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你为了减少路上的方便次数,在车上一口水也不喝。不知不觉中,天色暗了。阳光的消失,使得我们沉默下来。车内录音机里西藏民歌已经反复唱了半天,我们也懒得翻转再听。风冷了。窗外是苍茫的草原和连绵起伏的墨绿山丘,它们泛着宁静。我和旺久师傅抽烟。你两只手臂紧紧地挽住我的胳膊,眼睛直视着前方火红的天空。漫漫长路的寂寞开始向我们袭来。我只想这车能够赶快停下,它的停下,将象征着我们一天定量行走路程的结束。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车子马上就开始发脾气了,我们得时时停下来掀盖子。水箱开锅、刹车油泄漏、皮带轮松弛,真他妈见鬼。慢悠悠地走,幸好往前不远就是十三道班,我们只能赶到那里住宿修车。原定赶至二十二道班的计划破灭了。
十三道班就是几排泥土房子。只有两间屋子的茶馆旅店已经住满了人,剩下的两张肮脏床铺让那两个老外占了,因为他们捷足先登。另一台车上的两个生意人只好睡在车子底下。师傅们准备睡车上,他们正打闹说笑地和那两个朝佛的青海女子在车上搬挪货物,收拾出空地。他们打算先吃饭再修车。道班停了几台大车,四周空****的都是草地。我们看见草地上支了三顶帐篷,那是搭别的车辆往阿里去的游客。我转了一圈,了解到那几顶帐篷里的人有老外,还有一对从广州来搞摄影的男女。无论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在这个遥远的荒原上,大家彼此都显得怀疑和冷漠,言语不多,让我觉得他们恐怕这也是斗胆第一次出远门。
“咱们的家伙要用上了。”我说,“趁天还亮,赶紧支帐篷吧。”
“我还不太会支帐篷。”你露出为难的样子。
“怎么,你没有露宿过?”
“没有。”
“看你留的条子,我还真以为你是个大侠呢。”我说,“来吧,一起来,咱俩帐篷的距离拉开三米远,东西全都集中在你的帐篷里。”
我自己的帐篷还没有固定好,天就一下子黑住了。然后,你打着手电为我照亮。安顿完事后,我陪旺久师傅他们到茶馆吃饭喝啤酒。你守在自己的帐篷里等我给你带吃的喝的回来。
你在帐篷里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撩开挡风帘,用手电照亮我。
“是我是我。”我说,“别照脸别照脸,知道是我就别照脸,我又不是贼。”
“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你又问。
“别这么说,你帮了我。”我说,“我需要你,知道吗?快吃点肉吧。”
“谢谢你。”
“什么话!”我说,“那茶馆根本就不是什么茶馆,其实就是住家。这里炒菜不新鲜,还贵,我只要了手抓羊肉。旺久师傅还问你吃不吃面条和糌粑。”
“这样就够了。我再吃点饼干。”
“那你自己先待着,师傅们都在茶馆里,我再去坐坐。”
“好吧,你去忙。”
“反正很近,有事你就喊我,或者用手电照照,我能看见。”
“好,你去吧。”
我上坡快要走到茶馆的时候,你在后面喊:“达娃!”
“怎么了?”我转身跑回帐篷,“什么事?”
“我就是很想叫你。”你摸一下我的脸,“你有这么多胡子。你是好的。”
我吻你,“有事,就像刚才这么叫我。”
“去吧,我不叫你了。”
茶馆里点亮着白炽的气灯,飞虫们围着气灯团团转。我同老板和几个司机聊天。他们都对我好奇,都说我应该就是藏族,因为妈妈是藏族,爸爸是谁不重要。老板还为我拿出了一点风干的羊肉。我觉得他们都把我当成了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同时又是他们的骄傲。但他们一律谴责我的藏语说得不好,说我语言不好就是忘本。我和他们都聊了些什么?我们聊西藏的道路交通状况,以至聊到了宇宙究竟有多大,外星人会不会降落到藏北无人区。他们喜欢听我说话,说我的声音听着像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然后,他们又因为我而争论起来,一方说我要不是在内地首都长大,能有这些知识,能见过那么多世面?另一方反对这种说法,说我还是要多了解自己的民族,多为自己民族做事情。他们又一致说,我们支持你,需要我们帮什么,你说一声就行了。
老板十二岁的小女儿一直站在旁边听我们这些男人说话,不断地为我们的杯子里倒酒斟茶。他的大女儿还没有出嫁,忙着煮水下面条。一个司机半靠在墙角的卡垫上,他自始至终隐在暗处吸鼻烟,偶尔随大伙笑笑。我问他鼻烟好吸吗?他立刻递过来。我捏一点儿放在鼻子下闻闻,说味道不错。他示意我用劲儿吸。我吸过连续打出十几个喷嚏。就这么点儿事也引得他们笑得死去活来。说着笑着,外面噼噼啪啪地下起冰雹,有几粒跳进了屋里。紧接着,又落下大雨。旺久师傅正在外面修车,这时也只好跑进茶馆里来避雨。和他们一同跑来的还有那两个生意人。我不知道你在帐篷里怎样,就跟师傅们说回帐篷看看。我出门的时候,又听到师傅们在背后议论我的阿佳拉是个汉女,长相还不错。他说的“阿佳啦”就是老婆的意思。
“达娃,我正要叫你呢。”你缩在自己的帐篷里,“你看这可怎么办呀?”
我把头探进帐篷,“哎哟,灌水了。”
“不是灌水,是漏的。”
“怎么漏的?”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帐篷渗水。”
“就是。”我又看看说,“你这叫什么帐篷,整个一件道具。拉倒!赶快趁这会儿雨小,把东西都挪到我那边去。”
“那我呢?”
“你也过去。”
“我们又睡一间?”你笑着说。
“本来夫妻就该住在一起。”我说。
“讨厌!那我这帐篷怎么办?”
“你的破烂道具就算了,明天留给茶馆的老板吧,说不定人家还能用它当狗窝。”我说。
“你坏,坏死了!”
“好了。”我说,“收拾东西,赶紧搬家,关键我的电脑不能湿了。”
等我们料理停当,雨奇怪地停了,可是贴着草地吹来的冷风一阵比一阵凶猛。我们两个裹在睡袋里直打战。单人帐篷里挤着两个人,再加上行李,空间显得很小。因为冷,我们只好将外衣外裤都脱掉,一层层盖在睡袋上,然后将两条睡袋合拢在一起,两人相拥着躺下来。
我们长时间接吻,互相抚摸,身体渐渐温暖了。你说:“我早知道就会这样。”
“什么时候明确知道的?”我问。
“你叫我娇娘的时候就预感到了。”
“那你还敢跟我来?”
“不知道不知道,你别问我。”
“我想现在就要你。”我说。
“不行!”
“必须要!”
“这里不行,听话小孩儿。”
“什么行不行,来吧。”
“不要!”你好像被搔痒地笑出声来,“哎呀,不行不行的。不行的,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喜欢你。”
“喜欢就能这样吗?”
“就这样。”
你静了片刻,然后疯狂地和我接吻。我感到你不是吻我,而是在吸我。你下意识的阻挡使我**高涨。直至现在,自己依然可以回到那一次奇特的感觉当中。你好像有着一种天然的体贴入微,你的**又似乎埋藏了许久,不仅仅是我得到了你,而是我们相互得到。我当时就明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一场真正的爱情开始了。
帐篷外面,茶馆那边的狗叫三两声传来,还有马脖子上拴挂着的细碎铃声。旺久师傅他们还在忙着修车。远处有时候能听到荒原上像人一样哭泣的狼嚎。帐篷顶上的通气口被月光照亮着,稍微偏偏角度,就可以看见天空厚密银白的云层。你紧紧地搂着我,把我的头抱在怀里,或者又将脸贴在我的胸口。忽然,我发现你的脸上全都湿了。我说,怎么了?刚才是我不好。你说不是不是。那你为什么哭呢?你不说话,把我抱得更紧了,好像害怕一旦松手,我就会消失。我不想多问你什么,但是已经感到了你生活的压抑和忍受,你并不快乐,你有苦处。你纯净的面孔隐隐约约透着孩子样的天真无邪,让人怜惜。我们怎么办,怎么办呢?你问。我们现在很好,我说。你又问,那将来怎么办?将来谁知道,我说,我想得到你。
“你已经得到了。”你说,“我觉得和你很近。你好,你对我好,你和我亲。”
我下决心问:“他对你好不好?”
“不一样的。”你说,“他认为那就是好。”
“你指的是物质?”
“说什么呀!不是。物质算什么!”你说,“他只对自己好,他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正是从这片荒原开始,我知道了你的心事。
你们又是大吵大闹一场,然后你从家里跑出来。你已结婚八年,儿子三岁多。你打亮手电,给我看你钱夹里儿子的照片,那真是一个机灵的小家伙,眼睛放光,胖乎乎的像个小活佛。你跑出来,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又跑到西藏,似乎被上帝牵引着来到这个地方,而来这里又好像就是为了同我相会。你重复了父母的生活,一开始双方就是那么不和谐,很多时候为了一点点事情搞得家庭战火纷飞。他是个极端认真的人,严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的工作压力自然非常大,常年国内国外飞来飞去,性情始终处于烦躁之中。你对他理解,对他好,但是他觉得这很正常,并且还嫌不够。他把你当做他手下的一名雇员来对待。你还远远不如他的一名属下,因为他对待属下员工的态度和对你的态度完全不一样。他从不向他们发脾气,他在公司里很会做人,任何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你们也没有情感的交流,即便他长时间在国外出差,回家的时候,你为他准备好一切,为他打开房门,为他拿出拖鞋,为他沏了茶,他却是一边听着手机一边走进家门,然后抱抱儿子,接着便一头钻进他的书房接通电脑网络。他做任何事情都是数据的程序的规则的制度的冷静的,而你又过于需要感动、热情和浪漫,物极必反,你甚至需要粗糙、发疯和堕落。他早出晚归,有时夜不归宿,你们已经没有了普通的家庭生活。你除了上课,在家都是一人吃饭,外面也没有几个朋友。儿子放在幼儿园里。你又不喜欢陌生的热闹场所,你更看不上那些无所用心无所事事的闲散人物,于是在参加过许多次聚会之后,你便陷入到深深的无聊和幻灭之中。你童年刻板严厉的家庭教育和你的天性之间始终产生着不可调和的矛盾,或许你所反感的恰恰就是你缺乏的。你和你的丈夫也没有共同的娱乐。他听音乐会,他去打高尔夫,他玩桥牌,都是跟客户在一起。你也买了年度套票,每个星期好几个晚上到小西天中国电影资料馆,欣赏美国的法国的日本的意大利的俄罗斯的德国的英国的电影周电影月,可是去过两三个星期,你感觉到那些欣赏影片的女人,她们脸上的表情都非常怪异,差不多都表露着某种生活的单调和无趣,要么就是傻兮兮的优越。毕竟你在国外多年,西方东西你见得太多了,对你根本不存在任何**。于是,你把电影套票送了人。那个都市对你而言完全是一座冷冰冰的监狱,所以你要出走。国外你也去过许多地方,可是那些地方同你现在生活的城市没有多大异同,无非是生活更便利一些,空气清爽一些,色彩斑斓一些。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国外瞎转,寂寞依然向你侵袭而来。你在意识里又非常注重道德,你的传统拘谨一样来自父母的教育。你并不否认曾经红杏出墙,但自我谴责又苦苦地折磨着你,让你几乎无路可寻。我问,你爱我吗?
“我们刚认识对吧?”你说。
“我想要你。”我说。
“你已经要过了。”
“我想得到你。”
“你不是已经得到了吗?”
“我要你和我一起生活。”
“现在不说这些,好吗小孩儿?”
“别这么叫我。”我烦了。
“你就是小孩儿。”你说,“不过,你生气的样子显得更成熟。”
“我爱你。”
“别这么说。”
“我喜欢你。”
“我知道。”
“我依恋你。”
你抱紧我,问:“对了,你真有个姐姐吗?”
“大概吧。”
“怎么不想办法去找找她?”
我一时又心绪烦乱起来,“再说吧。”
“你是好的。我们俩就是近,你说是吧?”
“对。”我说,“嘿,你会不会是我姐?”
“有可能。我和她年龄相当,好像咱们长得也有点像。”
“咱们是夫妻相。”
你捶我一下,还咬我胳膊,“你姐姐怎么能是我呢,她生在杭州,我生在上海,这还能有错吗?”
“真要是你,怎么办?”
“别恶心我了。那就去死吧。”你说,“不早了,你要睡一睡。”
在帐篷露宿醒来的那天早晨,可能头天晚饭吃多了干肉和糌粑,又受了凉风,我的肠胃异常难受,胀疼得要命。我跟你说自己要不好意思了。你问什么事不好意思。我说我要吹号起床。你明白了,很平常地说放吧放吧没关系。声音响过,你大笑两声。我说,你不是非常欣赏格瓦拉吗?你读没读过他一九六七年秘密离开古巴到玻利维亚打游击的日记?你没读过。我说,切·格瓦拉在一则日记的开头这么写道:整天打嗝、放屁、呕吐和拉稀,一次真正的风琴音乐会。你听过继续大笑,说我瞎编骗人。我说,这是真的,不信等我回北京查给你看。人在艰苦的自然环境中,依然保持着他的乐观,这才是一个真男人。屁除了消遣,也是一种能量,即可以当做熄灯起床的号角,也可以用作睡袋里的自生暖气。“求求你,别说了。”你笑得流出眼泪,也许是被清晨的冷气冻的,“我不知道睡帐篷也这么舒服。告诉你,以后要是找不到我……”
我说:“行啦,就到帐篷里。”
“对,就到帐篷里!”