张纸卡。上面写着:“早上老师要到楼下帮妈妈做事,海伦要留在房间做功课。”海伦眉头微皱,但还是点头答应:“好。”于是安妮独自离去。
海伦在房里,抚摸着纸卡。过了一会儿,她把纸卡扔到一边。她已认识了卡片上所有的字,留下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呢?
她的手托着下巴,叹了一口气,心想:老师什么时候回来?跟着老师下楼去吗?
哦,不,不!老师说留在房间等她。海伦又长叹一声。
忽然,海伦眯着眼,急忙捡起散落满地的纸卡。她手指在卡上摸触。呀!这个字正是她要的,这一个字也是,其余的呢?哦,原来都在这儿。
海伦从椅子蹦下来,摸索到衣柜打开柜门。她很快用手指检查一下手里的纸卡,弯下腰,放几张纸卡在地上,紧紧握着剩下的纸卡。
她跑进衣柜躲了起来。外头没有一点声响,她又跑出来,站到房间门边,抬起头,一心一意注意大厅的动静。她没有感觉到震动的,老师一定还在楼下。
海伦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又躲回衣柜里。她太兴奋了,以至无法控制自己。她的手指又检查了一遍纸卡,把它们秩序井然地搁放在地上。她奔到房门口,尽力地控制自己不发出声响。大厅外还是一片寂静。
时间过得很慢,海伦在房里来回踱着。难道老师不回房间啦?终于她感觉到楼梯口传来震动,是老师吗?震动频率变了,脚步从大厅传来。没错!那是老师。
海伦双手环抱胸前,欢欣、兴奋,她想像着老师看到空****的房间,一定会到处寻找她。老师一定会想:海伦在哪里?这小孩到底跑哪儿去了?老师会找海伦吗?
那当然!
海伦猜对了。当安妮踏进房里,海伦不见了,她看到衣柜的门轻轻摇动。这个小鬼又在捣蛋,安妮笑着走向衣柜,她轻拉拉开柜门,海伦藏在衣柜里。
海伦面对老师洋洋得意,手上拿着一张写了“女孩”的纸卡,地上放的纸卡写了“在”“衣柜”“里面”。那是海伦第一次自己组成的句子!
安妮慈爱的微笑瞬间凝住了,她痴痴地站着。“我的小宝贝!”泪水涌满安妮的双眸,成串滴下。
安妮曲膝蹲在海伦旁边,拉着她的小手,写下:“海伦使老师很快乐。”
往日被锁在空茫黑暗中的小女孩不再孤单寂寞了。她虽然不能看到多彩多姿的世界,不能听到人世间的纷扰声音,但她学会了沟通和参与。
她很快就学会用凸出来的盲文阅读了,她用手指拼字代替谈论,用手掌感触代替倾听。不久安妮就要教她如何使用铅笔写字了,她将学习盲哑者救星的布莱尔盲文,通过令人兴奋的读书和写字,她便可以以文字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了。
安妮知道周围自然环境的重要性——教育应该包括活生生地实际体验。海伦和老师不像老学究,整日弯腰驼背埋在书里。
一只小鸡啄破蛋壳,打开微妙的生命之门;一只花蝴蝶在海伦手掌中疯狂地扑翅振翼;5 只小狗在马廊地板上冲闯,翻滚嬉戏;猫儿叫春时,发出恼人的奇特频率;垂钓时鱼儿轻咬鱼饵的间歇抽搐,提收钓竿时拉紧的钓线……在户外,安妮将生命跃动的旋律让海伦抚摸触觉。
每天早餐以后,她们俩就从家中走出来,目的地是凯勒码头。码头在田纳西河畔,已经完全废弃不用了。码头虽然离家只有两里远,却经常耗去她们很久的时间才能往返。没有人能算准她们是否能赶上中饭时间。锦绣河山,步步生机,海伦充满了好奇,无所不问,安妮也有问必答。
为了解释海伦心中的疑问,安妮常常弯腰伸手抓出甘蓝菜下跃动的青蛙,交给海伦抚摸。抓出藏在草堆中的蟋蟀,让海伦感触蟋蟀后腿震动时的声音。
海伦摸着纤细轻柔的棉花球,安妮教她那是“棉”。棉花曾经是美国南方赖以为生的主要农作物,并且成为美国内北战争的主因之一。海伦抚摸、记忆着野花儿的形态,至于花草的缤纷色彩,只得听安妮的仔细传述了。她们采撷太阳底下熟透的野草萄,闻着它的芳香,品尝舌上甜甜酸酸的滋润感。她们共享阳光烘晒草堆的香味;共享抚摸萤火虫柔软无骨的触感。
一天早晨海伦在田纳西河的岸边,第一次学习“地理”。
老师蹲在泥巴里挖空这里,堆高那里,造出几个奇形怪状的大深坑、一条平坦地、一些高丘。安妮弯腰舀了河水灌满低洼的地方。
海伦一直发问:“老师,这是什么?”
安妮只回答她:“海伦,等一等。”
海伦只好用手观察安妮的每一个动作,耐心地等待着解释。安妮终于做完了,她用泥沙做了一个缩小的世界地图。
安妮讲解爆发的火山,喷出火焰的山顶,奔流而出的熔岩埋下的城镇;冰河曾经慢慢移动,盖满地球表层,冰冻所有的生物;古地质时代巨大的怪兽,它们有尖小的头,庞大的身体,在沼泽地互相扑斗……海伦听得又怕又爱。
海伦从来没有刻意去学习很多困难的问题。后来,当她听到一些人说地球本身的历史平淡乏味时,她疑惑了:“怎么可能?”在她看来,地球是个奇异、瑰丽而壮观,有着许多险恶不可思议的星球。老师用田纳西河的泥塑启发了她智慧的奇妙世界。
海伦最大的发现不在于蝴蝶扑翅,也不在于浩瀚的地球,她的最大发现是找到“自我”。
海伦已经7 岁,在过去的5 年里,她生活在暗无天日,浑浑噩噩的世界里,对自己一无所知。自从生病以后,她从来没有开怀欢笑过。
有一天,安妮大笑着进入房间,她拉起海伦的手,让海伦触摸她笑吟吟的嘴形、颤抖的喉咙和摇动的身体。海伦面露惊讶,十分奇怪。安妮在她手上写了“笑”字,安妮不容海伦发问,马上把海伦按在**呵痒。
老师笑着,逗着被扭按在**的小孩子,老师不停地写:“笑‘。
海伦露出微笑,先是笑容满面,咯咯笑出声音,最后哈哈畅笑。看到一幕快乐的闹剧——听到大笑声,凯蒂几乎不能相信眼前情景。她听到了海伦在欢笑!她高兴得热泪盈眶,幸福地倚在丈夫宽厚的肩膀上。“亚瑟,亚瑟,我真不敢相信,我们又可以听到海伦的笑声了!”
在海伦的许多回忆录中,她对初获数学概念的一刻铭刻在心。那一种理念,不是实质上的长短尺度或形态的大小,它无法用手指头探寻。
问题起自老师问海伦一个简单的加减数目。“海伦,如果你有一块钱,我再给你两个三块钱,你总共有多少钱?”
“十……七。”海伦心不在焉,胡乱作答。
“错。”老师马上拼写:“不要瞎猜,不要这么懒。来吧!用心想一想,一加上两个三,就是这么简单。”
海伦眉头紧皱,集中精神思考答案。
这时老师往前斜倚,轻轻地敲了敲她前额,适时地在她手掌写出“想”字。海伦恍然大悟,原来此刻在脑子里来回的无名念头就是“想”。她把这个新学来的字和意义珍藏贮备起来。海伦的思想领域逐日扩大。
不是所有的课程都顺利愉快。事实上,学习的过程遍地荆棘,令人痛苦万分。
有一天,安妮听到一楼厨房里发出可怕的尖叫声,安妮知道准是海伦惹了祸。她想:“老天,发生什么事了?”
海伦受了重伤?她急急忙忙地冲下楼。在厨房的通道,她遇见迎面而来的凯勒太太。
海伦不是受伤——她发怒了,正怒火中烧,向厨娘薇妮大发雷霆。多么可怕!
过去的几个月来,她已经变得驯服善良,此时又故态复然,疯狂地抓着、踢着薇妮,好像要把她撕成碎片吃掉她。
安妮用力拉开海伦。安妮想拥抱她安抚她的情绪。然而海伦太激动了,一点反应也没有。于是,安妮拿起她的手。
“海伦为什么生气?快告诉老师。”海伦开始哭泣,她颤抖的手指断断续续写出:“薇妮……坏……薇妮……坏。”
安妮向着嘈杂的厨房喊道:“薇妮,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搞不清楚啊!”厨娘回答,“她拿着平常玩的那些小圆石,堆满那片玻璃,我怕她弄破玻璃伤到她,就去拿玻璃,她拉住我,不让我拿开,我用力拿,然后她就……”薇妮对在地上滚叫的海伦摇着头。
安妮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她抚慰海伦回到房里,思考着这件事。
另一个小女孩的一幅情景突然涌上安妮的心头。那个小孩捣毁周围的一切,把面包摔在地上,故意打破父亲刮胡子用的镜子,甚至在一个圣诞节,将世上最美丽的洋娃娃撕毁……
安妮想着,当时我做错事,如果有人关心我,告诉我这样做不行,事情应该会有所转变。如果有人真心关爱,坚持原则,疏导愤怒,谆谆诱导,人生该又是另一条康庄大道。
海伦悄悄走进房里,她爬近老师身旁贴着脸要亲老师。安妮轻轻捺住她,在她手上写下:“不,老师不要亲顽皮的女孩。”
海伦反驳:“海伦是好女孩,薇妮坏。”
“但是海伦打了薇妮,又踢她,海伦伤害了她。”然后她幽幽地接着写,“抱歉,我不要亲顽皮的女孩。”
海伦满脸通红,一丝不动地站着,安妮看穿了她内心的矛盾和挣扎。海伦很生气地抓起安妮的手写道:“海伦不喜欢老师,海伦喜欢妈妈,妈妈会打薇妮。”
安妮平静地带着海伦坐在椅子旁边,给她一个洋娃娃,并告诉她:“海伦,坐一会儿,自己想一想,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好好想一想,现在什么都不必说。”
两人分开度过了懊恼的晨光。午饭时,安妮吃不下任何东西。海伦用手摸,发现安妮没有吃,也心烦意乱地一直追问:“为什么不吃?”
“我不饿。”
“为什么?”
“我没有胃口。”
“我叫厨师泡茶给老师。”海伦用心拼写后跳下了椅子。
“不。”安妮阻止她,“我伤心,我太难过,喝不下。”
看到这个手语后,海伦流泪啜泣,悲伤心碎,安妮深受感动。
安妮大声自责:“可怜的海伦,原谅我吧!我一直逼你、督促你,原是求好心切啊!我早就该想到,你那坏脾气不可能说改就改,大家都应该体会得到。”她把泪眼汪汪的小女孩揽到身边。
她在海伦手上写:“来吧,海伦!让我们忘记早上不愉快的事情,老师答应你,没事了,我们到楼上去,去看一种很奇怪的昆虫,叫‘枝节虫’,我把它装在瓶子里,我们来研究它。”
两人手拉手来到楼上,安妮立刻发现海伦满怀心事,根本无心顾及昆虫。
海伦问:“昆虫知道谁是顽皮的女孩吗?”她双手抱住安妮的脖子抽抽噎噎,她保证:“明天我要做个好女孩,以后海伦要做个好女孩。”
安妮想:“好吧,就此结束这一堂课吧!”
海伦面露笑容:“薇妮不会拼写。”的确是!薇妮没有学过手语,她们无法直接沟通,安妮可不让她找借口,轻易脱身。
安妮写道:“跟我一起去找薇妮,我会告诉薇妮,你向她道歉。”
海伦点头答应,她们手牵手走到薇妮面前。当安妮拼写道歉的字在海伦手里时,海伦一直点头表示她的歉意,虽然海伦没有亲薇妮,但她接受薇妮亲了她的面颊,一切又重归于好了。
海伦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跑到楼上卧房爬上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凯蒂和安妮看着熟睡的海伦,凯蒂说:“她看起来多么憩静快乐啊!午饭时不用吵醒她,晚一点再给她一份三明治和一杯牛奶就够了。”
安妮点头同意,“这个小战士,今天斗得多么辛苦啊!也该歇一会儿了。”
凯蒂语重心长地加上一句:“她终于战胜自己的暴戾习气了。”两人会心一笑,静静地退出房间。
第四十六节 早餐会战
第四十七节 单独训练
第四十八节 水……水……水……
第四十九节 文字三昧
第五十节 生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