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毓放下琴, 活动了下手臂。
她侧过身往场上看了眼,大家该做什么的依旧在做什么,几乎并没有人发现柔和雅致的小提琴背景音已经停了下来。
水杯放在花架后头, 她拧开喝了一小口又放回去。
对面, 肖云画边晃胳膊边吐槽:“钱难挣啊。平常在乐团都是别人花钱来看咱演出,坐底下安安静静的欣赏着。好嘛, 到这里来别人大吃大喝, 咱俩苦逼的在这儿打工。”
钟毓倒没她那么多怨气,笑问:“这不是你主动接的工作?”
“别提了,还不是方卓然求我我才答应的, 只能说是悔不当初。”
“既来之则安之,看这情形应该快要结束了。”
“希望如此吧。”
肖云画仰天低嚎。
钟毓抿唇轻笑, 垂下眼, 一手轻轻搭在琴弓上, 小拇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跳跃者, 看起来心情像是不错。
肖云画有些纳闷, 还没等她问出口, 就先被不速之客打断。
捧着酒杯的年轻男人一脸自信的走到跟前,目光触及的钟毓脸上时, 先是明显一怔,紧接着脸上的笑容都多了几分真挚。
他稍微欠了下身:“两位女士好, 请问有荣幸可以和二位交个朋友吗?”
肖云画愣了片刻,立刻明白过来。
再一看钟毓,半低着头,连要看对方一眼的意思都没有。
肖云画立刻心领神会:“先生, 我们正在工作, 可能不太方便。”
男人面色一僵, 又转过头看向钟毓:“这位小姐,可以加个微信吗?”
钟毓手上动作顿住,她抬头,浅浅的笑着,却不达眼底。语气也是客气疏离:“抱歉,没带手机。”
“……”
这个借口烂是真烂,好用也是真好用。
寿宴上不好闹出动静,年轻男人只得噎着一口气回去了。
本以为有一个就够了,谁知道几分钟后,又来一个。
钟毓不动声色的以同样的借口拒绝了。
然后,过了会儿,又又来了一个。
用的理由不尽相同,目的却都是一样——交朋友,要联系方式。这个频次,就算是傻子也能察觉到不对劲了。
肖云画猜测:“这帮人是不是闲着没事干玩什么大冒险之类的吧?怎么一个接一个的。”
钟毓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好想事情与她无关事一般:“不知道。”
肖云画看着她发愁:“现在已经三个了,你说今晚得来几拨啊?”
钟毓还是那三个字:“不知道。”
像是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她干脆起身:“我去下洗手间。”
肖云画连忙摆手:“去吧去吧,透透气再进来。”
—
宴会厅另一头。
围坐的一起的几个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揶揄刚失败而归的三人。以谢少彬为首,什么话不中听说什么,气的那三个人脸红脖子粗,偏偏他们几个还不服气,非给自己找补,一来二去,过错全推到钟毓身上。
“我现在信卓然的话了,这女的是真难撩,压根不解风情。”
“我一过去,人说话倒是挺有礼貌的,可实际上连抬眼瞧我都没有。”
“你那都好说,我找她要联系方式,你们猜怎么着?人直接给我说她没带手机,这年头还有人不随身带手机?”
“省省吧,人给我说的是她没手机……”
人堆里爆发出一阵狂笑。
谢少彬更是笑的前俯后仰,肚子都疼了。
三人中的一个见自己沦为笑柄,拉不下脸,没忍住就出声讽刺了两句:“装模作样假清高,正常人家能搁身上纹身的能是什么好货?”
话音落下,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一声脆响。
一堆人顺着声音源头看过去,就瞧见秦放耷拉着眼睑,慢悠悠的将抬起的胳膊收回来。他面前的桌子上,高脚杯的底坐碎了一块,残缺的玻璃渣就落在桌面上,显眼的紧。
说话的那人没反应过来,懵着一张脸看秦放。
秦放径直站起身,一米八六的身高,肩宽腿长,居高临下的垂着眼看那人,一句话也不说,气势却逼人的紧。
周遭霎时安静了下来。
还是谢少彬先反应过来,问:“怎么了这是?”
秦放眼皮眨了下,挪开视线。
“我出去抽根烟。”
说完,不等谢少彬回答,自顾自的走了出去,丢下一众人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却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谢少彬凉凉的看着始作俑者:“就是你他妈话多!”
—
出了宴会厅,走廊尽头是洗手间。大厅里的水晶吊灯光华璀璨,走廊却昏暗的很。钟毓进洗手间冲洗了下手,出来后没进宴会厅,绕到走到廊尽头的小露台上。
十几平方的空地,入口用白色的纱帘隔着,走进去是木质地板,上头什么都没放,外围挡着一圈围栏。
钟毓掀开门帘的进去的时候,露台上已经有人了。
是个身形很高挑的男人,背对着门口的方向,向前倾靠在围栏上。他身上穿着一件皮质夹克衫,脚底下踩着双厚重的棕黄色马丁靴,一层青茬贴在头皮上,光是背影都透露着一股子干练利索。
男人应该是在抽烟,青白色的烟雾被风吹了过来,空气里夹杂着尼古丁焦油燃烧之后的味道……是一股,存在在记忆中的,无比熟悉的味道。
钟毓怔了瞬间。
原本是想直接退出去,却不知怎的,站在原地没动。
对方好像并没发现身后多了个人,也有可能是发现了却懒得理会。钟毓没说话,他也没有任何反应,只自顾自的抽着烟。
空气静默着,时不时有微风吹过,拂起门口的白色纱帘。
还是钟毓先回过神。
她往前挪了一小步,迟疑半晌,还是礼貌开口:“先生您好。”
不知道是不是她得错觉,钟毓看见,她话音说出口的那刻,围栏边的男人身形竟像是僵住了。他久久没有动作——虽然他之前本来也没动,但钟毓就是觉得不太对劲。
说完这句话,钟毓没再继续。
她静静地等着男人的回应。
半晌,才听到对方惜字如金的说了个:“嗯。”
嗓音有些沙哑,也很低沉。
钟毓又问:“我想请问一下,您的香烟是什么牌子的。”
对方又是隔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不是什么有名牌子,你应该没听过。”
应该是委婉拒绝的意思。
钟毓见状没再追问,只说:“抱歉,打扰了。”
在外头待的有点久了,钟毓算了下时间,也该回宴会厅了。本想着是否需要跟对方打个招呼知会一声,但看人始终都没回头,钟毓想着或许别人因为自己冒昧的提问感到打扰也说不定,便没出声,静静地转身离开。
出了露台回到走廊的时候,迎面走过来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小青年,有点面熟。钟毓想起来放才肖云画老远指着这人介绍说是今天宴会举办方的少东家,姓谢。
一条走廊,两人避无可避。
谢少彬满脸兴味冲着钟毓吹了个口哨。
钟毓面色未改,只礼貌的朝他点了点头。
本以为打个照面就各走各的路了,却猝不及防的,谢少彬抬手拦住了钟毓的去路。
钟毓顿住脚步,小山眉微蹙着看他,表情说不上好看。
谢少彬满不在乎的挑了下眉,懒洋洋地问:“美女,打听一下,刚有没有看见个男的,年龄跟我差不多,个挺高,穿了皮夹……”
“在露台。”钟毓道:“还有什么事吗?”
谢少彬还没说完的话堵在嗓子眼。
这姑娘,脾气是真的冷。
他悻悻的收回了手:“没事了。”
钟毓略一点头,抬步往宴会厅走。
快到门口的时候,听见走廊里传来谢少彬混不吝的声音,拖腔带调的叫某个人。
“放哥——”
钟毓骤然停下脚步。
她抬头,放才脸上的平静与淡漠在顷刻之间消失不见,换得一脸仓惶与错愕。她来不及多想,猛的回过身,正看见谢少彬的身影消失在露台的门帘后头。
她刚从那里回来。
一眼就望了个遍的露台上,只有一个人。
理智和情感都告诉她应该追过去看看,但身体就是不听使唤,腿上跟灌了铅似的,重的挪不动步子。
钟毓都记不清自己究竟在原地站了多久。
她白着一张脸,额头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许久,她用尽全力的往前挪了一步,又一步,再一步……
离露台越近,钟毓越是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快的像是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似的。那里像是潜藏着被压抑了许久的东西,如今乍然间窥见天光,便迫不及待的要破土而出一般。
钟毓停下脚步,堪堪停在纱帘里头。
这个距离,外头的交谈声清晰的传过来。
是谢少彬略带调笑的再问:“放哥,怎么突然出来抽烟了,是刚那傻逼惹你生气了?”
被问到的人只是沉默。
“懂了,看来真是那傻逼惹到你了。不过我寻思他也没说什么。”顿了顿,谢少彬又道:“我斗胆猜一下啊,他们刚打赌说要追的那拉小提琴的姑娘,跟放哥你有点渊源,对不对?!”
说完,谢少彬兴致勃勃的侧着身等他回答。
不止谢少彬,钟毓也在等。
她连呼吸都放轻了,牙齿下意识的狠狠咬住口腔里的软肉,哪怕嘴里传来一阵血腥气也没松开。
等了很久,那人终于有了反应。
他转了下身,斜倚在围栏上,这个角度刚好露出半张脸。
跟当年的少年人有九分相似,只是轮廓更为冷硬了,眉眼甚至比当年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要森冷上些许。哪怕对面站着是他熟识的人,他脸上依旧没有半分笑意,冷肃而阴鸷。
是秦放。
是她记忆中的秦放。
钟毓在确认这一事实的时候,整个人都开始细微的发抖。她竭力将双手紧握成拳,才克制住了骨子里的那几分颤意。
然而,下一刻,她却听见那人说。
“能有什么渊源?你想多了。”
钟毓满腔的喜悦凝固,像是被一盆水兜头盖脸的浇了个通透。
理智也在快速恢复着,她混沌的大脑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们已经分别多年了。她不是十八岁的自己,秦放也早已经不是十九岁的秦放了。
钟毓呼吸乱了一拍。
几乎是同一时间,交谈的两人不约而同的回过头,直直朝着纱帘后头的她看过来。
距离稍远,又挡着一层阻碍,钟毓看不清那人眼里的情绪,也看不清他脸上过于细微的表情。
她不想看也不敢看,转过身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